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落木君,纽约大学硕士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取暖 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叶芝的那首著名情诗,每次都会让我泪奔。而随着年纪渐长,我也会常常在想,当我老了,我的老年生活将会是什么样?作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生子女一代,我对即将到来的老龄化社会充满了很多莫名的恐惧和不安。为父母,也为自己。人生的终点时刻,是否还会有一个体面圆满的结局?是否还能保有虔诚的灵魂?
而今年正在火热举行的德国电影节上,这部讲述阿兹海默症患者晚年生活的纪录片《内心之光》,几乎可以算作是叶芝那首动人情诗的注脚。让人看完后,似乎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平和。
这部在德国某疗养院拍摄了一年的纪录片,以阿兹海默症患者老爷爷无意义的哼鸣开始,全程充满了老年人絮絮的呓语,疗养院悉悉嗦嗦的声音,老人咕哝不清的声音,颤抖的手与杯盘碰撞的声音,但整部电影给人的感觉却莫名地安静,仿佛时间在疗养院开始变慢。
镜头克制地记录下老人们生活中的琐碎片段,平静地捕捉着那些人们老去,走向死亡的片刻,不悲不喜,但它不会让你感到残酷,而是有种知天命般的自然温暖。
在《内心之光》中,疗养院的老年人们也有淡淡的欲求,对年轻女服务员的依恋,和老太太的调情,对儿子的不舍,但这些欲求都淡淡地淹没在生活的琐碎中,不构成生活的主要矛盾。
老人与年轻人翻照片,回忆往昔,现在不能自理的老奶奶,曾经是小有名气的摄影师;与年轻女孩跳舞的老爷爷,曾经历过战火洗礼;但这些曾经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壮举,他们统统都不记得了,也不在乎了,当相册被合上,往日的辉煌也随之远去。
当人们垂垂老去,人生中最巅峰的时刻都不再重要。
疗养院中,年轻的亲人常常去探望老人,他们一起唱歌,一起祈祷,相聚的时刻是温馨美好的,但也是短暂的。孩子们有自己要忙的事情,老人即使不舍,也无法挽留。年轻人走后,生活立即复归平静。
当人们垂垂老去,可能仍有人爱慕你虔诚的灵魂,但那好像也不再重要了。
那么,当人生行至终点,当往日事业的巅峰不再重要,当身边的家人不再重要,那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近日,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我常常去北京最著名的精神科医院北医六院就诊。
大厅里坐的绝大多数病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他们忧心忡忡的家属。这些老人,有的已无法控制大小便,有的反复重复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眼神里已经没有了神采。情绪开始像孩童一般阴晴不定。很多老人不仅已经不记得身边的亲人,还在诊室门口扭捏拒诊。
我常想,对于这样的老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阿兹海默症,当象征着彼此唯一性的记忆不复存在,行为的异样,甚至人格的改变,对于他们自己,或者对于那些仍爱慕他们”虔诚的灵魂“的爱人和孩子来说,自我还存在吗?他们还是那个曾经叱刹风云的摄影师,曾经温柔全能的父亲母亲吗?
这个问题,在这部纪录片中,也通过很多老人不太体面的瞬间展现出来。
有的老人已经不能自己进食,在吃饭时毫无缘由地崩溃大哭,还有的老人需要十分努力才能将餐盘放在桌上。但纪录片并没有进一步去剖析老人们活着的意义,也未对失去记忆的老人是否还有自我给出答案。
相反,他忠实地纪录了人复归原始的过程。每日吃饭,祈祷,唱歌,遛弯,感受自然中日常的景致,这些在行色匆匆的年轻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情,恰恰成为了失去记忆后的老人们,生活的主旋律。
他们有对失去记忆的焦虑么?有对死亡的恐惧么?我们不得而知,从影片的呈现看,他们只是静静地活着,接受自然,接受他们的一切现状,无忧无虑。
当你老了,记忆归零,人生变成了做减法的样子,好像只有生活本身才是重要的。
音乐、食物、日常的景致,对于归零的老人,生命好像变得很纯粹,快乐也好像变得很简单。一个好天气,一首好歌,就足够了。
我想,这部纪录片的意义或许在于,当你着眼于眼前具体的焦虑时,它就像是在时空穿梭的机器中打开了一角,让你提前看到生命终点的样子,并重新思考,人生中,到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从而产生一种莫名的平和与宁静。
如果给这次德国电影节找一个内在的策展逻辑,我想时间和空间的探索可能是其最独特的一个角度。
在时间的维度上,除了讲述老年生活的《内心之光》,电影节还展映了有艾瑞克施密特执导的《克莱奥-如果我能逆转时间》,与有托马斯海译执导的,讲述大时代下家族史的《故乡是时间构成的空间》,还有讲述四对夫妇庆祝结婚60周年的电影《众夜之夜》。
而在空间的维度,则有讲述荒野中父子生存的《莱瑟斯》,以及讲述建筑家包豪斯的电影《未来的建造:百年包豪斯》。
《故乡是时间构成的空间》
我总觉得,时间和空间的变幻无常,似乎也是德意志民族一直沉迷的母题,所以德国才有这么多优秀的公路片、历险片、家庭史诗。
相信通过这次德国电影节的展映,大家一定会对德国电影中的哲思有更深刻的理解。
更多信息:第七届德国电影节:影片信息 | Film Program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