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夜

2005年秋天,开车在甘南和川西转悠。

那是很长的一天。天没亮从若尔盖县城出发,在云雾缭绕的草原上看了日出,上午穿越红原大草原,在刷经寺吃了午饭,和要提前赶往成都的小伙伴们告别,然后剩下我和老马两个人一辆车继续往西走。下午过了马尔康,打算赶到丹巴住宿。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开进一条河谷,右边是大山,左边是大渡河上游汹涌的激流。沿这条路顺流而下,200公里后是丹巴。

在那之前的几天我们一直挣扎在甘南无比恐怖的施工路段里,陷车已是家常便饭。阿坝州的山路虽然险峻,但路面质量相当靠谱,一路只需稍稍躲避山坡上滚落下来的大小石头,此外并无什么困难,而且,两百公里路一辆车也没有碰到,一路只有灯火阑珊的藏族村寨,安静犹如鬼域。十点左右,已经隐隐地可以看到前方零散的灯火,那里应该就是丹巴县城。

就在我们终于松了口气觉得即将可以结束今天的行程时,正在开车的老马忽然一个急刹车,很莫名地说:“前面路怎么没了...”下车勘查了路况,发现前方的确是没有路了。大渡河造成的塌方吞没了一段五十米长的公路,只在陡峭的山壁上有条行人踩出的便道。

看到这个完全无法逾越的塌方,才意识到前面这两百公里路为何没有遇到一辆对面来车。车子油已经不多,坚持回到金川县加油已不可能。好消息是塌方的位置居然有手机信号,于是拨了110。十分钟之后,手电的光束从塌方段的小路上摇晃着过来,两个明显喝多了的藏族警察出现在车灯前。

警察告诉我们,这条公路已经断了两个星期,因为塌方特别彻底,短期内没法修复。要进丹巴,必须回头绕走金川和小金,多走约400公里。短暂的抓狂和泄气,当意识到这其实是唯一的选择后,我们只好接受现实。于是老马跟着警察走过塌方段去丹巴县城里买汽油,我在车上守着。

等老马跟警察一起回来,用可乐瓶加完了三十升汽油,已经是午夜十二点。谢过两个警察之后掉头上路,准备回到两百公里外的金川县过夜。路上当然还是没有一辆车,山坡塌落的大小石块还是躺在来时一样的位置。老马因为前面的一番折腾已经累得很快在副驾驶座上睡着,荒山野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我的车还是清醒的。

因为多年以来几乎开车走遍了西南西北的多数地区,所以荒山野岭的险峻山路对我来说并非什么像样的挑战。但那天从日出前起床赶路,已经接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加上车灯照出暗夜里的山路一成不变,所以我渐渐的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奇怪状态。

车速稳定在九十公里,是这种山路夜晚行车的极限速度。车灯照着山壁或者虚空,以及偶尔掠过的无光的村寨。我控制着车子加速过弯,躲避路上的大小石头,脑子一片空白。

最早是一只兔子在公路上穿越,几乎可以分辨它耳尖上的黑色绒毛,然后又是几只牛在路边打盹,头顶上有看不清形状的物体在树梢上舞蹈,在路面上投下迅速变形的影子,光线渐渐的变亮了,公路清晰得完全不像午夜。而我在车座里渐渐下沉,车外的场景离我越来越远,几分钟以后,我觉得自己几乎贴着路面在飞驰。这时路边出现了人类,或者看上去类似人类的物体。挑着扁担的农民,穿袍子的藏族妇女,戴着宽檐帽的康巴汉子,还有....她。

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颜色式样都像极了我初恋女友在高中二年级数学课上穿的那件。骑一辆28寸的男式大自行车,中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在我车子的右前方,以跟我一样的速度行进,完全不管在自行车的一侧,就是近百米的悬崖以及悬崖下怒吼着的大渡河。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仪表盘,指针仍指向90公里每小时。

残存的一点理性提醒自己这个场景有无数逻辑上的漏洞,但我第一件想到要做的事情竟然是踩油门加速超过她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但无论我怎么加速,她和她的自行车仍然保持在我车前十多米的地方,不紧不慢但无法超越。

"你怎么开那么快?还有多久到金川?"忽然老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我转头看他已经醒来,于是想让他也看看车外的情景。可是一晃神的功夫,奇怪的光线已经消失,暗夜里只有车灯照着灰色的路面,骑车的女孩已经不在那里了。

接着很快就到了金川,我们敲开一家招待所的门,倒头就睡着,完全没有做梦。第二天继续绕路整整一天,经过小金县从另一个方向到了丹巴县城。我特地把车开到了塌方段的对面,走过小路来到前一晚停车的地方。虽然是白天,阳光却依然不能照进这幽深的河谷,大渡河汹涌咆哮。也许只有这条河,才知道这群山里所有的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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