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维亚

玻利维亚——历史夹缝中的慷慨悲歌


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曾和一位裹着长长驼羊毛披巾的玻利维亚老太太在她那有着二百年历史的安达卢西亚式的庭院里交谈,她对他说:“这个城市曾经给予世界的东西是最多的,但它现在却一无所有。” 日后加莱亚诺在他那本蜚声世界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这样写道:“波托西,这个注定要怀旧的、饥寒交迫的城市,至今是美洲殖民制度留下的一道流血的伤口,一份控告书。世界必须请求它的原谅以重新开始。”

    当代论及拉美的政经著作,以《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最具影响力。加莱亚诺除了指出十八世纪是以波托西为中心的白银经济枯竭的开始之外,还在谈到玻利维亚时如是说道:

    “传说一个世纪前,英国大使因拒绝喝下一碗奇恰酒,独裁者马里亚诺•梅加雷霍就惩罚他,强迫他喝下了整整一大桶巧克力,并让他倒骑一头驴,在拉巴斯的主要街道上游街,最后又把他赶回伦敦。据说当时维多利亚女王勃然大怒,她命人拿来一张南美洲地图,用粉笔在玻利维亚上打了个叉,斩钉截铁地说:玻利维亚不存在了。

    “的确,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玻利维亚当时不存在,后来也没有存在过。富国先是把玻利维亚的白银抢掠一空,后又掠夺锡,这对它们来说,不过是在行使其天然的权利。”

    高原上的人们与衰亡的矿山共命运,在废石堆和旧巷道里寻找一点含锡的碎矿。白银是没有的,连一点闪亮的东西都没有,西班牙人撤走的时候用小笤帚把波托西五千个矿井扫得干干净净。昔日的白银帝国,成了玻利维亚人集体记忆里的一座精神废墟。加莱亚诺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统观拉美大陆,以笔为剑发出沉默的呼喊,于作者本人乃至所有拉美的读者而言,都是如同血管被切开时的切肤之痛。

    历史不仅仅是胜利者和统治者的历史,也是被殖民者、被侵略者和被压迫者的血泪史,那些层层叠叠的废墟碎片写满了历史夹缝中的叹息和无奈。与加莱亚诺同是乌拉圭人的歌手荷西•德克勒,专辑《洞中之舞》中的一首《玻利维亚》即是这片广袤废墟中的绝佳碎片式投影。

    1939年,身为犹太人的德克勒的祖父母带着他的父亲从纳粹恐怖笼罩的柏林逃离。当年一月,大部分的拉美国家决定停发几个月签证。而作为德国人和玻利维亚人的后代,时任玻利维亚总统的赫尔曼•布施,却向欧洲的犹太人敞开大门:“那是冷战前数年/战火纷飞的年代/没有国家愿意接纳他们/只有玻利维亚例外。”

    “今晚最后一首歌叫作《玻利维亚》,”德克勒在演唱会接近尾声的时候说,“它虽然贫困,但也是当时唯一接纳我家人的国家。于是此后八年,我家就定居在奥鲁罗。我的叔叔在那里出生,而我的祖父在那里过世。我听父亲提起过玻利维亚,对它的勇气和慷慨,我们一直都深怀感激。”

    德克勒所言即是一部微缩的的历史。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纳粹德国政权刚建立时,远在大西洋彼岸的玻利维亚只有三十个犹太家庭。到了1942年,犹太人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七千人。虽未直面战争,但就像索飒在《丰饶的苦难》 中所说的那样:“也许我们现在只能看到灰烬里的火种,然而这微弱的火苗足以使我们想象那场燎原大火。”

    命运使然,学医的他最终拿起了吉他,在拉美成长的他最终定居西班牙。然而在成名多年之后的2012年,他的巡演行程才首次触及玻利维亚。多年来对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的追索和感念促使他写出了这首歌。异域风情因而和战争符号相联结,平实的叙述也编织出了硝烟的图案。当然德克勒真正要碰触的,其实是一个更为纵深的问题,而《玻利维亚》的确已把人们拉近到了这个问题的门槛:从新殖民地掠夺来的贵金属刺激了欧洲的经济发展,一个因此而贫穷的国家尽其所能帮助欧洲流亡者,而西班牙或乌拉圭是怎样对待他们的玻利维亚移民……历史钟摆的偏向似乎并不总是公平的。

    热情的鼓点有如揭谜式地多层次推进,可是我却在他温和的歌声里听出了深深的悲戚。



2015年3月9日写于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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