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星球

科技急速发展,自以为是的人类一步步跋涉进化身造物主的梦靥,无畏,无节,无制,自信满满,直到十指终于无力拉紧刹车的手柄,文明的大厦刹那崩塌溃败,几亿年的进化链瞬间支离破碎,能源消耗,环境污染,物种灭绝。

空空荡荡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个女人和她襁褓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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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桉槡,22岁。

我的母亲在我20岁的时候离开了我,更确切地说,是离开了这个星球。

是的,我是现在仅存的人类,携带着人类最后的基因和记忆,是人类文明最后活着的容器,尽管,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除了我的母亲以外,我没有见过别的人类,也许是祖先的血液里奇迹般留存的抗体基因,让我们得以侥幸躲过了烟尘的侵蚀,病毒的侵袭,甚至是核辐射与臭氧层空洞也没有让我们即刻丧命。水已经污浊得难以净化,每一口空气吸进去都像是吸进了沉重的铅,自己对自己投下的毒物已无药可解。火山爆发,地裂海啸,洪水滔天......人类的渺小无所遁形。

我是多么幸运,我有一个如此强大的母亲,赐予我这二十二年的时光。我永远都无法了解到,她究竟是做了什么,来保护了我。痛苦与绝望从来没有能够侵占她的眉眼,尽管皱纹还是一点一点地匍匐了上去,只记得她始终是笑着的,我看得到她周身辐射出的光晕,我想,这就是所谓希望的光芒。

我没有办法离开我的屋子,它是我最后的保护伞,我一直很想出去看看,尽管我知道,断壁残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能看的了。

我会说很多种语言,妈妈教我的,尽管,它们已经没有实际运用的机会了,但是,它们却是叩开人类思想记忆的匙。我看很多书,纸质的,电子的,上面的标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是,它们却能帮我抵御恐惧,无知所带来的庞大到无边无际的恐惧。我想,文字所建立的应该是最广阔的二维世界吧,无所设限地可以把一切包容在其中。

记得有一本描述植物的百科全书。在刚刚找到它的时候,我简直幸福得发了疯,贪婪地抚摸着那些印刷成的照片,那些根须,经络,叶片,花朵,如此栩栩如生,汁水饱满,色彩斑斓,那是人类所无法人工合成出的奇妙的存在。想到和这些美好的东西一起生活在过同一个星球上,我感觉自己悬浮进一种温暖的陪伴里。

是的,孤独是人类最后的,也是最根深蒂固的绝症。

好在,我的主治医生,我的母亲,早早地给我打了一记强心针。

她说,我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尽管,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们的存在。

可是,妈妈亲眼见过。

她说,每当我躺下沉睡的时候,另一个我就会起身,掌管我闲置的身体。是啊,时间如此宝贵,怎么能轻易浪费呢?

一个我,如此热爱音乐,喜欢沐浴在鼓点里翩翩起舞。

一个我,如此热爱绘画,喜欢浸泡在油彩里肆意涂抹。

一个我,如此热爱写作,喜欢穿梭在文字里锦衣夜行。

一个我,热爱美食,一个我热爱物理,一个我热爱化学,一个我热爱网球......

可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

每次我这么问,母亲总是耸一耸肩,无辜地望着我:因为,你在沉睡啊。

她很有耐心地给我看边缘都磨花了的黑胶唱片,沾着斑斓颜料的调色盘,一篇篇稀奇古怪的文章,一块咬了一口的小马德林蛋糕,一段还没有来得及推导演算出来的公式,一瓶成分不明的化学试剂,一个贴着费德勒粘纸的网球拍......

我不得不相信他们的存在。

可是我怎么感受到他们呢?

妈妈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你可以尝试着去热爱这些东西,慢慢去学习看看,你身体的某些部分所产生的熟悉感也许就会和那个人格融合了,所谓躯体的记忆功能。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曼妙无比的好主意。

反正,独自一人,现在的我有的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甚至,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自己写一则剧本,自编自导一部独角戏,然后对着镜子投入忘我地演给自己看。

这样的陪伴,或者说驱逐孤独感的方式,我从来也不会觉得荒谬。也不会有闲来无事的看客,指责我荒谬。

快乐的那个我,可以陪伴悲伤的这个我,强大的那个我,可以陪伴脆弱的这个我,逗比的那个我,可以陪伴闷骚的这个我......这些我,像透明的碎片一样分布在我的身体里,被万有引力牵制着围着我旋转,这样的陪伴,别无二心,白首不相离。

如今的我,不必考虑生计,不必被迫工作,不必投身于金钱换物的法则里,于是,便也感受不到,这些金属片曾经给人带来的狂热。对我来说,唯一流通的货币只有时间,用以换取丰富经历的时间。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即使,早在出生的那一刻起,这个虚拟账户里的总额早已有了固定的限值。当然,我也会想着投机取巧地多赚取一些时间,比如,尽量在有限的空间里做运动,尽量过滤掉食物里的污染物。我不确定,这些举动会有多少效果,但是,至少我在努力地尝试。

很遗憾,我没有办法用自己的双脚来丈量大地,拓宽领域了,于是,只能转而挖掘自身。我不确定,我这一辈子究竟能了解多少东西,学习多少东西,我的潜力什么时候会消耗殆尽,但是,很高兴的是,它现在还没有寿终正寝,于是我便能继续下去。

尽管自由着,我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每一个人类都是带着使命来的,背着责任来的,哪怕我是最后一个。

我没有自我繁殖自我复制的能力,只能任凭着这具血肉的容器一日日地腐朽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皱纹慢慢地偷偷地爬上我的眼角,我的眉头,就像是慢慢地偷偷地爬上我母亲的眼角,我母亲的眉头一样。有诞生就有消逝,有繁茂就有枯萎,与其厚颜无耻地苛求永生,不如平心静气地接纳无常。

我舍不得人类文明像尘埃一样消失在广阔无垠的宇宙里,所以,我把它们编成了码,用最为简单的0和1。然后,日以继夜地用电波发向宇宙。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回应。

我不知道,在宇宙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足够宽容的文明,愿意接纳这些地球文明遗落下的最后的微不可闻的喘息,像一个走丢的孤儿,轻轻地拥抱住,另外的一个。

某石 2015. 2.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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