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十五岁认识静萍的那个晚上,她的名字就已经叫静萍了。时至今日,多年的情谊,她也从未向我提及,她曾改名这件事。
如今想来,或许正是那一夜的叛逆,注定了我们这些年的惺惺相惜。
那一夜,月亮很亮,从未有过的亮。
晚自习一下课,楼下的公用电话亭便都排起了长队。
我独自走着。昏暗的路灯遭遇朗朗月光,似乎也退了场,只留一只眼睛,嫉妒地盯着一地明亮。
电话亭长长的队伍里,一张张挂着兴奋与期待的脸庞放着光,犹如一排明晃晃的灯以百倍的光照亮我无处躲藏的忧伤。
我开始跑,越跑越快,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不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一口气,我跑到了操场。
柳青叶啊柳青叶,你为何就不能学会坚强?他们都已离你而去,你为何还要去想?不过一个中秋而已,为何就搞得你软弱至此?
可微弱的咒骂抵不过思念的潮汐,它们灌进脚底漫过胸膛,冲出喉咙涌向我的眼底。
我如行尸一般,绕了操场一圈又一圈,就好像能把所有不快从身体里抽出成丝,绕在那操场跑道上,待明早晨跑将它们踏得踪迹全失。
当情绪些许平复,我才发现操场中央的篮球架旁有个人。篮球架过于陈旧,学校担心继续使用会有安全隐患,就先放倒待新的来替换。那人一直靠着篮板坐在地上。
我往近走了走,那人穿的是校服,头放在双膝上,看头发应该是个女生 。
快到熄灯时间,她好像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一旦熄了灯想让宿管阿姨开门实在是极其困难。
我走上前说了声嗨,她好像被惊了一下,抬头看着我。她眼里好像有什么,如月光泄入潋滟水波,让人看了不免动容。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抬起手背胡乱地抹了抹脸,又左右捋了两下头发。我不能十分清楚看清她的五官,但只那六分便可知她比我好看许多。
我解释说,宿舍楼快熄灯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她说了声谢谢,略带鼻音。她站起来,回身提起个什么东西,拍了拍那个东西的底下,背在肩上,走出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着我。
我快步跟了上去,问她,你背的什么。
她摸了一下那东西,像在摸自己的胳膊,然后告诉我,画夹。
我提醒她,你刚才从地上起来好像没有拍身上的土。
她手伸到身后拍了几下裤子。一旁的我闻到了尘土飞扬。她又停下,从肩上取下画夹,前前后后地拍了拍,才背好继续走。
刚走出操场,宿舍楼的灯就灭了。我俩面面相觑。
宿管室窗外,我盯着玻璃后的窗帘,敲窗敲得手指头生疼,窗帘丝毫没有动静。楼上窗户探出个脑袋悄声说,半小时以后再来吧。就在我转身的空档,她腿抬得老高咚一声闷响脚踏到了窗台沿上。我惊讶得,像看见小白兔咬了一口大灰狼。我顾不得收起自己惊掉的下巴,一把拉住她掉头就跑。身后传来开窗声…骂声…嬉笑声…
一口气,我们又跑回了操场。
从此,我不再独自一人,去面对这人世间千千万万幸福而炫目的光芒。
我们靠着朽木篮板,席地而坐,望着那千古不变的月亮,彼此慰籍,彼此感伤,一如许久未见的老友。
我父母离异,父亲日赌夜赌赌钱赌物一路赌进了大狱,母亲带着弟弟远走他乡。静萍生父早亡,母亲为了护她周全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上。
夜深冷意起。不敢再去敲宿管的窗,静萍有教室钥匙,于是我们转移到了她的班级。也不敢开灯,她从书桌里取出了蜡烛,点上。那时晚自习时有停电,大部分人都备了蜡烛。
我看清了她的脸,心想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的就是她吧。她见我盯着她,嘴角泛起微微笑意荡过脸颊漾进眼中,又扩到我心里起了涟漪。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踹窗台的到底是不是她……
好奇心驱使我把目光转向了画夹。她向我展示了她的画,有静物,有风景,还有人物。
那时的我还没有接触绘画,只觉得都是好看的。
当翻到一张人像时,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画中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有几分相像。接着她翻到了最后一张,上面只有一个铅笔勾勒的圆。
高考以后,我去找她,再次看到了那幅依旧未完成的画,只有一个窗台,一面镜子。那是静萍唯一一次和我谈起那副画。
当年,她和母亲陷于魔爪之下,是及时赶到的警察破门而入救了她,但母亲再也没能从血泊中站起来。之后,她接受了心理治疗,当从悲伤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时,春秋已去了一载。几经周折打听到,那日是一个男孩及时打电话报警,她才幸免于难,但男孩匆忙之下没有留下姓名。
那时她方忆起,当日不幸发生之前的一件小事。她在阳台侍弄花,不知被什么晃了一下眼,她抬头发现对面楼里好像有镜子正对着她。
她告诉我,她那时才恍然大悟,救她的男孩应该就是那面镜子的主人。外婆帮她去那个小区打听,但彼时小区已夷为平地。
她说,她讨厌这世间的男人,唯独除了这个男孩,如果今生还能得见,她会考虑嫁给他,虽然她不知他叫什么,也不知他长什么样。可她又说,又怕见到他。
她拿起美丽女人的画像,盖住了那幅画。
那是我至今最后一次见那副未完成的画。
(6)
我手里攥着一纸调查,感慨万千。感慨过后,我却不知如何是好……是否告诉静萍方文彬的事……静萍她对我……
我抬起头,大声喊道:“大圣,你还在吗?”
头顶传来:“何事?…”
“大圣,可否再借我三根毫毛?”
“不可…”
“为什么?”
“你与我只有这三根的缘分…”
“什么缘分?”
“你曾有一世为观世音菩萨杨柳玉净瓶中三片柳叶,当年俺老孙随唐三藏西去时,菩萨将三片柳叶化作三根救命毫毛赐予我,西去途中救我于危难之时。故你唤我,可入这无果之境…”
“什么?还有这种操作!…一根也行!”
“自封佛之日,便只剩三根,也已归还与你…”
原来如此。但我唯一的指望也无望了。
“无果之境…是个什么地方?”我喃喃自语。
此时,不远处走来一位长发女子,桃树却不见了。
她边走边以手为梳,自头顶而下梳去,左一梳,甩出一手粉嫩的桃子,右一梳,甩出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奔果子飞去。而后,她的面容缓缓绽放。
垂顺的长发,伴着主人轻盈的步态,在肩头婆娑曼舞,发间星星白青点点粉红浮光萤动。粉白相晕的罗裙,如一朵明媚的桃花飘然而至,落在了我身畔。
“我是无果。这里便是无果之境。”她坐了下来。我这才看清她发间的白青小叶与粉红小桃。
“你明明结了这么多…”
“月老红线时有牵错,那被错牵的男女不论如何相爱,终不会有情人成眷属,是为’无果’之爱。”她流露出了丝丝忧伤。
“这无果之爱是他们终生烦恼,但天庭却视而不见,故无人司之。我本是灵山下一株结不出果子的山桃,大圣机缘巧合之下将我点化,我结出的果子便是那烦恼之果。果子一旦被吃掉,那烦恼之果所司之人便也解脱了。”她看着前方,若有所思。
“你身上的桃核便是大圣吃掉了你的烦恼之果。”她收回迷离的眼神,转过脸瞧了一眼我的睡衣口袋。
“我其他的烦恼不属男女间的烦恼,所以……”
“大圣也无能为力。”她接过了话。
真是神仙也帮不了我啊!愁死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就在此时,我听到一阵嗡嗡,又铃铃一阵……
(7)
我摁掉闹铃,放下手机。
窗外,梧桐牵着阳光摇摇曳曳,似乎忘记了昨夜与月光的缠绵。
我依旧躺着,想着昨夜的“梦”,姑且称之为“梦”吧。我摩挲着把手伸进了睡衣兜,果真掏出个桃核,吓得我一激灵坐起扔了出去!我瞅着地上的桃核,紫红紫红的…这么说…这么说“梦”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我想起了昨夜的“梦”引子——方文,噢不,是方文彬,竟发觉自己对他已无爱也无怨了。此刻我心里惦记的,只剩静萍。
昨天静萍来是约我今天一起去Daisies画廊的。
Daisies画廊的主人是黛西女士,一位英裔混血的中年少女,优雅不足但灵气有余,眼中总有着别样的光芒,让人眼前一亮。她是位良善之人,收了很多静萍和我的画,是我们勤工俭学的重要主顾之一。静萍与黛西似乎很投缘,即使静萍手里没有画要出手,不时也会来画廊和黛西聊上一个下午。
我骑车到画廊门前时,静萍淡青色的自行车已停在那里。
画廊展厅里零星有几个顾客。展厅的尽头是黛西的洽谈室。透过洽谈室的玻璃墙,我看到了静萍的背影,黛西坐在她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咖啡桌,桌上放着一个盒子,占了半个桌面。
我站在洽谈室门外欣赏墙上的画,隐约听见静萍说,纠结…花朵…颜色…
不一会儿,静萍从洽谈室出来了,抱着那个大盒子。她见我在等她,向我发来了微笑的问候。但黛西没有一起出来,我们走过玻璃墙时,我特意看了一眼,她一动不动地对着一幅画。我想,那应该是她新收的作品,一般第二天会挂出来,一定要来欣赏一番。她的眼光一向很独特,而且她亲手收下的每幅画都是有故事的,仿若画的灵魂。
画廊门口,我正要去推自行车,静萍把那个大盒子递了过来,很正式的样子。我大张着嘴巴接了过来。
“呃…是什么啊?”
“礼物,给你的!打开看看。”静萍巧笑,神秘兮兮。
“怎么突然送我礼物?”我打开盒盖子,一束五色的郁金香优雅地躺在里面。我感觉自己的脸一定已经开了花。
“上次去花店,我见你拿手机拍了半天的郁金香,就买了一束送给你。没几天你就要回国了,我还得自己在这呆一年。谢谢你这些年的陪伴,让我的日子不那么难过。”她取出花束放到我手里。
“其实,咱俩算是彼此陪伴吧。谢谢你的郁金香,我好喜欢!”我拥抱了静萍,她右手轻拍了几下我的肩,一如我第一次拥抱她那样。
回去的路上,骑着车的静萍竟然哼起了歌。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如此轻松。连空气都那么柔软,任她自由穿梭,将空气卷成一团团,飘向天空,飘成白色,飘成青灰的薄云,在清晨滋润这座城市的片刻宁静。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沐浴着雨后清新的阳光,来到了Daisies画廊。黛西一见我,直接把我引到一副画前,什么都没说,微笑着走开了,示意我自己看。
画上有一盆白色的雏菊,放在窗台上,远处的窗户里有一个少年,手里拿着面圆圆的小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