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以下简称加):我是偶然开始写作的,也许只是为了向一位朋友表明,我这一代人是能够出作家的。从此我就掉进了陷阱,爱上了写作,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教我更加喜爱。
P.A.门多萨(以下简称门):你说过写作是一大乐事,也说过写作是一件苦差。究竟应该怎么看?
加:两种说法都对。我在开始的时候,刚刚着手探索写作的奥秘,心情欣喜愉快,几乎没有想到自己要负什么责任。我记得那时候,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我干完报社的工作,还能写上四页,五页,甚至十页书稿。我曾经一口气写完一个短篇。
门:现在呢?
加:现在一天能写完一个大段落就算万幸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写作已经变成一件苦差。
门:为什么呢?有人会说,你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驾驭文字的技巧,写起来得心应手了。
加:问题很简单,就是责任心越来越强了。现在我觉得,每写一个字母,都会引起更大的反响,会对更多的人产生影响。
门:这也许是你成名的后果吧。声誉这么能左右你的心绪吗?
加:确实让我感到困扰。在我们这样一块没想到会涌现一批有成就的作家的大陆上,对于一个没有才华获取文学成就的人来说,最糟糕的事就是他的书像香肠一样出售。我非常讨厌自己变成众目睽睽的对象,讨厌电视、大会、报告会、座谈会……
门:那么,采访呢?
加:也讨厌。我不想跟任何人争名夺利。这和登山运动员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攀登高峰,但是一旦登顶,下一步要做什么呢?要下去,或者争取明智地、尽量体面地下去。
门:你是否像别的作家一样,面对空白的稿纸会感到焦虑?
加:是的。除了医学上所说的幽闭恐惧之外,最使我感到焦虑的就是这件事了。但是,我听了海明威的忠告之后,这种焦虑就一扫而光了。他说,只有知道第二天如何继续时,才能休息。
门:对你来说,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动手写一本书?
加:一个视觉形象。我认为,别的作家有了一个想法、一种观念,就能写出一本书来。我总是得先有一个形象。我认为《礼拜二午睡时刻》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说,我在一个荒凉的镇子上看到一个身穿丧服、手举黑伞的小姑娘走在火辣辣的骄阳下,之后写了它。《枯枝败叶》是一个老头儿带着孙子去参加葬礼。《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是基于一个人在巴兰基亚闹市码头等候渡船的形象,那人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几年之后,我在巴黎等一封信,也许是一张汇票,也是那么焦虑不安,跟我记忆中那个人一模一样。
门:那么,《百年孤独》又是基于怎样的视觉形象呢?
加: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小男孩去见识冰块。那时候,马戏团把冰块当作稀罕宝贝来展览。
门:是你的外祖父马尔克斯上校吧?
加:是的。
门:那就是说,你是从现实中撷取素材的了。
加:不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而是从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我记得,我们住在阿拉卡塔卡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次我外祖父带我去马戏团看单峰驼。另一天,我对他说,我还没见过冰块呢,他就带我去香蕉公司的营地,让人打开一箱冰冻鲷鱼,把我的手按在冰块里。《百年孤独》就是根据这个形象开的头。
加:因为我正在写的作品是我私生活的一部分。老实说,我感觉那些在接受采访时大谈其未来作品的作家有点儿可怜,因为这表明,他们的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他们想把小说创作中解决不了的问题拿到报刊上解决,以求自我安慰。
门:可是你常常跟你的知己好友谈论你正在写的作品。
加:这倒不假。我是要他们干一件苦差事。我只要写东西,就常常跟朋友们谈论。用这种办法,我就能发现哪儿写得成功,哪儿写得还有缺陷,这是在黑暗中认清前进方向的一个诀窍。
门:你把正在写的东西讲给别人听,可是几乎从来不让别人看。
加:从来不让别人看。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迷信。实际上,我认为,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中,作家永远是在孤军奋战,这就像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谁也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
门:你认为,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在什么地方?
加: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上午,我需要安静;晚上,我得喝点儿酒,跟至亲好友聊聊天,我总感到,必须跟街头巷尾的人们保持联系,及时了解当前情况。我这里所说的和威廉·福克纳说的意思是一致的。他说,作家最完美的家是妓院,上午寂静无声,入夜欢声笑语。
门:我们着重来谈谈写作技巧吧。在你漫长的学习写作的生涯中,哪些人影响过你,你能对我说说吗?
加: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她刚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