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校园杀人案发生前，可以做些什么？
2016年3月28日0点左右，在四川师范大学成龙校区学生公寓，学生滕某用当天从超市买来的菜刀将同学芦某杀死。
校园暴力事件为何屡见不鲜？在校园杀人案发生前，可以做些什么？在近期于湖北省广水市第一中学发生的另外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中，调查发现面对校园暴力事件，警方难介入，学校教育作用不大，大都不了了之。
这种现状如何才能得以改变？
16岁的少年韩晓峰碰上了好心人。3月26日，两名外地赶来的志愿者带他去吃了平生第一次肯德基，买了一个大蛋糕给他补过生日。
这源于2016年1月16日发到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的一篇帖子，题为“如何帮助这位长期被欺负、群殴，甚至被逼吃屎的同学？”
出于义愤和同情，志愿者们自发前往韩晓峰的学校和家中进行调查，结果发现，校园暴力确实存在，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确如网帖所述的那样严重。事件曝光后，面对学校的询问，韩晓峰又称从未遭遇暴力。这让一些志愿者感到有点伤心。
积极的成果在于，韩晓峰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挨打了。据韩晓峰本人和发帖人介绍，在志愿者们到达之前，暴力就已经停止——欺负人的学生发现网上有人关注此事后，害怕了。
1 大事件 在“知乎”上，韩晓峰的遭遇得到了超过3万用户的关注。
发帖人介绍，这名已读高二的少年身高只有1米5，五六十斤，智力有点儿问题，是被打坏的。
他长期被同班同学在厕所暴打，“逼他吃过屎，用黑板擦往他嘴巴里面塞，下楼梯时拖着他的脚让他头着地，烟头烫脸，举起来往地上摔，直接被踢飞，十几个男的围着打，拳打脚踢，脱光衣服踢私处，他不敢告诉老师，家里人也不可能帮助他。”
2月11日，这一提问在知乎逐渐引发关注，最终累计得到了近2000条回复。除了帖子内容有些骇人外，共情也是大家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不少人回复时称自己也曾遭遇校园暴力，但家庭和学校都不能提供有力帮助。
一些有影响力的用户提议发帖人曝光当事人所在的学校，称如果属实，可以帮忙联系认识的媒体。
关注最终演变成了行动。几个热心的用户拉了一个微信群，发私信邀请比较活跃的跟帖用户加入。加了这个群的，有心理学专业人士，有老师，也有警察。
最活跃的，是网名“墟落”的一个用户。23岁的墟落在知乎论坛算得上小有名气，主要得益于他对之前一些网络事件的积极参与，例如对童瑶诈捐事件的揭露。
决定参与此事后，墟落给发帖人发了私信，了解到事件发生的具体学校，并建议他改为匿名，在调查确认事件真实性前，不要曝光。又向其打听到都将具体地点曾告诉过哪些用户，分别私信过去一一叮嘱。
“根据过去一些网络事件的经验，如果上来就曝光，那么很可能开始讨论很热，然后网友人肉搜索当事人的情况，可能会发现还有另外一面的事实，剧情反转啊什么的，很多个人隐私这种不宜讨论的内容都暴露出来，最后事情就在争议中不了了之了。结果还是没什么人真正关心。”墟落举例说，前阵子黄山的一个高中女生被同学下春药，最后也没什么结果。
因为担心过早曝光后媒体会一窝蜂地过去，给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墟落决定先招募志愿者自行调查。
2 不顺利的调查 临时拼凑起来的志愿者团队，由两个微信群组成，一个负责出主意和后期扩散、联系有关部门和慈善机构，成员包括律师、教育工作者、心理咨询师和警务人员等；一个以当地的志愿者为主，负责实地调查并向少年提供具体帮助。
事发地为湖北省广水市第一中学，距离省会武汉车程约2小时，是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为了调查事件的具体情况，两批志愿者先后去了广水。
墟落属于最早过去的那批，2月21日从山东青岛飞抵武汉，次日和几名当地志愿者会合后，23日到达广水。
一行人在发帖人的帮助下见到了韩晓峰，并去了他家和学校。从韩晓峰那里，他们初步确认了校园暴力的存在，但没有获知足够的细节。
关于自己被欺负的情况，韩晓峰本人的证词出现过多次反复。他很少主动讲述，大多时候只是用有或没有，来回答志愿者们的提问。事件曝光后，学校展开调查，他甚至改口称从未被人欺凌。
志愿者们反而发现了韩晓峰身上的一些问题，比如，他对自己生活情况的很多介绍，和父母、同学及宿舍管理员等都存在出入。加上对校园暴力问题的回避，让墟落非常伤心。“我们这么老远地跑来帮助他，怎么这么不配合，还撒谎？”一周后他回到山东。
3月16日，22岁的志愿者“面树”从河南出发，继续调查并收集证据。这次他在广水待了12天，去了韩晓峰家四次，学校两次。
陪面树一起调查的，除了三个担任司机的当地志愿者外，还有三个武汉大学的学生，他们隶属于新闻学院的校园刊物《新视点》，听说此事后过来采访报道。
对韩晓峰父母，面树和学生记者都自称是韩晓峰的学哥、学姐，司机老马自称是广水一中的老师，以关心的名义来拜访。去学校时，他们则自称是一家基金会的调查人员，想资助贫困学生过来了解情况。
志愿者们走访了很多人，找到的目击者们却只看到过韩晓峰曾被人打，“被逼吃屎”“烟头烫脸”“脱光衣服踢私处”等情节只是听说过而已。
为了找到更多的知情人，志愿者还在广水一中的百度贴吧上搜索有关韩晓峰的信息，假扮女生私信回帖人询问，甚至发帖“钓鱼”：听说今天有人来调查已经退学了的韩晓峰？可惜都没什么效果。
“毕竟大了几岁，说话方式一听就不像高中生。唯一套到话的是墟落的女朋友，说明装妹子是行不通的。”面树说。
3 欺凌疑云 直到最后的两次访谈，韩晓峰才主动讲述被欺负的过程。第一次是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第二次是面树和一名担任司机的志愿者“黑夜”给他过生日。
这两次介绍的情况大体相同，他只承认确实挨过打，否认曾被羞辱。
据韩晓峰自述，校园暴力事件从上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开始，主要发生在晚上大课间时，地点在教学楼的厕所，因为厕所的灯坏了，不容易被发现。频率大概是每星期三四次，班主任没课的时候。
韩晓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开始挨欺负是因为偷吃别人零食，后来慢慢成了惯例。他和班主任关系不太好，所以没有主动讲过，但班主任好像曾察觉到了什么，批评过这些人，他们因此一度有所收敛，但临近期末时，又变得比较严重。
欺凌的主要方式是戏弄，让他跑腿、做卫生等。也有推搡和殴打，但特别严重的殴打并不多。有一次打得比较厉害，因为那几个学生让他帮忙做卫生，结果他吃饭回来晚了没有做，害得他们挨了老师批评。也就是那一次，他们用烟头烫了他的手，没有烫过脸。
他否认曾经“被逼吃屎”“脱光衣服踢下体”：“学校还是有制度的，他们没有这么坏，不会做这样的事。后来他们看到网上有人说这件事，就害怕了，跟我说以后不会欺负你了。这学期就没再欺负过。”
这让面树松了一口气，“如果事前知道是这种情况，我就不会去了。可能会捐点儿钱，如果有人帮他募捐的话。”
墟落却认为，真实情况可能更加严重，韩晓峰后来的否认大概是因为恐惧和面子。他第一次过去时，志愿者问是不是有人逼他吃屎，韩晓峰曾承认过。在墟落看来，虽然这个情节是问他后才确认的，也没有介绍具体细节，但可信度仍然较高。
墟落还曾介绍韩晓峰长期被家暴，“暴力程度和持续时间比校暴还严重”，但在面树看来，父亲对韩晓峰恐怕称不上家暴，可能用“棍棒教育”更合适。
住在韩晓峰家隔壁的大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弟弟确实打过韩晓峰，但并不频繁，更多的时候还是训，训起来没完没了。主要是因为他已经63岁了，老来得子很重视，看到儿子上高中后成绩一直不见起色而着急。
于是在“知乎”上动态更新调查进展时，墟落的描述总会偏向严重，和实地调查的面树等人存在不少差异。这也导致志愿者团队无法以整体的名义出具一份调查报告，最后决定各自以个人名义发言。
“如果不同的证词存在矛盾，就各自选择自己愿意采纳的那一份吧。”面树说。对于墟落的部分回答，他持保留意见，但也觉得并非“造假”，没必要去公开质疑。
因揭露诈捐事件而成名的墟落认为，在这件事上学校是失职的，一些广水一中的学生出来质疑调查结果，也被他认为是“水军”。
在两次到过广水的武汉心理咨询师程瑶看来，墟落可能需要改变一些认识，“这个世界可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坏，不是只有他才是正义的。”然而略显偏执的性格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会把事情持续地做下去。
在家复习功课的韩晓峰。和志愿者们第一次见他时相比，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干净了许多。但也有人怀疑他的自理能力并没有真的增强，可能还是母亲帮助的结果。（志愿者供图/图）
4 “问题少年” 调查结束后，墟落又组织了两个名为“防暴少年团”的QQ群和微信群，并在继续联系好心人帮助韩晓峰。
即便校园暴力的真实严重程度目前尚无定论，至少在一个问题上志愿者们可以达成一致，那就是韩晓峰确实是个“问题少年”，很需要得到帮助。
“是不是存在抑郁症等心理问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心智绝对达不到一个正常高中生的水平。”曾经两次和韩晓峰面谈的心理咨询师程瑶说。
广水一中学工处马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是学校对韩晓峰的习惯印象。问题主要表现在生活习惯上，比如不爱洗澡，吃人零食，还有更反常的行为——大冷天只穿很薄的衣服。
“开始是宿舍管理员反映过来的，学生们都嫌他脏，不愿跟他住一个宿舍。还有就是总串别人宿舍，担心是小偷。后来发现也不偷人家钱，有时候偷个零食。应该是个人思维上有些问题，就采取了教育为主的谨慎态度，从未给他纪律处分。”马主任说。
不给纪律处分是因为担心出现“安全问题”。根据马主任的经验，每年一千多学生里面都会有那么三四个精神上可能有一定程度问题的，对此学校往往特别小心，担心发生意外。
马主任称，因为没有接到过韩晓峰本人或其他学生的报告，老师们的日常巡视也没发现过，学校此前并不知道韩晓峰曾经被同学欺凌。
“对于校园暴力的问题，学校只要发现肯定是会处理的，更何况是他。这个学期还有两个学生拉着韩晓峰来学工处，抓到了他吃人家东西。我一看是他，知道这个情况，也没有处分。他所在的文科班确实纪律上比理科班要差些，是不是存在你说的问题，我觉得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没有发现。”马主任说。
学校唯一有次怀疑，是上学期期末前。韩晓峰因肚子疼去医务室休息，班主任去宿舍时，发现他的床上都是脏东西，担心是其他同学搞的破坏，怕他回来后被刺激到，赶紧报告给了学校。
这件事当时还上报到了主管副校长那儿，研究后决定谨慎处理：一方面让班主任去做他的精神安抚，一方面赶紧找人打扫。周围宿舍的学生被找来调查，但没人承认。学校也只能提出劝勉，让他们平时对韩晓峰要多关心和帮助。
马主任还介绍，考虑到韩晓峰的家庭困难，学校不仅免了他的学费，到食堂吃饭也不用付钱，直接刷脸。
这些情况和程瑶观察到的基本相符。在和韩晓峰的两次接触中，她发现少年的问题其实非常严重，相比之下校园暴力已经不算什么了。
“其实也有很多人帮助他。但是对于别人的帮助，他似乎没有感激的概念，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宿舍管理员告诉我，别的学生都怕老师，他不怕，去教师办公室时拿起老师的杯子就直接喝。”
令程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细节是，她和韩晓峰聊天时，墟落买了饮料过来。韩晓峰接过去时没有抬头，也没有道谢，思路不再集中于谈话，两只眼睛盯着饮料。
这种习惯的养成大概和他的家庭有关。据韩晓峰的大伯介绍，他父亲就一直游手好闲，种地也不好好种。家里没有柴火和菜了，就顺手去别人家拿。
5 未了局 上述情况导致了一些志愿者的逐渐淡出。有的人觉得，既然校园暴力的情况没有想象中严重，而且已经停了，任务就已经完成。
墟落却不打算放弃，认为韩晓峰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仍在联系社会救助。目前，已有一家慈善机构表示愿意提供救助，并有一位企业家承诺每月资助他5000元读书。这个数字超过了韩家的全年收入。
不过，韩晓峰的家长并不支持让儿子去看心理医生，怕引发周围人认为孩子有精神病。
程瑶和面树都持相对悲观的态度，他们在韩晓峰身上看不到改变的动力。“你想帮助一个人，其中一个前提就是他自己想要得到帮助。我觉得墟落想要做的事，很可能只是一场梦。”程瑶说。
事情走到最后，墟落也觉得不够理想，“证据不够扎实，当事人也不配合，后来翻供了。但我们也想总结一下经验，以后再遇到校园暴力事件，如果其他人还想做类似的事情，应该怎么做。”
过去的很多校园暴力事件，严重程度不足以惊动警方介入，学校的教育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大都不了了之。在面树看来，这是大家选择志愿行动来社会自助的一大原因。这次的行动虽然有些兴师动众，至少可以向社会传播一个观念，“校园暴力对孩子的伤害很大，不只是小孩儿打架那么简单。”
面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志愿者和学校一直保持着沟通，校方告诉他们，已经掌握了施暴者的名单，以后发现谁再打韩晓峰，严肃处理。
校园暴力事件为何屡见不鲜？在校园杀人案发生前，可以做些什么？在近期于湖北省广水市第一中学发生的另外一起校园暴力事件中，调查发现面对校园暴力事件，警方难介入，学校教育作用不大，大都不了了之。
这种现状如何才能得以改变？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微信号：nanfangzhoumo
16岁的少年韩晓峰碰上了好心人。3月26日，两名外地赶来的志愿者带他去吃了平生第一次肯德基，买了一个大蛋糕给他补过生日。
这源于2016年1月16日发到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的一篇帖子，题为“如何帮助这位长期被欺负、群殴，甚至被逼吃屎的同学？”
出于义愤和同情，志愿者们自发前往韩晓峰的学校和家中进行调查，结果发现，校园暴力确实存在，但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确如网帖所述的那样严重。事件曝光后，面对学校的询问，韩晓峰又称从未遭遇暴力。这让一些志愿者感到有点伤心。
积极的成果在于，韩晓峰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挨打了。据韩晓峰本人和发帖人介绍，在志愿者们到达之前，暴力就已经停止——欺负人的学生发现网上有人关注此事后，害怕了。
1 大事件 在“知乎”上，韩晓峰的遭遇得到了超过3万用户的关注。
发帖人介绍，这名已读高二的少年身高只有1米5，五六十斤，智力有点儿问题，是被打坏的。
他长期被同班同学在厕所暴打，“逼他吃过屎，用黑板擦往他嘴巴里面塞，下楼梯时拖着他的脚让他头着地，烟头烫脸，举起来往地上摔，直接被踢飞，十几个男的围着打，拳打脚踢，脱光衣服踢私处，他不敢告诉老师，家里人也不可能帮助他。”
2月11日，这一提问在知乎逐渐引发关注，最终累计得到了近2000条回复。除了帖子内容有些骇人外，共情也是大家关注的一个重要原因。不少人回复时称自己也曾遭遇校园暴力，但家庭和学校都不能提供有力帮助。
一些有影响力的用户提议发帖人曝光当事人所在的学校，称如果属实，可以帮忙联系认识的媒体。
关注最终演变成了行动。几个热心的用户拉了一个微信群，发私信邀请比较活跃的跟帖用户加入。加了这个群的，有心理学专业人士，有老师，也有警察。
最活跃的，是网名“墟落”的一个用户。23岁的墟落在知乎论坛算得上小有名气，主要得益于他对之前一些网络事件的积极参与，例如对童瑶诈捐事件的揭露。
决定参与此事后，墟落给发帖人发了私信，了解到事件发生的具体学校，并建议他改为匿名，在调查确认事件真实性前，不要曝光。又向其打听到都将具体地点曾告诉过哪些用户，分别私信过去一一叮嘱。
“根据过去一些网络事件的经验，如果上来就曝光，那么很可能开始讨论很热，然后网友人肉搜索当事人的情况，可能会发现还有另外一面的事实，剧情反转啊什么的，很多个人隐私这种不宜讨论的内容都暴露出来，最后事情就在争议中不了了之了。结果还是没什么人真正关心。”墟落举例说，前阵子黄山的一个高中女生被同学下春药，最后也没什么结果。
因为担心过早曝光后媒体会一窝蜂地过去，给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墟落决定先招募志愿者自行调查。
2 不顺利的调查 临时拼凑起来的志愿者团队，由两个微信群组成，一个负责出主意和后期扩散、联系有关部门和慈善机构，成员包括律师、教育工作者、心理咨询师和警务人员等；一个以当地的志愿者为主，负责实地调查并向少年提供具体帮助。
事发地为湖北省广水市第一中学，距离省会武汉车程约2小时，是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为了调查事件的具体情况，两批志愿者先后去了广水。
墟落属于最早过去的那批，2月21日从山东青岛飞抵武汉，次日和几名当地志愿者会合后，23日到达广水。
一行人在发帖人的帮助下见到了韩晓峰，并去了他家和学校。从韩晓峰那里，他们初步确认了校园暴力的存在，但没有获知足够的细节。
关于自己被欺负的情况，韩晓峰本人的证词出现过多次反复。他很少主动讲述，大多时候只是用有或没有，来回答志愿者们的提问。事件曝光后，学校展开调查，他甚至改口称从未被人欺凌。
志愿者们反而发现了韩晓峰身上的一些问题，比如，他对自己生活情况的很多介绍，和父母、同学及宿舍管理员等都存在出入。加上对校园暴力问题的回避，让墟落非常伤心。“我们这么老远地跑来帮助他，怎么这么不配合，还撒谎？”一周后他回到山东。
3月16日，22岁的志愿者“面树”从河南出发，继续调查并收集证据。这次他在广水待了12天，去了韩晓峰家四次，学校两次。
陪面树一起调查的，除了三个担任司机的当地志愿者外，还有三个武汉大学的学生，他们隶属于新闻学院的校园刊物《新视点》，听说此事后过来采访报道。
对韩晓峰父母，面树和学生记者都自称是韩晓峰的学哥、学姐，司机老马自称是广水一中的老师，以关心的名义来拜访。去学校时，他们则自称是一家基金会的调查人员，想资助贫困学生过来了解情况。
志愿者们走访了很多人，找到的目击者们却只看到过韩晓峰曾被人打，“被逼吃屎”“烟头烫脸”“脱光衣服踢私处”等情节只是听说过而已。
为了找到更多的知情人，志愿者还在广水一中的百度贴吧上搜索有关韩晓峰的信息，假扮女生私信回帖人询问，甚至发帖“钓鱼”：听说今天有人来调查已经退学了的韩晓峰？可惜都没什么效果。
“毕竟大了几岁，说话方式一听就不像高中生。唯一套到话的是墟落的女朋友，说明装妹子是行不通的。”面树说。
3 欺凌疑云 直到最后的两次访谈，韩晓峰才主动讲述被欺负的过程。第一次是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第二次是面树和一名担任司机的志愿者“黑夜”给他过生日。
这两次介绍的情况大体相同，他只承认确实挨过打，否认曾被羞辱。
据韩晓峰自述，校园暴力事件从上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开始，主要发生在晚上大课间时，地点在教学楼的厕所，因为厕所的灯坏了，不容易被发现。频率大概是每星期三四次，班主任没课的时候。
韩晓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开始挨欺负是因为偷吃别人零食，后来慢慢成了惯例。他和班主任关系不太好，所以没有主动讲过，但班主任好像曾察觉到了什么，批评过这些人，他们因此一度有所收敛，但临近期末时，又变得比较严重。
欺凌的主要方式是戏弄，让他跑腿、做卫生等。也有推搡和殴打，但特别严重的殴打并不多。有一次打得比较厉害，因为那几个学生让他帮忙做卫生，结果他吃饭回来晚了没有做，害得他们挨了老师批评。也就是那一次，他们用烟头烫了他的手，没有烫过脸。
他否认曾经“被逼吃屎”“脱光衣服踢下体”：“学校还是有制度的，他们没有这么坏，不会做这样的事。后来他们看到网上有人说这件事，就害怕了，跟我说以后不会欺负你了。这学期就没再欺负过。”
这让面树松了一口气，“如果事前知道是这种情况，我就不会去了。可能会捐点儿钱，如果有人帮他募捐的话。”
墟落却认为，真实情况可能更加严重，韩晓峰后来的否认大概是因为恐惧和面子。他第一次过去时，志愿者问是不是有人逼他吃屎，韩晓峰曾承认过。在墟落看来，虽然这个情节是问他后才确认的，也没有介绍具体细节，但可信度仍然较高。
墟落还曾介绍韩晓峰长期被家暴，“暴力程度和持续时间比校暴还严重”，但在面树看来，父亲对韩晓峰恐怕称不上家暴，可能用“棍棒教育”更合适。
住在韩晓峰家隔壁的大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弟弟确实打过韩晓峰，但并不频繁，更多的时候还是训，训起来没完没了。主要是因为他已经63岁了，老来得子很重视，看到儿子上高中后成绩一直不见起色而着急。
于是在“知乎”上动态更新调查进展时，墟落的描述总会偏向严重，和实地调查的面树等人存在不少差异。这也导致志愿者团队无法以整体的名义出具一份调查报告，最后决定各自以个人名义发言。
“如果不同的证词存在矛盾，就各自选择自己愿意采纳的那一份吧。”面树说。对于墟落的部分回答，他持保留意见，但也觉得并非“造假”，没必要去公开质疑。
因揭露诈捐事件而成名的墟落认为，在这件事上学校是失职的，一些广水一中的学生出来质疑调查结果，也被他认为是“水军”。
在两次到过广水的武汉心理咨询师程瑶看来，墟落可能需要改变一些认识，“这个世界可能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坏，不是只有他才是正义的。”然而略显偏执的性格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会把事情持续地做下去。
在家复习功课的韩晓峰。和志愿者们第一次见他时相比，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干净了许多。但也有人怀疑他的自理能力并没有真的增强，可能还是母亲帮助的结果。（志愿者供图/图）
4 “问题少年” 调查结束后，墟落又组织了两个名为“防暴少年团”的QQ群和微信群，并在继续联系好心人帮助韩晓峰。
即便校园暴力的真实严重程度目前尚无定论，至少在一个问题上志愿者们可以达成一致，那就是韩晓峰确实是个“问题少年”，很需要得到帮助。
“是不是存在抑郁症等心理问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但毫无疑问的是，他的心智绝对达不到一个正常高中生的水平。”曾经两次和韩晓峰面谈的心理咨询师程瑶说。
广水一中学工处马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也是学校对韩晓峰的习惯印象。问题主要表现在生活习惯上，比如不爱洗澡，吃人零食，还有更反常的行为——大冷天只穿很薄的衣服。
“开始是宿舍管理员反映过来的，学生们都嫌他脏，不愿跟他住一个宿舍。还有就是总串别人宿舍，担心是小偷。后来发现也不偷人家钱，有时候偷个零食。应该是个人思维上有些问题，就采取了教育为主的谨慎态度，从未给他纪律处分。”马主任说。
不给纪律处分是因为担心出现“安全问题”。根据马主任的经验，每年一千多学生里面都会有那么三四个精神上可能有一定程度问题的，对此学校往往特别小心，担心发生意外。
马主任称，因为没有接到过韩晓峰本人或其他学生的报告，老师们的日常巡视也没发现过，学校此前并不知道韩晓峰曾经被同学欺凌。
“对于校园暴力的问题，学校只要发现肯定是会处理的，更何况是他。这个学期还有两个学生拉着韩晓峰来学工处，抓到了他吃人家东西。我一看是他，知道这个情况，也没有处分。他所在的文科班确实纪律上比理科班要差些，是不是存在你说的问题，我觉得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我们没有发现。”马主任说。
学校唯一有次怀疑，是上学期期末前。韩晓峰因肚子疼去医务室休息，班主任去宿舍时，发现他的床上都是脏东西，担心是其他同学搞的破坏，怕他回来后被刺激到，赶紧报告给了学校。
这件事当时还上报到了主管副校长那儿，研究后决定谨慎处理：一方面让班主任去做他的精神安抚，一方面赶紧找人打扫。周围宿舍的学生被找来调查，但没人承认。学校也只能提出劝勉，让他们平时对韩晓峰要多关心和帮助。
马主任还介绍，考虑到韩晓峰的家庭困难，学校不仅免了他的学费，到食堂吃饭也不用付钱，直接刷脸。
这些情况和程瑶观察到的基本相符。在和韩晓峰的两次接触中，她发现少年的问题其实非常严重，相比之下校园暴力已经不算什么了。
“其实也有很多人帮助他。但是对于别人的帮助，他似乎没有感激的概念，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宿舍管理员告诉我，别的学生都怕老师，他不怕，去教师办公室时拿起老师的杯子就直接喝。”
令程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细节是，她和韩晓峰聊天时，墟落买了饮料过来。韩晓峰接过去时没有抬头，也没有道谢，思路不再集中于谈话，两只眼睛盯着饮料。
这种习惯的养成大概和他的家庭有关。据韩晓峰的大伯介绍，他父亲就一直游手好闲，种地也不好好种。家里没有柴火和菜了，就顺手去别人家拿。
5 未了局 上述情况导致了一些志愿者的逐渐淡出。有的人觉得，既然校园暴力的情况没有想象中严重，而且已经停了，任务就已经完成。
墟落却不打算放弃，认为韩晓峰需要长期的心理治疗，仍在联系社会救助。目前，已有一家慈善机构表示愿意提供救助，并有一位企业家承诺每月资助他5000元读书。这个数字超过了韩家的全年收入。
不过，韩晓峰的家长并不支持让儿子去看心理医生，怕引发周围人认为孩子有精神病。
程瑶和面树都持相对悲观的态度，他们在韩晓峰身上看不到改变的动力。“你想帮助一个人，其中一个前提就是他自己想要得到帮助。我觉得墟落想要做的事，很可能只是一场梦。”程瑶说。
事情走到最后，墟落也觉得不够理想，“证据不够扎实，当事人也不配合，后来翻供了。但我们也想总结一下经验，以后再遇到校园暴力事件，如果其他人还想做类似的事情，应该怎么做。”
过去的很多校园暴力事件，严重程度不足以惊动警方介入，学校的教育似乎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大都不了了之。在面树看来，这是大家选择志愿行动来社会自助的一大原因。这次的行动虽然有些兴师动众，至少可以向社会传播一个观念，“校园暴力对孩子的伤害很大，不只是小孩儿打架那么简单。”
面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志愿者和学校一直保持着沟通，校方告诉他们，已经掌握了施暴者的名单，以后发现谁再打韩晓峰，严肃处理。
（韩晓峰、程瑶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