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堂上的醒木一声拍,楼里座上的听众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些盖碗相碰之音。
此时,我正在安国公府上做幕僚,见到崔三时,他正在缘来酒楼里说书。
“上一回说到啊,这月上中天是佳人离别,时逢枯枝落故园,年年月色如往昔,战火还未烧遍,听故事,这楚霸王乌江又诀别了一场皓月,今儿我们说说那年的浔阳月夜……”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我移动脚步换个角度看了过去,这说书先生看起来有些眼熟,脑子里想了想,却并未回忆起什么。
我寻了张临近的桌子坐下,等着酒菜上桌。
座上的说书人青衣小帽,投入地讲着着前朝士人们的风流往事,说到高潮时忍不住唱了起来,
“正是上元佳节,灯如昼龙灯舞,她持龙珠眉间傲,我袍一勾跌一跤,她正起腰两相抱。人潮刹时万声笑,游龙戏珠身边绕,看风车转,杏花飘,花月佳期刚刚好……”
此时突然从角落里传来铮铮之声,这是许久未曾听到的《浔阳月夜》了,转轴拨弦信手弹来,曲如春风拂面来,调转绵绵情思长。
此曲应上此番故事,听众如痴如醉,仿佛身临其境,念及当时盛景,无限唏嘘,无不罢酒掩泣。
“叮~叮~“
三三两两的打赏钱投入崔三面前的碗里,他朝众人温和地笑着,带着些讨好地神色。崔三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二十七八,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衣,面目文雅,肤色苍白,双眸却明亮得让人过目不忘。
我突然记起来了这笑容,像极了当年我流落浔阳街头冷饿交加时,朝我伸出援手的清河崔焕。
清河崔焕正年少,风姿郁绝,俊美无双不知倾倒多少闺中女子,引得京中大族的说媒人踏破了崔府。
后来我也在端王府夜宴时,见过崔焕杯酒斗诗之举,其人才高骄纵盛气凌人……然而刚才那番唯唯诺诺的模样,实是让人难以置信。
“什么浔阳月夜,旧朝遗曲……这是新朝了……”突然间传来了一阵拍桌子的声音,这是新进举人范老爷,喝了盅酒,在骂骂咧咧,“新朝该有新气象,今上开科……”
“是是是,是小人的错。”崔三立马停下来讲书,连连称错。这神情,怎么会是孤高绝艳的崔焕,一定不会的。
听到崔三的致歉之言,那诤鸣之音也立即消失了,拨琵琶的女人无措的坐在角落里。
我不禁有些感慨,此曲倒是难得再闻,可惜了。
酒楼客人渐渐散了,崔三收拾了家伙正打算离去,我开口留住了他,“崔三先生,可否赏脸喝一杯,我想听听浔阳月夜的故事……”
崔三手下动作一顿,那个弹琵琶的女人倒是慢慢摸索着走了过来,眼睛呆呆地望着跟前,原来她是个盲女人。
他到底是不是崔焕呢?三两杯酒下肚,崔三兴致渐渐高了起来,他醉眼一斜絮叨起来。
“我给你说……我娘子会舞龙灯,那年的浔阳月夜下,我一眼就看上她了,伸脚勾住了她欢跳的步伐,她就那样倒在了我怀里……呃…呃……”
“那年族里反对,说是士庶有别,我不能娶阿水……”
“后来,后来阿水折了岸边柳条一枝给我,说是要等我去攀折于掌中……”
“那你是崔焕,崔燃之先生吗?在下卢阳,感念先生当年援手之恩。”我开口试探着问道。
“崔焕是谁?那不是崔氏的天之骄子,时人称其可与王谢子弟分天下风流……我我我,只要阿水的……”
这越说就越糊涂了,崔三开始又哭又笑起来,那个盲女人倒是递了杯茶过去,轻声唤道,“先生,喝茶醒醒神吧。”
我临走时留下了些银两,不管他是不是崔焕,也算是顾还了些许当年之情。
我本是寒门庶族,一直在世家大族中奔波讨点生活,倒是未有如此人生大起伏跌宕。
后来我又去打听一番,当年那场战乱和疫病后,故地萧索,士族离散,崔氏一族因罪而衰落。而浔阳之夜他遇上的那个舞龙女,还未及迎娶,就染上了疫病,被家人丢弃了。
最后肯陪伴他的,只是一个会拨琵琶的盲女人,尤善一曲《浔阳月夜》,拨动一江春水,听者为之动容。
那次相遇之后,我念着他本也是大族名士,战乱离散失了庇护,正打算游说他一起去了安国公府中做事,找寻了几遍却再也没见过他和那个盲女人。
再次见到崔三,却是在安国府的宴会上了。
安国公当年不过是一介寒门,微末之时在浔阳街头说书,卖字画为生,后在平嘉之乱中趁势而起,得以位列公卿。
安国公大宴宾客,看着在座的大多数是名门士族,以往于他而言高不可攀,而今却偏偏得俯首于座下,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挣来的。
我在一众幕僚席位中,看起来毫不起眼,不过是沾了安国公同乡之谊,得以见此大场面。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上珍馐美馔,席间推杯换盏,自是少不了歌舞节目助兴,几轮宴舞琴乐之后,看到走上来的盲女人和一身乐工服饰的崔三,我不禁一怔。
安国公笑道,“想必寻常歌舞,诸公听来也是乏味,今儿我请了浔阳城中最有名的崔三说书,给大伙儿洗洗耳。”
只见得崔三神色淡漠地开口说着浔阳旧事,而盲女人的琵琶也拨动起来,在座不少昔日的士族名流面色古怪,如何认不出这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清河崔郎。
只是到如今,上座者昔日说书人,世家子却说书侍人。
我看着这一番景况,不由感慨万分,知道这是安国公特意寻来崔三,如此两厢对比,以正他此番身份,更是借此向士族示威。
安国公很是开怀,听着众人言谈越发耳顺,击掌示意着,从门外走来一群家姬入席侍酒。
我正想着,待崔三说书完毕后,就去私下照应看顾一番,送他们出府。
却看到崔三本来漠然的面容上,露出惊诧聚变的神色,身形微颤,眼睛直直地盯着安国公身旁跪坐斟酒的红衣女子。
我顺着他目光望过去,那红衣女子是安国公收的姬妾,据说善舞龙灯,身轻如燕。
没一会儿崔三就退下了,我没由来地担心起来,也跟着退席出去了。
去了乐工们的园子,却只看到了那个盲女人,“先生说头晕得厉害,出门透透气……”
我在园子里遍寻崔三不见,正要放弃时,却在行过假山时看见了方才席上那位红衣姬妾,我忙隐在了山后,看见她伸手似要触碰身前呆立的崔三,又缓缓将手放了下来。
崔三转过身来也是一怔,随手理了理衣袖,对她轻轻一笑,笑容依旧温和,再无刚才的神色剧变。
倒是她站在那里像是身子受不住力般,靠在假山上,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嘴角开了又合又再次开合,颤声唤了一句“燃之……”
开口之后,她再也说不出其他话,好似千言万语都在这句话中了,十指紧紧抓着身后的嶙峋怪石,胸口起伏不定。
崔三听到那声“燃之”后,笑容未变,依旧眉目温和,朝她点了点头,“那日我说服族中长辈,本打算……”
“别说了!”她突然开口打断道,身子越发颤得厉害了,“是我负了誓言……”
“我来寻你时,你家人却说你染疫病被送走了,绝无生还之机……”崔三仍然继续说着,“后来家中衰落,无力寻人。这样也好,阿水,你不用跟着我颠沛流离了……”
“你骗人……”
“杨柳攀折人手,只是不在我手了,我没有骗人……”看着眼前痛苦流涕的阿水,崔三没有过去扶她,“后来我想通了,毕竟是时过境迁,也会有过醉里颠倒地想起你……”
“你可是清河崔焕,那个不可一世的名士,怎会如此委顿在俗人中。”她抢过话头说道。
崔三叹了口气,还未及开口,就听得不远处有人寻了过来,阿水慌乱地擦拭泪痕,匆忙地别去了。
“没有清河崔焕,只有说书人崔三了,现在只盼你就此安稳,免去颠沛流离……”
在假山后的我,正好听到了崔三的那句叹息之言。
之后的事儿,我也忘记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崔三,还是在他和盲女人居住的窄巷子里。
自那次宴席之后,我听闻阿水受宠于国公,迁了新院子。便想起了去探望崔三,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也让他安心。
然而当我刚踏进巷子口时,就见国公府中侍卫在崔三家的门口进出搜寻着,我忙得拉住邻里老翁追问着。
“别看了,据说那崔三得罪安国公,幸而听得风声藏了起来……他们还没搜到……”老翁瞥了瞥崔三家说道。
听得此言,我渐渐放下心来,在巷口的凉茶摊上坐等着,直到门口把守的人都撤去了,才悄悄入了崔三家。
入眼的陋室空堂蓬窗,空空如也。墙上挂着一把琵琶,琵琶下的桌子上放着一叠糙纸,十分凌乱,我移开镇纸,见纸上书《浔阳月夜记》,“少为纨绔,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读到此处,不禁抬头看了看这屋内破床碎几,破布烂木,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冷锅冷灶的。
我坐了少许,想是他们已逃了出去。我也不再挂怀,倒是舍不得这卷《浔阳月夜记》,携了它便打算离去。
走到院中时,忽然听得右侧墙角处传来一阵窸窣之声,望过去也只见得是两口寻常人家的粪缸和溞水缸子,也并未在意。
又向外走了几步,就听得哗啦啦一阵水声,这臭气熏天的粪缸里冒出来一个人,急切的跳出缸来伸手往溞水缸里捞出一人。
那两人脱离了臭缸浑身滴沥着,一人扒拉开头上湿发,惊诧地望着院子里突然多出来的我,而我也看清了那张曾名动天下的俊颜。
我紧紧手中握住的糙纸,想起了里面写着的“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那叠浔阳月夜记。而我朝他晃晃手中的稿纸,看着眼前的粪人,也曾是精舍鲜衣美食……
两两对视着,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院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送走他们后,我拿着那册手稿回了安国府。夜半灯头案上,翻看增删批阅的字迹,这历历风波动荡,酒醒梦断浔阳。
窗外月色依旧,庭下如积水空明。我好像也在外漂泊了很久,离乡那年阿姐倚着窗,绣着新嫁裳。还记得走出村口的最后一眼,屋顶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了。
那时节,正是柳叶绿,荷花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