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张岱,UCL语言学硕士
基努·里维斯(Keanu Reeves)公布女友的新闻正在全球传的沸沸扬扬,而我更关心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套神作《黑客帝国》的重启消息。
据《综艺》报道,《黑客帝国》系列重启的消息已经被落实,其中不仅包括导演拉娜·沃卓斯基(变性后的沃卓斯基兄弟之一),更确认了基努里维斯以及凯莉安妮莫丝(Carrie-Anne Moss)的参演。
今年确实并不寻常,回过头看,距离1999年《黑客帝国 I》上映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当初这部电影以惊人之姿炸响影坛,而随后长久为之轰动争鸣的却是学术界,尤以哲学界最为激烈。
齐泽克说,这部电影是对哲学家们的一次“罗夏测验”(Rorschach inkblot test),向被试者呈现墨渍偶然形成的模样刺激图版,让他们自由说出联想到的东西,进而对被试人格的各种特征进行诊断。
《黑客帝国》就是哲学家面前的墨渍图版,他们能从中找到无数值得探讨的话题,比如东西方宗教隐喻、意识形态观、精神分析学、后现代主义乃至马克思主义。
“有史以来,从未有过影片像《黑客帝国》那样,引起哲学家们如此巨大的关注兴趣和讨论热情,这确实是一个相当奇特的现象。”
我们甚至可以说,对《黑客帝国》的分析已然成为一个经久不衰的“学科”。
实际上放眼望去,无论是严谨的论文,还是国内外的自由评论,人们往往很难绕过让 · 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对影片的影响,其原因当然不仅在于他的著作在影片中闪现。
这个镜头出现在《黑客帝国》第一部开篇。
主角尼奥用一本书藏匿非法软件,书封上写着《拟象与仿真》(Simularcra and Simulation)。
导演沃卓斯基兄弟通过这种方式向法国后现代哲学家让 · 鲍德里亚致敬。
其实早在电影拍摄之前,沃卓斯基兄弟就曾让所有演员仔细阅读这本书,可见鲍德里亚之于这部影片的重要意义。
《黑客帝国》从宏观架构到细节意向无一不透露着鲍式思想,这个镜头不仅是导演的崇高致敬,更是一个精心的暗示,让更多人借着这条线索,得以窥见影片的真实脉络。
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第一部的情节走向。尼奥(基努·里维斯饰)是在矩阵中生活的一名年轻的网络黑客,他逐渐看似正常的现实世界实际上似乎被某种力量控制着,便在网络上调查此事。
而在现实中生活的人类反抗组织的船长墨菲斯(劳伦斯·菲什伯恩饰), 也一直在矩阵中寻找传说的救世主,就这样在人类反抗组织成员崔妮蒂(凯莉·安·摩丝饰)的指引下,两人见面了,尼奥也在墨菲斯的指引下,回到了真正的现实中,逃离了矩阵,这才了解到,原来他一直活在虚拟世界当中。
关于“矩阵”的译法还有很多,比如“母体”和“魔阵”,始终是学界大做文章之处。
英文Matrix的本意是“子宫”,是某物的产生和成长地,同时,在数学名词中,矩阵用来表示统计数据等方面的各种有关联的数据,是一个按照长方阵列排列的复数或实数集合。
这个定义很好地解释了Matrix代码制造世界的数学逻辑基础,同时也赋予了黑客帝国中的Matrix多重隐喻。
那么什么是Matrix?
Matrix就是电脑操纵的梦境世界,它的建立就是为了控制人类,以便将人类变成电池,通过后脑和脊柱上的插孔链接人脑。
它无处不在,用虚拟的真实覆盖世界和感官,取代真实,豢养人类,人们身在其中体会到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均源自于代码和信号,让人们浑然不觉地生活在1999年人类文明繁盛的“现实”之中。
而Matrix之外的世界早已荒芜一片,所以当尼奥醒来时,墨菲斯对他说:“欢迎来到真实的荒漠”。
这句台词是《黑客帝国》中最经典的台词之一,其中蕴含着鲍德里亚不无激进的社会学观点。他认为,当今一切现实都被符号模拟的超现实所吞噬……我们现在是由种种模型塑造出来的,不再有意识形态这样的事物,只有仿象。
在鲍德里亚眼中,人类社会是通过仿造→生产→仿真三个阶段逐步使自身虚拟化的。简单说,人有一种自然倾向,将自己的行为举止与某个更重要的人物作比较,孩子与大人比较,穷人与贵族比较,并模仿他的行为模式,这就是所谓的仿造。
在工业革命之后,仿造变成了生产,消费社会形成,如今,生产过渡到了受到代码支配的第三级仿象阶段——仿真。
这是一种超真实状态,意指真实与非真实的区别模糊不清,甚至非真实超过了真实,比真实还要真实,他曾经这样描述:“实际上,因为它不在被包裹在想象之中,它也不再是真实的了。它是超真实的,是在一个没有大气层的超空间中组合模式的一种光芒四射的产物。”
第一部中,赛弗的叛变中有藏着“超现实”味道,他曾经选择了红色药丸,最后却因无法忍受真实世界的荒芜而选择叛逃,在漫长的革命中,曾经不值一钱的虚拟牛排甚至好过真实的麦片,至少虚拟信号让他觉得牛排鲜嫩多汁,而麦片即便真实却味同嚼蜡。
为此,他删除了自己关于真实世界的所有记忆,并回到Matrix中,享受代码所给予他的缸中狂欢。
在他看来,代码就是他所接受的终极真实。
正如墨菲斯所问——那到底什么是真实?你又如何定义真实?这种笛卡尔式的怀疑种在了电影的核心,不断抛出对“我在”的质疑,追本溯源总是可以回到柏拉图的洞穴理论。
但是当我们辨别真实与虚拟时,本身就已经预设了两者之间的差别,倘若以经验主义视角观之,现实是根植于我们的感官印象中的,那么Matrix之于赛弗就是真实,更是超真实,因为他被孕育之初所体会到的一切都源于Matrix。
影片将“真实”与“虚拟”置于对立面,随后又将两者从对立之中解放出来,颠覆了常识观念。这个做法在第二部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建筑师告知尼奥已经是第六代救世主,此前五位救世主的选择如出一辙,锡安在毁灭与重建中循环往复。
这样一来,所谓“真实的荒漠”其实也被包含在了虚拟框架中,此前所有已发生的故事都是编入代码的程序,包括尼奥成为救世主并来到建筑师面前。
但不同的是,在这样一种困境下,影片加深了对于“完美”和“缺陷”的思辨。
特工史密斯作为虚拟世界中的一个程序,为了反抗被删除的命运,他发生变异,并在无数次自我复制和同化他者的过程中疯狂扩张,他作为一个符号被不断复制,占据了所有的指涉意义,在极尽膨胀时迎来了末日。
而这也正是鲍德里亚所说的“完美的罪行”。
他认为,罪行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完美的罪行中,完美本身就是一种罪行,人类为了追求完美,用技术不断自我革新,整个世界的差异性都在逐渐减小,从克隆所受到的指摘逐渐变小,到今年推出的变脸app红极一时,人类世界正在无限地走向趋同,这种“完美”是通过技术达到的超然状态,通过数据现实化,不断完善自我和世界,销毁缺陷,排除异己。
于是,当超真实完全覆盖真实,现实事物被完全消灭,世界会提前分解,人类文明也将走向尽头。
同样,Matrix也犯下过“完美的罪行”,第一代Matrix所创造的世界堪称完美,却迎来了不可避免的溃败,于是Matrix逐渐学会了允许缺陷存在,并在二者的对抗中自我完善,更新迭代,听起来是个悖论,在任何系统中,总有些真理是游离于逻辑之外,尼奥就是Matrix的哥德尔命题。
这样想来,我们其实很难判断最终尼奥是否真的拯救了锡安,也许Matrix正在完成又一次升级,更进一步包容缺陷,从而加深Matrix与人类的联结和奴役。
沃卓斯基兄弟通过这两个不同结局,似乎还说出了一点鲍德里亚延伸之外的意思,这可能是人类正在走的方向,也可能是人类正在面对的岔路,至于其中到底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就像失明后的尼奥能够看到金色的史密斯一样,难以用文字言明。
二十年过去,《黑客帝国》第一部上映时,人们还笼罩在千禧年到来的气氛中,满大街都是公用电话亭,AI普及还是天方夜谭,鲍德里亚埋怨着第一部的情节曲解了自己的理论。
转眼已经到了2019年, 沃卓斯基兄弟变成了沃卓斯基姐妹,黑客帝国却仍旧引来种种狂欢,这是哲学家们的反思,也是技术世界的印证和延展,如今看来,在影片所负的悲观预言之外,《黑客帝国》似乎更像是为人类命运埋下了伏笔,线索遍布整个系列,从任何一个细节发散,都能窥见宏大神秘的世界。
我想,这也是《黑客帝国 IV》最值得期待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