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文 灰色蓝

 每每听人说到我大舅,那些亲戚们总是会说一句,“你大舅是个没用的人”。的确在我印象里,大舅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一生一事无成,因为太穷外出打工的舅妈跟人跑了,过了不到一年又回来提出跟我大舅复婚,当时我大舅高兴极了,请了所有的亲戚摆了十几桌酒,欢迎我舅妈回来。可是过了半年之后,我舅妈带着我的十二岁表妹跑了,大舅才恍然大悟,原来舅妈的复合只是为了来骗走我的表妹,因为她已经结扎了不能再生育,但她不敢带走我的表哥,于是只好退而求次带走我的表妹。

 大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沉迷于赌博,喝酒,买地下六合彩,欠下了一屁股的债;最初舅舅和阿姨们都在帮助他还债,后来舅舅越借越多,无底洞式的借债度日,最后导致大家都跟他撇清关系,债台高筑的时候债主们拿着麻袋站在田边等待收割大舅刚刚收割的稻谷,因为这是大舅能偿还他们债务的唯一方式,如果不亲自来装稻谷,其他的债主就会装走,还债也就会遥遥无期;虽然我的表哥也在努力的挣钱帮他还债,但大舅的债估计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所以表哥跟大舅无数次的争吵后,请来了大舅的债主们说,对不起,我有自己的家庭,我不能帮他还债,你们愿意借钱给他是你们的事情,不要找我来还了,我们早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

 大舅变成了一个人人见着都躲得远远的人,他一个人住在深山的村庄外婆家的老房子里,那里也只有几户人家,如果我们要去找我大舅,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他手机基本上不开机,打通了也不会接听;因为我常年在外的原因我很少见到大舅,只是有一次回老家偶尔在镇上的大街碰到了一次大舅,他嬉皮笑脸的问我在外面工作怎么样,生活怎么样之类的,我正准备询问他的情况,他很神色紧张的逃也似的走掉了,估计是看到了他的债主,我很疑惑的回家问我母亲关于我大舅的情况,母亲很严肃的说,不要管他,不要理他,他是个没用的人。

 前年因为祭祖,我们一家人终于见到了大舅,他苍老得不成样子,本来高大的身材,岣嵝着显得很矮小,几个舅舅和阿姨们都在饭后指责他,说他连自己父母的坟墓都打理不好有什么用?的确本来安排他照看外公外婆的坟茔如今却在荒草丛生破败不堪,大舅却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蹲在墙根,抽着烟,一言不发,脸色非常尴尬难看。

 在我记忆里我外公是个很严厉的人,把家风看得很重,我清楚的记得他在世的时候,看大舅的眼神,就好像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失败的作品一般,那种挫败感是语言难以形容的;最可悲的是,他生了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只有大舅的容貌和他一模一样,这对一生要强的外公来说,大舅就是他一生的耻辱。,对于大舅的懦弱,外公至死都没有原谅他。

 去年的清明前,大舅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说他那个跑掉的老婆要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走了。他按照家乡的风俗,在人没去世之前修建好坟墓,这样就知道死了之后,会去向何处;他不知道在哪里搞了一笔钱,偷偷摸摸修建好坟墓之后,打算宴请亲戚和工匠们吃一顿饭算是庆祝;但是大舅的电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包括我的表哥,所以大舅就只好和工匠们吃完那顿饭,事后我们无从得知失落的大舅是如何面对那些工匠和邻居们的。

 今年的夏季我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按照往常一样,我去祭拜外公外婆的坟茔,再次见到了大舅,他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外甥,你能不能帮你大舅一个忙,我说行,怎么帮你?大舅说,陪我去接你舅妈回来,我说好,我陪你去!虽然我也不喜欢这个窝囊的大舅,但毕竟他是我母亲的哥哥啊,我怎么忍心拒绝他呢?

 舅妈在我印象里,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我始终想不起来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只是依稀记得被她骗走的小表妹长得很漂亮,而唯一最深的印象就是她骂大舅时候的那些恶毒语言,一句一句的让我觉得很寒心,所以即使舅妈带着小表妹一起回来估计我也不想喊她一声,毕竟她在我表哥十三岁的时候就抛弃了他,一去无音信,而我表哥在嘲笑,孤独,自闭之中长大,虽然后来外出打工成家立业,表哥依旧是性格很怪异不爱说话。

 大舅带着我步行了很远的山路来到另外一个村庄,他进了一户人家没过多久就跟一个有些肥胖的女人出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用布包着的盒子,我心想,舅妈还这么年轻吗?难怪舅舅想领她回来继续过日子,那个女人见到我之后对我笑笑的说,哥,好久不见,你还是和小时候差不多啊。

 天啊!当时我愣住了,这居然是我的小表妹,我很尴尬的看着她说,是吗?你怎么也回来了,现在,现在还好吧!表妹摇摇头说,也就这样吧!比不得你,是读了书的人,听说你孩子都很大了,在外面大城市买了房子,真羡慕你啊,不像我这么命苦…….我想不起当时我的感觉,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那个乖巧漂亮的小表妹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只比我小一两岁而已。然而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我跟大舅按原路返回,大舅提着个盒子一言不发的在前面走的很快,我追上去问他说,大舅,不是去接舅妈吗?她不跟你回来吗?大舅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我看到他满是沟沟壑壑的古铜色的脸上,深陷下去的眼窝里那双眼睛全是泪水,他哽咽着说,这就是你舅妈。他把手里提着的事物像我伸了过来。

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原来大舅早些时候说舅妈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走了竟然是这个意思,我想试图组织一些语言来安慰我的大舅,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的语言才能安慰这个被人嫌弃,被人不屑一顾,手里提着他深爱一辈子的女人的骨灰盒而泪流满面的迟暮老人,此刻的语言是显得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

 好在大舅没有继续跟我面对面站着,而是转身走继续向前走,大舅沉沉的说,我年前收到了你舅妈从外地打来的电话,她得了癌症是脑瘤晚期,她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虽然抛弃了他们父子二人不能得到原谅,却希望死了之后可以和舅舅安葬在一起,也算是给舅舅一些补偿。在舅妈去世之后,表妹带着舅妈的骨灰盒从广东某地回到了老家,结束这一场荒诞离奇的旅途;过了这么多年,大舅或许早已经忘记被抛弃、被屈辱的仇恨,而是选择了原谅。

 大舅放置好舅妈的骨殖,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一场,发出像一头受伤的兽才会有的悲鸣,在山谷里回荡,回声一下下撞击我的心脏和耳膜;我终于理解大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是真的爱着这个抛弃他们父子二人的女人,以致让自己堕落来惩罚自己一辈子的无能,这种荒诞的爱,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理解的,我只记得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段话,没有不能原谅的仇恨,只有忘却不的爱。

 大舅的故事让我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作品《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阿里萨一样,他们用时间证明了自己对爱的解读方式,尽管有不甘、屈辱以及无穷无尽的等待,但他们始终相信爱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可以活下去等到爱的人来到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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