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三年，等杜琪峰

文

漠一

香港盛产类型多面手导演，在众多的多面手里，真正在每个类型都达到大师水准的，可能也就两三人，杜琪峰是其中之一。
杜琪峰不管怎么变，其实他的内核没有变过，一个词而已——
浪漫主义。
两个词——痛苦的浪漫主义。
杜琪峰影片里那些枪火、兄弟、宿命，最终都是把唯美的浪漫痛苦化。
因为人总是会把痛苦记得比快乐清楚，而把痛苦用浪漫方式讲出来的杜琪峰，击中的就是我们内心深处不敢细想的那些同感。
但是！ 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感受到这种浪漫的痛苦，或说痛苦的浪漫了。
熟悉杜琪峰的人应该能明显感到，他这些年创作频率在降低。 新千年的节点之后，他差不多维持着一年两部电影的创作频率。 而到2010年之后，他变成差不多一年只拍一部电影，这几年他拍得更少了，2016年的《三人行》之后，我们就没在大银幕上见过杜琪峰。
这三年里，他在干嘛？ 他去拍了《我的拳王男友》，明天上映。 这对港片迷来说简直堪比过节。


尤其是这几年里，大银幕上从没有少过那些被昔日荣光浸透的导演的作品，大批香港导演北上拍片，他们感叹过狭小的港岛对创作的限制，也在新的作品里编织进了那些我们最熟悉的港片的骨血，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两岸电影创作的新时代。
但对于杜琪峰粉或者银河映像粉来说，没有杜琪峰，不论是对香港电影而言还是对合拍片来说，这怎么能算个新时代呢？
毕竟，杜琪峰就是承接了香港电影年代变革，以银河映像为港片加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定义的那个人。

说起承接变革，杜琪峰翻拍自张彻《洪拳小子》的《赤脚小子》是个很有意思的文本，他曾多次谈起过张彻对自己的影响，尤其喜欢张彻在《洪拳小子》里那个「鞋」的设定——

我还刻意保留了《洪拳小子》的那双鞋。因为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其实比较穷，但也不至于穷到太离谱的程度，只是小孩子去念书，鞋子都是烂的，袜子穿洞了也要穿，每个人很难有一双鞋。当时的人心里面普遍有这么一个情怀和愿望一一希望能买一双鞋，那其实是七十年代香港的一个文化。

不管是他师承的七十年代，还是个人创作高峰的香港电影黄金期，杜琪峰都是最懂香港年代性文化的人，这是为什么他能同时把握住《赤脚小子》的英雄面和被一双鞋触动的情感面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能让黑色电影之魅在东方语境下复活，同时挖掘出港片与地缘政治共聚的那种宿命感的原因；再加上他从未拘泥过在不同的类型中游走，在警匪之外也以《瘦身男女》这样的神经喜剧， 《向左走．向右走》这样的爱情神话来丰满香港这片弹丸之地的城市文化，你完全可以说，在杜琪峰一个人的电影里，你就能读懂半个香港的历史。

所以，作为一个杜琪峰粉，看到《我的拳王男友》的时候，在那种「杜琪峰回来了！」的狂喜外，还有种隐隐的感觉，那就是这很可能是杜琪峰触及新一代青年文化的一个转折点。

影片的编剧还是韦家辉，每个爱着银河映像的人，都知道这对黄金组合所代表的那种港片味道。

《我的拳王男友》从一场拳击赛开始，拳击手鲁虎和想当歌手的废柴女孩杜小鹃因为一场比赛相识，鲁虎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杜小鹃，两人成了住在一起的欢喜冤家。

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杜琪峰了？简直立马想到了《柔道龙虎榜》。不过十五年过去，《我的拳王男友》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了。

这两位年轻人，都处在人生的低谷里。

为了还欠下的高利贷，杜小鹃不得不接下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糊口，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过成为一名歌手的梦想。

最开始，鲁虎对杜小鹃的理想不以为然，作为一名拳手，鲁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身上各种旧伤，意味着他的职业生涯已经没有几年了。

直到有一天，杜小鹃锲而不舍的坚持最终打动了鲁虎，鲁虎便决定，要帮杜小鹃实现成为歌手的梦想。

没想到，杜小鹃写歌儿还行，但是唱歌实在是太难听了。 鲁虎便决定对她开展地狱训练。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准备放弃的鲁虎，也慢慢寻回了拳击对自己的意义。

鲁虎拳击手的身份，给影片带来了非常强的动作元素，这刚好是杜琪峰很擅长的黑色+暴力质感。

这些六角笼的镜头，简直让人血脉偾张， 训练、比赛的部分，都拳拳到肉，看得人疼——

为了饰演这个角色，向佐可是为此努力训练了六年。

每天打六到八个小时，还有三个小时的表演课，算下来一天高强度训练十二个小时，一个礼拜六天，这样持续了六年。

有一次和一位专业动作演员对戏，对方做一个后摆腿的时候动作失误，直接就把向佐踢晕了。他当时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但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又要继续拍摄。

所以怪不得一直以来都很严苛的杜琪峰，也会说向佐已经是一个「起步的动作演员」。

在鲁虎的部分里，你能看到那些你最熟悉的杜琪峰的部分，像是对拳击场景最真实和直接的呈现，能感受到那种直扑面部的惨烈感——

相比起拳击黑色和暴力的部分，杜小鹃的歌手之路则更加感性和活泼，甚至还有独属于港片的那种「黑色幽默」。

像是在杜小鹃参加歌手选秀的时候，整个选秀节目就像一个大型的讽刺现场，那些关于剽窃、抄袭、模仿他人音乐的乱象，又或者是我们经常会看到的通过在选秀节目中卖惨来博取眼球的作秀行为，都被影片用一种港式无厘头的方式狠狠地讽刺了一番。

我个人特别喜欢的还有其中一段鲁虎对杜小鹃的训练过程，在这段训练里，鲁虎要杜小鹃随机切换了好多种音乐风格，那些歌手都是我们特别熟悉的，整个场面充满一种狂欢感和杂糅感，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对当下流行音乐市场一种火锅杂烩式的表现。

哦，对了，摇滚乐迷们也一定会喜欢这一段，今年在《乐队的夏天》中很火的面孔乐队，在这里面也有客串。

《我的拳王男友》中的鲁虎和杜小鹃总是让我想到杜琪峰说的那个关于「买一双鞋是香港七十年代文化」的部分。杜琪峰和韦家辉合作的那些故事，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很戏剧化，但是它的底层却总是与现实和时代紧密相连。

就像鲁虎和杜小鹃，他们的爱情其实并没有那么轰轰烈烈，更多的反而是种相互的支持、陪伴和成长。

这部分被杜琪峰拍得特别梦幻，不管是杜小鹃训练和比赛的舞台，还是鲁虎分秒都是生死的六角笼，甚至是鲁虎和杜小鹃一起住的那个小破房子，都总是会被杜琪峰用很梦幻的光照亮。

当这些梦幻的时刻和杜小鹃经历的艰难，鲁虎在拳击场上面对的生死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那个「痛苦的浪漫主义」的杜琪峰又现身了。

这种「痛苦的浪漫主义」是最杜琪峰的那部分元素，它在杜琪峰不同的作品里会呈现为不同的样子。可以是《黑社会》里的兄弟情谊，可以是《PTU》里丢了手枪的绝望，也可以是《向左走．向右走》里吹散乐谱的浪漫，同样也可以是《瘦身男女》中加起来好几百斤的挥汗如雨。

杜琪峰的人物总是因为这种「痛苦的浪漫主义」被绑定在一起，你可以称之为「杜式浪漫」。 如今，这种「杜式浪漫」同样也可以是《我的拳王男友》里这样两个处于人生低谷中的青年的相互扶持。

比如他们首先要解决生活的问题，温饱和梦想是要同时考虑的，这种追梦的烟火气在本质上就和那些从现实中抽离出来的甜宠爱情完全不一样。

再好像是鲁虎一直都在用实际行动去支持杜小鹃，比如帮她报名唱歌比赛，帮她训练，协助她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歌唱风格。都是很身体力行的支持。

相比之下，杜小鹃能为鲁虎做的事情其实不多，作为一个女人，她总不能上场帮鲁虎打拳吧。但影片用一种很巧妙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在让两人产生了更多情感互动的时候，也很接地气。

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属于当下年轻人的那种爱情，那种属于你和我的故事。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的拳王男友》就是杜琪峰和韦家辉送给年轻一代人的礼物。

对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而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为之努力去实现它，可能是比物质、比爱情、比顺从主流社会成功价值观更重要的事情。而年轻一代的爱情，也一定是要建立在这样的个人意义的实现，对彼此最重要的事情的相互理解和支持上。

它，其实也是我们这个年代的青年文化的一部分。

于是我们也终于可以说那个新时代到来了，因为有杜琪峰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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