《哪吒》将超《流浪地球》，动画人能吃上票房红利吗？
今天，《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33天，票房已突破45亿，距离《流浪地球》的46.55亿票房记录，近在咫尺。
在动画电影即将创造票房新纪录之际，娱理工作室与三位动画人聊了聊，我们想要复盘的是——《哪吒》的票房奇迹，红利属于谁？一直很穷的中国动画人在《哪吒》大卖后收获了什么？动画片票房天花板的大幅抬高，对动画人的生存现状会有怎样积极的影响？
截止发稿前的《哪吒》实时票房+微博电影大V推荐度
“1600人里头，有1500人都是施工方”
平塔工作室CEO雷峥蒙最近正在为动画电影《烈山氏》码投资盘。
这个以VR动画电影起家的工作室，最近将工作重心转向了动画电影。VR动画《烈山氏》入围了去年威尼斯电影节的VR竞赛单元。如今，他们重新阐述的关于炎帝黄帝的大电影版《烈山氏》的剧本已经做完了第三版，即将开始故事板。
《哪吒》票房大丰收，但在45亿的票房背后，雷峥蒙注意到，这看似是所有参与《哪吒》的动画人的狂欢，但票房的红利却不属于他们。曾经网上流传一个段子，“用建筑行业打个比喻，所有的外包公司是施工方，饺子他们团队其实是设计公司。”
7月30日，光线传媒曾发布公告，截至 2019 年 7 月 29 日，公司来源于《哪吒》的营业收入(目前为票房收入) 区间约为人民币 20,300 万元至人民币 24,300 万元(最终结算数据可能存在误差)。据不完全统计，截至 2019 年 7 月 29 日 24 时，该影片在中国大陆地区上映 4 天，票房成绩已超过人民币 8.99 亿元。
按这个比例计算，如今《哪吒》取得约45亿票房，光线传媒的票房收入约为10-12亿。
《哪吒》破亿和破45亿的宣传图
据ACGN产业号“雷报”的报道，饺子导演的可可豆动画获得光线彩条屋影业400万的天使轮投资，彩条屋以30%的占比成为最大股东。
如此算来，可可豆在这笔交易中其实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公司的估值并不算高。
雷峥蒙分析，动画公司一般是没有足够的现金流的，所以《哪吒》这个项目肯定大部分都是光线投资的，饺子团队的份额有限。
“按制片方获得30%的比例来算，《哪吒》票房达到60亿的话，饺子的团队可能才能有2亿的营收。而光线因为这个片子的收入，可以买你这样的公司买很多个。
所有的外包公司是施工方，饺子他们团队其实是设计公司。1600人里头，有1500人都是施工方，所以到中后期，我觉得底下的一些制作团队可能是有点心里不平的，有些公司可能做了20分钟的片段，最后就拿个400万酬劳。”
2018年，可可豆动画曾和一家分包商成都魔镜动漫设计有限公司有过委托合同纠纷。裁判文书显示，魔镜动漫负责一部分故事板的加工，含税单价是3500元/分钟。
魔镜动漫制作了13分钟的片段，但可可豆认为只有1分40秒能验收通过，于是支付了6072元。案件详情按下不表，但这个案件细节也说明，参与制作《哪吒》的公司很多，但这些外包公司实际的获利是非常少的。
此前关于《哪吒》的幕后制作，最出圈的一件事是导演饺子说因为《哪吒》，外包公司离职率陡增，做申公豹变豹子头的特效师被逼辞职，换了一家公司又遇到了《哪吒》，引发了不少观众对于“人间社畜”的感慨。
“但是这种情况也正常，在目前的环境下，纯制作公司还是弱势方”，雷峥蒙说。
饺子导演接受采访时讲述的特效师故事
票房排在内地影史前三甲的《战狼2》和《流浪地球》，都是几家大公司的参与稀释了投资份额， 而《哪吒》作为光线主控制作和宣发的项目，的确有其特殊性。
根据北京文化8月8日的公告，《流浪地球》46.55 亿元的票房，为北京文化带来约6-6.5亿的营收，而目前《哪吒》靠票房收入，已经为光线带来了超过10亿的营收了。
在为《烈山氏》码投资盘的过程中，雷峥蒙在股权融资和项目融资的比例上非常纠结，股权融资稀释了公司的股份但提高了项目的控制力，但项目融资比例过大对自己创作的内容控制力就极为有限。
“在接触过程中，我发现一般影业公司的机制就是不想投公司，不想做股权。项目投资，一般两年之后就结算了，回款周期也比较清晰。但不投公司我们就有问题，我们也出不了多少钱，比如5000万到7000万投资体量的动画电影，其实我们这些动画公司出不了多少钱，一千多万就是我们能出的上限了，就是全部青春身家了。”
《哪吒》的成功，也让雷峥蒙开始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我现在在反思，我们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虽然从纯财务收益来看，饺子团队可能亏了，但是对导演来说，你做了一部这么好的作品，光线完全拼尽全力去做宣发的这种机会，就真的只属于他，不属于任何其他团队。所以我们也在扎扎实实把项目把内容做到我们的极限。”
《烈山氏》海报，《哪吒》美国版海报
“我们到现在还没真正赚钱呢”
雷峥蒙从公司长久发展的角度去考虑一个项目的投资盘，说明动画人的商业意识正在提高。动画人很穷的行业现状，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动画人只懂创作，不擅长公司运营所导致的。
2014年凭借《十万个冷笑话》获得过亿票房的导演卢恒宇、李姝洁背后的成都艾尔平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至今仍没有靠动画创作实现盈利。
“从18年我接过了CEO这个棒子以后，我给公司设立了一个目标叫盈亏平衡，也不是赚钱了，而是说能养活自己，今年看起来离盈亏平衡的目标还差个小几百万”，李姝洁透露。
艾尔平方最新制作的日常喜剧泡面番《汉化日记》正在B站播出中，李姝洁也在筹备下一部大电影《雪孩子》。
《汉化日记》横版海报
关于公司经营，李姝洁的想法是，只依靠承制项目营收不是长久之计，而要在自有版权运营和商业化上寻找突破，团队内部也要做到更加专业，日常运营在预算内做事，项目制片管理上做到精细、可控，项目与项目之间也要有合理的排期，不能像之前那样有太长的断档空烧。
“这个事也是当时做《雪孩子》的时候，吃一堑长一智”，李姝洁说，“《雪孩子》这个项目还没有完全敲定制作协议的时候，我们就为这个项目拉起了一个三维动画的产线。但是去年前年整个市场上三维动画片表现不好，然后整个资本开始冷静，就感觉所有出品方都开始在方针策略上做了一些改变，对动画电影的投入也缩减了。比如说优化成本降低风险，这就直接影响到我们这个项目，于是把三维创作改成了二维。
但是生产线都已经拉起来了，怎么办？我们后面并没有接上其他三维的项目，这个就属于自己在经营这件事情上太稚嫩了，连储备项目这种基础的事情都没有做好。”
《十万个冷笑话》时的卢恒宇、李姝洁
3个月前，有妖气的创始人之一董志凌在知乎上感慨：“作为一个行业，很少有像动漫行业这种，总是在讨论商业模式问题和如何盈利问题的吧？”
一些动画人入行时，也是“为爱发电”，而不是从商业盈利的角度出发，那时候整个行业的运转机制，其实并没有建立起来。
李姝洁2006年入行，参与了动画长片《云端的日子》，当时片子放到网上，网友评价很好，还有粉丝来信，李姝洁觉得很开心，但是片子没有任何商业盈利模式，投资人完全看不到希望，后来就没有继续为项目注资了。
2012年做《十万个冷笑话》番剧时，平台给的钱不多，李姝洁和卢恒宇那时候也还没有注册艾尔平方，叫了几个朋友远程协作，做完了就把赚来的钱分一分。
做完《十冷》电影后，卢恒宇和李姝洁曾经去迪士尼考察。当时项目花了500万，他们觉得做得不好，很挫败，于是问迪士尼的制片人，一个500万的项目，迪士尼会怎么花这个钱？
当时制片人回答：500万，可能很难，你说的是人民币还是美元？卢恒宇说，当然是人民币。迪士尼的人说：我们没做过这种量级的项目，我们不会。
《十冷》大电影感谢众筹版海报
李姝洁后来才意识到，迪士尼是结算制，项目背靠集团和乐园，有各种挣钱的窗口和渠道，内容生产方面可以相对宽松。而中国的动画项目都是预算制，必须在有限的资金里完成。
在有限的成本里，李姝洁早年的想法是，好不容易有钱做片子，不应该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制作上吗？但投资人告诉她，你应该算好这个项目的毛利率，要能支撑你的经营。
对于动画人而言，经营公司是在创作之外的一门全新课程。李姝洁以前接项目时，连税前税后价都“随便”，后来经财务提醒，才知道两者之间差了多少钱；现在，她报读了长江商学院青腾大学的课程，也开始注意盈亏平衡和公司报表。
在李姝洁看来，如今动画人最大的困境就是“不够专业”。
“你想我都创业这么多年了，才知道创业是个什么概念。以前我其实就是片面的创作者心态，连一个小商人不会做还谈什么行业，特别蠢。随着行业慢慢成熟，我也才有了经营意识，明白了企业雇主责任的重大，这是一个意识上的转变。”
艾尔平方在播作品《汉化日记》海报
“《哪吒》之后，我命由我不由天”
今年3月20日，李姝洁发了条朋友圈“否极泰来”。当时公司浮现了一批管理人才，整体运作越来越成型，她发自内心的高兴。一个同行给她留言：你都富得流油了，你还否极泰来嘛。
“我说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倒了那家散了，这家融不到钱，那家接不到项目，而我们艾尔平方属于在这个时候还能幸运融到钱的团队，所以在那个同行眼里看来我可能有点炫耀的感觉了，但我现在是很清醒的，我知道这笔融资要一分钱掰成八瓣来花。”
今年年初，艾尔平方获得了B站和腾讯的B+轮融资。即使这样的业内头部公司，仍然会面临《雪孩子》三维改二维的这样的风险与困境，影视寒冬对动画行业的影响可见一斑。
2015年《大圣归来》获得近10亿票房，曾经让资本沸腾了一段时间。《哪吒》票房将动画电影天花板再向上顶了几倍，客观上对动画行业的回暖当然有积极作用。几位动画人都表示，《哪吒》之后，多了一些投资人来关心自己的项目情况。
《哪吒》票房突破10亿+《大圣归来》的贺图
2015年整个电影资本市场非常火热，而经过两年的影视寒冬，资本变得冷静了许多。董志凌认为，2015年的市场其实是盲目的，《大圣归来》其实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负面影响在于很多人误以为《大圣》行了，我也行。很多人觉得我做个电影，没有10个亿，也能有一个1到2个亿，但是其实你会发现，能过亿的项目屈指可数，一年也就一两个。我朋友里面有很多公司遭遇了资本退出，也就是说当年很看好行情，然后就盲目去投，投完之后过了两年，又觉得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好，然后就说我要退出。”
在李姝洁看来，当年奥飞9个亿收购有妖气，也存在以点概面的错误分析，对其不了解的细分市场盲目乐观。
董志凌分析，《哪吒》对于市场的积极信号，应该是弱于《大圣归来》的，因为这次只是一个补充性的作用，而非全新作用。但这也避免了上一轮的盲目投资等负面效应，市场的发展更加理性。
《哪吒》创造中国影史动画电影票房新纪录的官方贺图
含《大圣归来》《大鱼海棠》《大护法》等多部国产动画
《哪吒》对市场的影响，会在未来几年慢慢显现。
从投资人角度来看，或许单个项目的成本会增加——
2018年初，董志凌分析中国动画市场大环境时提出，单部动画的成本一旦超过3000万人民币，风险就会非常大。雷峥蒙以前在和影业公司的实际接触中也有这个体会。以前影业公司都认为一部动画电影票房能上2亿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以此倒推，成本应该控制在3000万以内。“这个就很郁闷了，希望这次《哪吒》能让他们的想法有所改变。”
“动画需要进入一个良性循环，也就是说你做项目赚不到钱，别人就不愿意做项目，不愿意做项目人才就建立不起来，没有人才就做不了项目，原来就是在这个恶性循环里边，你要去打破这个循环的话，你得愿意投入”，董志凌说。
《哪吒之魔童降世》
从动画人的角度来看，《哪吒》已经给他们树立了信心——
雷峥蒙说，《哪吒》之前，他觉得中国动画电影的票房要凭运气，现在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感觉。“我觉得以前在做电影这件事是上赌桌的梭哈，而现在我们知道努力的方向是怎样的。我就跟我团队的人说，如果我们做不了《哪吒》十分之一的票房，大家别干这个行业了。”
从人才的角度来看，《哪吒》的意义或许更大——
几位动画人都提到，人才不够是现在动画行业面临的一大问题。李姝洁进入陕西科技大学学习动画时，该校的动画系才开办两届。而卢恒宇更是中央美院首届的动画专业学生。
薪资水平更高的游戏行业一直在跟动画行业抢人。雷峥蒙发现，游戏公司总是能有猎头挖走关键的人。前段时间，一个游戏公司想挖平塔的一个人才，出了双倍工资，雷峥蒙也用双倍工资留下了他，但第三天，游戏公司又开出了三倍工资的新价钱。
《哪吒之魔童降世》
有一年正是高考的季节，李姝洁和卢恒宇吃完晚饭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高三学生认出来，这个学生告诉她，每天都要看一次《镇魂街诞生记》（关于艾尔平方制作《镇魂街》番剧的上下两集纪录片）后，他坚定了要学动画的信念，而且表示学成后要来艾尔平方工作。
“这个孩子把我感动到了，我们做的东西能够影响并激励他人，这就是最有价值的事啊！后来这个孩子在微博私信我说，他考上了中传，毕业后一定回来，进艾尔平方。”
《哪吒之魔童降世》给动画行业真正的红利，是给那些正在打量张望这个行业的年轻人以信心，鼓励他们投身动画；也是告诉正在“为爱发电”的动画人们，动画电影的票房天花板很高，只要用心创作、学会经营，在这一行也能挣钱，我命由我不由天。
《哪吒之魔童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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