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段时间汉阳城的天气都不怎么好，先是持续大半个月的高温，接着是一连三天的细雨，淅淅沥沥不肯停歇。看样子老天似乎是怕久旱的大地一时受不了雨水的冲刷，就把一场大雨倒进筛子再慢慢地扑落下来，润物无声。
城内的居民大多紧闭家门，他们或闲话家常或打会瞌睡，松松懒懒，连仆人也有了一刻的松懈，倚门合眼神游一下。但那些勤奋者、有才情者依是一如既往地读书写字，抚琴弄箫，将雨化诗，点风入画。
在城南有间德信茶馆，在这种阴雨天时里，馆內却不显得冷清。除了一楼有五六个茶客外，二楼的雅阁也聚了十几个人，他们高谈阔论，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茶馆老板唐云鹤也在二楼，站在阳台凭栏远眺，听着雅阁里的喧哗声。雅阁里的那帮人都是晴川派的人，他们文武兼修，虽有满腹才华却无抱负，不求功名。修业之余，爱结伴到处闲游，偶尔打抱不平，警恶惩奸。
其实晴川派本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消失了，这是汉阳人都知道的事。而这两三年间重新悄悄出现的晴川派，没人知晓是来自哪里的，只知他们都聚居于汉江边的睛川阁附近，并买下了一大宅改成学院。至于该派头领是谁，外人无法知晓，只传言是某下野的东林党人。
这几年来东林党与阉党之间的争斗愈显激烈，祸坏了不少人命。现在朝延已由庵党把控，为首的魏忠贤横行朝野，蔑视天子，自称"九千岁"。他指使手下到处作恶，打压一切与他们作对的力量。受尽压迫的东林党已无力与其抗衡，要么就被害身死，要么下野避祸。
唐云鹤对这个晴川派的来历表现出来的态度是不感兴趣，但心里还是在意的。他觉得它也有点旧晴川派的风范，也许是当年的某一个成员回来重建的，但现在朝廷对这种帮派盯得很紧，他也不方便和他们接触过多。
云鹤看着雨中的汉阳街道，陷入回忆。他是个好雨之人，尤爱这种连绵细雨，有时一站，往往就是一个时辰。当一个人对于某物有一种特殊感情时，通常心中必有一些人事与之牵绊，云鹤也不例外，在他眼前这幕和风细雨中，藏着一面无法冲冼去的清秀容颜。
有声音从上方传来:“如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然。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读得清脆活泼，全无意境。
“你这丫头在胡念什么诗词，在笑我这老头么？下雨天也跑到屋顶上去，小心摔死你，快给我下来。”云鹤把身子探出阳台大喊道。
一阵微响过后，就见一女孩从檐边倒吊下来，然后稳稳地翻落到阳台栏杆上，再打一个跟头落到云鹤面前，嘻嘻笑道:“我哪敢笑话义父你呀，你还这么年轻力壮。我刚才只是登高望远，有感而发已。”她是云鹤的义女，名叫韩小雪。
“都在胡说些什么哩。”云鹤说:“你看你，活像只小猴子，没一点闺女的样子，想想你小时候多文静啊，我真后悔教你这些拳脚。”云鹤虽话带责备，但眼神却掩不住怜惜，用手摸摸小雪的头发说:“都湿成这样了，快去抹干身子换套衣服，你要读书就在房里读，老上什么屋顶啊。”
“是是是，义父所言极是，我这就回房去。”小雪说着就飞快地跑进屋里去了。云鹤继续站在阳台看雨，雨势没变，稳定得好像能永远持续下去似的。过了一会，他发现了一点不对劲，那就是雅阁里突然沉寂下来了，是那种空无一人的沉寂。
是的，人一下子悄无声息地走空了。云鹤走进雅阁，他并不在意晴川派的人是怎样走的，他看了看桌面，还好，他们留下了茶钱——这才是他所在意的。这时，他又听到有人在屋顶上走动，而且还是一群人，伴着刀剑碰撞声，好不热闹。
云鹤恼怒不已，冲到阳台咆哮道:“要打架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小心被雷劈死你们。”但没人听他的，云鹤脸色一黑，也翻上屋顶去。只见晴川派那伙人正围着两个黑衣人撕杀着，黑衣人武艺高强，虽一时无法突围，但已经伤了不少敌人。
“都给我住手！别在这里打架。”云鹤怒吼道。那些人没理会他，他只好决定出手去赶走他们，他是绝不客许任何人在这里捣乱的。他心想，晴川的人算是老主顾了，不好意思打他们，就一个箭步闯进战斗圈中，双掌同时出击，打在那两个黑衣人身上，黑衣人促不及防，被打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倒另一座房子的屋顶上，一时无法动弹。
晴川众人都震惊了，虽早已听闻茶馆老板会武功，但没想到竟是这般好身手，有的心中还暗暗兴幸刚才匆忙离开时没忘了留荼钱。黑衣人摇晃着站起来，他们对望了一下就又舞刀冲杀过来，但没走几步就见两块石头飞来打到了他们身上，他俩立即痛得弯下了腰，又对看了一下，就转身逃走了。
扔石头的是小雪，她撑着一把伞，朝云鹤得意地笑了笑。她刚梳洗过的头发乌黑亮泽，脸蛋不施粉黛已是白里透红，穿着一身点着粉梅的衣服，清新淡雅，晴川众人都被她的身手与身姿迷呆了眼。
“多谢唐掌柜与姑娘你们仗义相助。”一年轻的晴川人上前作揖道，眼睛的视野却离不开小雪。“仗义？”云鹤摆摆手说道:“我还不知义到底在哪一边呢，你们快走吧。”晴川众人再次道谢后就离开了。
云鹤抬头看天，发现雨水开始减少，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小雪收起雨伞，走到云鹤身边。“好闺女，陪义父坐会？”云鹤摸摸小雪的脑瓜，就坐到还湿漉漉的青瓦上。小雪跟着坐下，倚着他。
隨着天气好转，汉阳城也活跃起来了，街上行人渐多，在这初晴的午后时光里，人们似乎都想出门透口气，做点被雨天耽误了的事。
天上云光变幻，小雪看得有点眼昏，把头靠在云鹤肩上，想着一些往事，很快就进入梦乡......
2
在17年前，德信茶馆的老板是云鹤他爹——唐明德。在那年没有雪落的小雪时节那天，云鹤如往常一样一大早就起来，煮一壶茶，到后院练功。清晨的寒风如无数把锐利刀剑，招招都似乎能把人撕成碎片，但还是闯不进云鹤那出神入化的剑法舞出的剑风圈。
这天他只练了一会就停下来了，因为听到门外有人匆匆走过，并放下了某些东西在门口。他赶紧出门一看，竟是一个被几件厚厚的衣服包着的婴孩，也就是后来的韩小雪。那堆衣服里只放着一张纸，上面只写着“故人之女，好心收养”。
云鹤把小雪抱在怀里，拿着纸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四周的温度好像骤降了许多。小雪安静地睡着，浑然不觉自己已被遗弃，云鹤知道这是谁的孩子，他抑不住突如其来的悲痛，让泪水肆意流下来。明德出来看他，见到他怀里的孩子，心中已是明了一切。
“她父母的事，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明德叹道:“你收留她，我绝不反对，还会把她视为我的孙子一样照顾，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过日子。”说着就转身回去了，在那一刻，云鹤才查觉到他父亲似乎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你快进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明德临进屋前一刻回头叫道。
就在两天前，晴川派被控谋反，与该派有关联的人一律要逮捕收监。晴川派本来就是一帮乌合之众，见事情不妙都纷纷逃散，只剩下晴川派首领韩惊涟在晴川阁里负隅顽抗，挡住了官兵的一波波攻击，官府见一时无法制服他，只好把晴川阁死死围住，以逸待劳。
汉阳太守名叫唐明信，是明德的哥哥，他见手下久久未能把人捉来，就亲自前去看看。晴川阁是嘉靖年间才建起来的，距今不到百年，它的名字取自唐朝崔灏的《黄鹤楼》里的那句“晴川历历汉阳树”，建成后，与对岸武昌府里的黄鹤楼相映成趣，成为文人墨客们的登临胜地——直到惊涟将它据为己有。
明信不顾众人劝阻，空手只身走进楼里，来到惊涟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何死抗，但你应该知道，就算我手无寸铁，拿下你也并非难事。”惊涟铁青着脸不说话，满眼怒火地瞪着明信。
明信环顾四周，问:“她在哪里?”惊涟不答。“孩子应该生下来了吧?”明信又问。“你休想动我的孩儿！”惊涟怒吼道，把刀猛地举起却又颓然放下，说:“你为何要害我跟烟儿？”
“信叔叔。”一声虚弱的声音传来，明信一看，是惊涟的妻子柳烟抱着孩子出来了。她走到明信面前跪下哀哭道:“烟儿自知罪孽滔天难逃一死，但恳求信叔叔能放我无辜的女儿一命。”惊涟见状就把刀扔了，陪她跪下。
“唉！”明信轻叹一声说:“怎么就不好好地过你们的逍遥日子，偏要想着造反了呢。你可把我烟儿害了啊。”又对着惊涟悄声说了句：“其实你还有一次选择，好好想想。”“呸！”惊涟啐了一口，锐利的目光对着明信，尽是鄙视。
明信摇了搖头，把柳烟扶起说：“把孩子交给我吧，我保证让她健康成长，你放心吧。”明信说着就把孩子抱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就慢慢背过身去。
毕竟柳烟也是明信看着长大的，他心再狠，也不忍亲手杀她。
柳烟明白他的意思，就拉着惊涟的手说：“你一直在想周庄梦蝶的故事，其实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兴许也不过是一场骗了所有人的大梦而已，贪图名利富贵有时只会把人拖进更深的梦魇中去，就是贵为天子，也不过百年浮华，不如我们就此合眼，做一对蝴蝶，从此作正真的逍遥游。”
“好，烟儿说得太好了，老子我也早就玩厌了这个糟糕的世界了。”惊涟说着吻了柳烟一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举刀自刎。
在他们倒下的一瞬，明信竟目露凶光，看着手上的孩子喃喃道：“哼，我就是要这害人的名利富贵，就是要这天下的一切，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你们不助我，就别怪我这么狠心。”
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眼里，那就是明德。明德一直当柳烟是自己半个女儿，看到她的自杀，他悲痛不已，但他自知不能救她，之所以潜入晴川阁，一来是想看她最后一眼，二来是想看看此事件是否別有隐情。结果不出所料，他看到了他哥哥可怕的一面。
一阵风吹来，我们只能感受到它片刻的炎凉，但这阵风一路上都经历了什么，裹挟了什么在其中，我们无从知晓。但有时人心里藏掖着的东西，比风的来历更难猜。
3
柳烟家世贫困，父亲是个樵夫，母亲则是卖菜的，摊子经常摆在唐府附近。云鹤因替柳烟母女教训了一个买菜不给钱的流氓而与柳烟交上了朋友，他们初识就觉特投缘，又是同龄，很快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云鹤经常把柳烟带到家里玩，明信明德也没嫌她出身低贱，觉得只要云鹤高兴就好。
柳烟性子乖巧，模样可爱，倒也确实讨人喜欢。后来柳烟干脆就在唐家做了个丫鬟，先由明信夫妇来使唤，她手脚勤快，又善解人意，深得明信他们的欢心。后来德信茶馆开张，柳烟被明德"借走"，和云鹤一起学茶艺，明信为此还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明信还有两个儿子，年纪都比云鹤大得多，并早已考取功名，在外地做官。
隨着年岁渐长，明德看出云鹤与柳烟的感情越来越好，似乎己近情爱，本以为两人定会终成眷属，却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韩惊涟来。惊涟不仅文武双全，家底也很雄厚，他因贪恋在晴川阁上观览到的江山胜景，竟把它买了下来当作自己的别墅。他平生酷爱侠仪之事，又好读《庄子》，遂拉拢了一伙人成立了晴川派，有空就带着他的人马四处游荡，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鲜衣怒马，好不快活。
惊涟第一次来德信茶馆时，柳烟就立刻爱上他了。云鹤当时怎么也不明白为何柳烟只看一眼就爱上了惊涟，而她对着他这么年也还是无动于衷。从柳烟告诉他说她喜欢惊涟那刻起，他就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了解她，甚至也不了解自己。多年来看似和谐美好的相处，其实暗含了很多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其实柳烟在唐府一直都很本分尽责，对云鹤也始终维持着一种在主仆与朋友之间的关系，并无逾越之心。
有一天晚上，云鹤和柳烟坐在茶馆屋顶乘凉，她喝了几杯酒，突然连连轻叹几声。他问何故，她望着天，吐出了两个字：压仰。是的，她并不快乐，她讨厌每天都过着如此单调重复的生活，她来做丫鬟来学做茶全是为生活所迫，她不喜欢整天看人脸色听人使唤，不喜欢茶艺，她想逃离这个生活圈，去过另一种生活。
于是，当惊涟再次出现时，她拦住他，二话不说就骑上了他的马要他带她走，惊涟以为她是个受尽主人压迫的苦丫头，就笑道：“妹妹莫愁，哥哥现在就带你去逍遥天下。”那天天下着微雨，云鹤坐在屋顶上，看着他们走进雨中，消失在雨中，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柳烟想要的生活云鹤也能给她，但云鹤在过了几天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后，跑到屋顶静心想了想，觉得自己原来也没有多爱她。日久虽生情，但也只是比好朋友多了一点点感情而己，加上那段时光也是一般人情窦初开的时候，极容易被各种假像扰乱心绪，以致埋没内心真正的想法。
虽然如此，但每每一到微雨纷飞时，他总还是想起她，他知道那其实只是对一段不会再回来的岁月的怀念。
而把柳烟“救”走的惊涟也终被她的真心所打动，不久就喜结良缘。他教她读书骑马，带她到处游历，更多的时候，两人只相依着坐在晴川阁，看着这世间的日出日落，风云变幻。云鹤没去看过他们，但逢年过节，她都定会回来茶馆小聚一下。
看到她过得幸福，他心里也很高兴。他是多么地希望她能就这么一直幸福下去，但没料到这对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到后来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4
自从那次打斗后，晴川派的人已好几天没再来茶馆了，小雪竟因此感到了小小的寂寞，她觉得他们这帮人其实挺有趣的，心想不知她爹韩惊涟当年是否也和他们一样。
这天，在阳光柔和的下午，小雪又坐在屋顶上，用手轻轻抚摸青瓦，想着她娘是否也曾坐在这里看过同一片天空。虽然不曾见面，但她经常会梦到她的爹娘，只是面孔永远是一团模糊，她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曾梦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
对于自己的身世，小雪早已清楚，也坦然接受。当云鹤第一次讲给她听时，她有些疑惑，就是当年那个名义上的伯爷——唐明信不是答应要好好照顾她么，怎么第二天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她丢在门口呢，还有为什么她从来没见过她伯爷。
云鹤沉默片刻，说：“他啊，根本就没想过要留下你，你爹娘自杀后，他就用手卡住你的喉咙想弄死你，你爷爷正想去救时，却看见一黑衣人冲进来要把你救走。黑衣人武功不错，但还是比你伯爷差了点，但他愣是死命把你救走了，并突破了外面官兵的包围成功逃脱。第二天，你就被放在了茶馆门口。”
至于唐明信的去向，那是后话。
那次听云鹤讲完后，小雪摸摸自己喉咙，竟呵呵笑道：“怪不得我十几年来都过得这么快乐无忧，原来正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我以后还要过得更快乐，和我爹娘一样，做个逍遥自在的人。”
“你这丫头啊。”云鹤都不知该说她是没心没肺还是成熟理智了。
“嘿！你好。”一男子爬了上来和小雪打了声招呼就坐在她旁边。小雪认得他，他是晴川派的一员，也是她认为在其中最帅最有才的那个。“你这人好不礼貌啊，擅自走到人家屋顶上来，你到底是来喝茶的还是来找茬的？”小雪不喜欢有人来打扰她的清静。
“请恕在下冒昧，只是见姑娘一人独占高处不胜寂寞，就上来替你解闷了。”“哈，你这人有点意思，叫什么名字。”“我叫苏长风，我爹叫苏游麟，是晴川派首领。”“我又没问你爹，你说他干什么？”“他就是当年那个从唐明信手中把你救走的人。”
苏长风话音刚落，一把匕首的刀锋已紧贴着他咽喉。“你只有一次机会，说，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小雪面无表情。长风没想到她竟是这种反应，虽然他只见过她扔过两块石头，但他已自认不是她的对手。
“姑娘別冲动，我绝对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长风微笑道:“而且我爹和你爹还是结拜兄弟，当年还指腹为婚，把你许配给我呢。”“你胡说什么啊。”小雪把匕首收回，淡淡一笑。“所以呢。”长风顿了顿，清清喉咙说:“我今天其实是来提亲的，经过我多日来的观察，你确实是我今生非娶不可的好姑娘。”
小雪心里微微一颤，转头看着长风，觉得他是认真的，就说:“那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身份？”长风沉思一会，说:“我爹本来可以作证的，但又无人可以向你证明他的身份。所以，唯天与地可矣。”小雪噗嗤一笑，说：“老天才不会管这些凡尘俗事呢。”又说：“要是我不答应呢？”“你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啊。”长风耸耸肩:“虽是父母之命，但也还得你颔首认可才成。”
“那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小雪说。虽然她觉得长风是个帅气才气侠气并存的好男儿，而且他爹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但她还是不想和他谈情说爱共煮人间烟火，因为现在看似一切平静的生活里其实藏着一股猛如毒蛇的暗流，她无法真正安心地过日子。
“是了，那天和你们交手的是什么人?”
“是阉党的走狗，也不知为什么，我帮派的成员和那些东林党没一点关系，却无缘无故地被阉党盯上了，已经有好几个兄弟被害了。”
“那这么危险你还要我嫁给你啊？”
“我会保护你啊。”
“就你那点拳脚，到底谁保护谁啊？”
“这......”
作别长风后，她回茶室泡了一杯龙井，托腮想着事儿。茶室内还有一少年，他是云鹤的亲儿子唐秋泽，比小雪小两岁，他正在给一把古琴调音。“姐，我看你就答应那苏长风吧。”秋泽说。“哎哟，你这小子耳朵真是越来越神了，这都能听到。”小雪说,抿一口茶，又说：“我现在可不想着这些，我和他都是在刀锋上走着的人，没办法过安定的日子啊。”
“说的也是。”秋泽瞪着他那双不会对任何光线有所反应的大眼晴，弹了一小段曲子，说：“其实伯爷也许不会来对付我们的，必竟当年错的是他。”“管他呢，他就算带大队军马杀过来我也不怕。”小雪抿了一口茶，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说:“我恨他！”
5
当年想要造反的，其实是唐明信。
当时的万历皇帝已快十年不理朝政了，各地政治腐败，又灾变连连，百姓生活极其艰苦，他认为有机可成，就想凭着自己独步天下的武功割据一方，在湖广立稳根基后就北上一举推翻这个日渐衰落的朱家王朝。他的两个做地方官的儿子也全力配合他，通过各种手段收拢汉阳周边的一些官员以培植势力。
正当一切准备就绪，他和一些核心成员在太守府密议哪天正式向朝廷发难时，不慎被回来探亲的柳烟听到，等负责盯哨的家丁发现后匆忙告诉明信时，柳烟已离开了太守府。
虽然柳烟只听到只言片语，并无实质证据，但惊涟的舅舅赵潜雷却是湖广巡抚，万一被巡抚听到什么而起了疑心，那明信的计划怕就难以施行。巡抚衙门就在一水之隔的武昌府，武昌是湖广的首府，也是明信计划造反后第一个要打下的地方。赵潜雷可是个刚直不阿的人，明信也曾试着巴结他，但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明信不想苦心经营多年的计划就此流产，苦想了一整夜，终于决定趁着巡抚还在京城办事，赶快把韩惊涟夫妇除掉，方法就是要把自己的谋反罪名安到他们头上。他写了封奏折，说晴川派一伙开学堂散播邪说诋毁朝政那是其心不忠，收养凶徒日夜操练似有自立军队之嫌，广交豪强好施小惠疑有扩充党羽之意，故宜释数收拘审查，灭逆乱于未发之时。他还不失时机地弹劾了赵潜雷一把，说晴川派之所以能壮大，恐怕是有潜雷在背后支持。
奏折一寄出，他就马上贴出告示，出兵围捕晴川派，他不等朝廷发布指令，想擅自先把惊涟他们杀了后再说他们是拒捕而死，于是惊涟和柳烟就这样蒙受冤屈死去了。
明信后来得知惊涟的女儿在明德那里，他立刻带兵包围茶馆要明德交出乱党的余孽，而明德坚决否认小雪的身份，说她只是某个出远门的伙计托他照顾的。双方僵持半天，被潜雷出面调和，明信悻悻离去。
潜雷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侄子会造反的，而牢中的晴川派人也都在叫冤，他觉得这事很可疑，就派人暗中去调查明信，而明信也看到了潜雷对他的怀疑，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反旗带着两千兵马直杀向武昌府。
在半路上，明信的叛军遭到了明德父子和武昌城军的截击，不到一个时辰，这支叛军就被瓦解了，只剩下明信一人，他见已一败涂地就奋力杀出包围跳进汉水里，不知所踪。
这只是一场自负、自私、天真、不自量力的造反，失败是必然的。明德在这次战役中身负重伤，又因他哥哥的愚蠢行为而感到悲愤不已，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后终是含恨而去。
之后，汉阳城又回复平静，新太守是由潜雷推荐的，比较清廉，并为惊涟平反昭雪，被收押的晴川派人也都放了出来。虽说谋反是要侏连的，但因云鹤大义灭亲，又平乱有功，故朝延不治他父子的罪，而明信的两个儿子及其家属就被砍了头。
云鹤后来娶了一小官之女杜婉娘，不久就有了秋泽。婉娘对小雪也痛爱有加，一家四口相处得很融洽。
直到有一天，一支箭射进了茶馆，钉在云鹤身旁的柱子上，箭上卷着一封信，大致内容如下。
“云鹤贤侄这几年过得可好？伯父很是挂念，我现在已是魏爷爷手下的得力帮手，魏爷爷原谅了我当年的罪行。请贤侄今后必要谨慎行事，不要被人捉住把柄。”
云鹤觉得明信的意思就是，明信绝不会让他们好过。从此，一朵阴云就笼罩在云鹤一家人的心上，他们不知这朵云何时会风雨大作。
6
苏长风隔一两天就来看小雪，给她买好吃的，送好玩的，还讲些有趣的段子给她听，看来他是铁定心要追求她了。小雪其实也挺感动的，但就是无法下决定，她无法拒绝他对她好，也难以接受他对她的一片真心。
看着长风献着殷勤那高兴样，她不禁猜想她娘当年追求她爹，赖在她爹家里不肯走时，是否也像长风这样想尽方法讨欢心。她不觉得她娘爱得卑微，她认为纯粹的爱慕永远都是高倣地仰着头的。
就看他能坚持多久吧，小雪心想着，咬了一口长风买给她桂花糕，这种糕点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甜甜腻腻，深受百姓喜爱。
转眼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到了八月，秋意渐浓，雁阵送寒，朝廷内也发生巨变，天启驾崩，崇祯登位。
一日下午，小雪一个人到一家酒楼去吃点心，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先要了一壶荼。凉风轻轻吹着，泛黄的树叶偶尔飞几枚进来，茶气氤氲，清淡的香气彷佛也浸染着一点凉意，她突然就感到內心空空的，莫名的忧伤。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小雪一看，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她有一点想念的人——苏长风。他匆匆地走着，有点狼狈，看样子又被人追杀了。“唉！”小雪叹了口气，就放下茶钱从窗口跳出去了。
没等长风反应过来，追着他的那个东厂高手就被打趴在地上了。他喘了几口粗气，就看到逆光而来分外妖娆的韩小雪。
“你来得正好，我本打算摆脱了这个阉人后就来找你呢。”长风全无刚才的落魄，笑客温润如春风，从衣服里拿出一包裹说:“这是我爹做的糕点，你尝尝吧。”
一瞬间，小雪觉得她终于被他征服了。对长风的爱意就像竹子的幼苗，在吸收了够多的养分后，就突然不可抑制地快速生长节节拔高。她走到长风面前轻轻地揉了揉他碰伤了的额头说:“你怎么老被別人追啊，我可不高兴啦，会吃醋的。”长风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一把搂住她说:“我的小气鬼，连阉人的醋你也吃啊？”
秋日温暖的光线笼罩着他们，送上了第一道祝福。
不管未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小雪也决定跟长风一起走下去，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里，真正安全的地方，也许就是爱人的心房里。
这天晚上，小雪无心睡眠，爬上屋顶，明亮的上弦月已斜向西边。她在想着长风，不知此刻他是否已安睡？她虽已经和长风在一起了，但她认为一定要先把一件事解决好才可以安心和他永远地在一起。
那就是，她要去杀了唐明信。父母之仇，她不能不报，而且她相信下令打击晴川派的幕后主使也一定是他。
她一直等着他回来报仇，但他久久不来，于是她决定去京城除掉他，而且现在就去！如果能安全回来的话，她就和长风一起隐姓埋名，长居山林。
下定决心后，她就跳了下去，步履坚定地走着。深夜里的汉阳城静悄悄的，没什么行人，只有一个乞丐蹲在墙边，似乎在看着她，她就走过去给了他一些银子。
微凉的秋风吹得树木簌簌作响，想要把它们憋了一天的心事都给摇落出来似的。她走了几步，见那乞丐还在看着她，正奇怪着，冷不防身边一条小巷里走出一个人，轻轻把她抱住了，是苏长风。
“我的好雪儿，你要去哪里？”长风轻声说，他紧贴着她，抱她的力度慢慢加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你怎么会再这里？”小雪被他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不想推开他。“其实我每天夜里都会出来偷偷地看一看你的，你就是天上那一轮婵娟，让我夜夜痴痴地仰望。我爱你，虽不知你要去哪里，但总觉得你好像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要么你就别走，要么哪怕你是去杀皇帝，也请把我带上吧。”
“不，你在这里等我，你武功这么差，只会耽误我的。”小雪轻声说着，努力挣脱他:“我要杀的是唐明信，他可是当年中原的第一高手。他害我父母，现在又来害你，我绝对不能放过他！”“竟然这么危险，那我更要陪你去咯。”长风又把她抱住说:"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就算不让我去，我也还是会偷偷跟着你的。”
小雪知道是摆脱不了他了，只好说:“那你要乖乖地跟着我哦，不许轻举妄动,见到危险你就逃，别掺和。”“是是是，你说什么我都听。”长风很高兴。
这时，她看见那乞丐蹒跚走来，声音沙哑:“姑娘你不用去了”“老人家，你是......”小雪疑惑道。"我就唐明信，有唐家祖传宝玉作证。"说着就从衣服拿出一块玉出来，递给小雪。小雪一看，还真是和云鹤给她的那块一样，只是上面的字不同，她的是“雪”，现在手中的那块是“信”。
“我唐明信有愧于你们啊，就算杀一万遍也无法抵消我的罪孽。”明信说着就跪下了，老泪纵橫:“新皇帝一登基就开始整肃党派，魏忠贤被捉了，我也被仇家打废了手脚，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逃回这里。”他抹了抹眼泪，仔细端详着小雪说：“你就是我烟儿的孩子？长得还真像啊。当年就是我害了你的爹娘，也确实是我指使人来打击晴川派的，你要报仇，就动手吧。”说着就闭上了眼睛。
小雪没想到她的仇人今天竟沦落成这样，心一下子就软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又有人走来，是云鹤他们。原来秋泽听到小雪半夜出去，担心她，就叫醒了云鹤。
“大伯?”云鹤过去扶起他。“云鹤贤侄......”明信不敢看他。“什么也不用说了，我们先进去。”云鹤扶着明信，往茶馆后院走去，小雪他们在后面慢慢跟着。
“咦？那是......”明信进到院子后看着一棵大树说。“那是你以前旧宅里的樟树。”云鹤停下脚步，说：“就是你小时候和我爹一起种下的那棵，你被抄家后，我爹叫人把它移到这里来。”
明信听完，眼泪又留了下来，说：“我的好弟弟呀，我对不住你。”就撞撞跌跌走过去，坐在了树下。这棵樟树本来一年到头都是绿油油的，但也许是太老了，已禁不住秋风的吹打，落叶纷纷。
“唉，树犹如此啊......”明信说着眼睛就慢慢合上了，不再睁开。
那团困扰了三代人的乌云，从此消散。
尾声
云鹤整理好行囊，牵着婉娘的手走出茶馆，骑上马，小雪秋泽他们也跟了来。小雪依依不舍道：“你们真的要走吗？”“傻丫头，我们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想和你爹娘一样做一回神仙眷侣。”云鹤呵呵笑道：“放心，等你成亲那天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又对长风说：“你爹也太厚脸皮了吧，竟把晴川派解散了，非要跟着我们去闯天涯，我只好提前出发了，你别告诉他哦。”
众人都笑了。待云鹤他们走后，长风他爹苏游麟不知什么时候已骑着马走来了，满脸不屑说：“死老头，谁说我要跟着他啊?我还嫌他俩碍眼呢。”众人又笑了。他对长风说：“风儿，你都快成亲了，我也已独守空房那么多年，现在该去给你找个如花似玉的后娘了。”又刮了刮小雪的脸蛋说：“好媳妇，早知我风儿追你追得这么辛苦，当年我就不把你送回来，让你做我风儿的童养媳，哈哈。”
小雪羞红了脸，撒娇似的躲到了长风身后。“好了好了，你赶紧滚吧，我的的后娘还在等着你呢。”长风笑着一掌拍在游麟的马屁股上，然后目送他消失在洒满夕阳余晖的街道上。
德信茶馆这个金漆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雪看着它，仿佛也看到了闪闪发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