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静悄悄 (四)

粘叽喇子,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然而对于大一些的孩子来说,是不满足这些小打小闹的。他们更乐于组织晚上的“炸叽喇子”,而给我印象比较深的莫过于杜峰伟带着我们一起“炸叽喇子”。

说起杜峰伟,我是觉得有几分神秘感,可能是因为接触的不是很多吧,我所知道的大都也是别人的传说。既然有别人的传说,那肯定有些知名度,这应该都得益于他的父亲吧(也真奇怪,那个时候似乎已经有现在流行的拼爹的端倪了)。他父亲是我们村边上的那个砖窑厂的老板,自然,家庭情况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从来不会和我们一样到村里乡镇上的学校上学,他很早就被送到县城里就读。县城离村子远,他住校,我们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见到他,而且他是所谓的“峰哥”,和我们算不得一个层次的人。我最新的印象也是在我上初三的时候,那一年他在上大学,过年回家“烧年纸”碰到的。

我们那里每逢小年前后,一门同宗的人,每家出一个或者几个人,定一天,到祖先的坟墓上烧纸上坟,就是我们所谓的“烧年纸”。女人是不让去的,也不允许摸买来的黄纸和冥币,老人们说,女人的手会把这些上供给祖先们的东西弄脏。在家里准备东西的时候,如果女孩子淘气不小心碰到了,要扔掉,不能上坟用的。而过年的时节里面,我比较期待之一的也是“烧年纸”,即使现在远离家乡工作了,时节一到,也依然生出这种情感来,只是很少有机会能准时回到家赶上和堂兄弟叔叔们一起去了。一路上,挎着筐,筐里面装满上供物品,心里计算着有几个坟,每个坟烧几张,到最后是不能烧完的,要留一些在筐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大人交代的。四叔家的堂弟虽然跟着去,但是每年他自己也都会去的,而我最喜欢有他在。四叔每到一个坟上,都会告诉我们,坟里面埋着谁,跟我们这一家有什么渊源,比如有一个是我曾祖父家的仆人,一直在我家帮衬着,没有子女,死之后,我们家里的人就将他埋在了我曾祖父的旁边,现在他的坟正好是在一个田埂旁边;还有一个是我们家嫁出去的姑娘,在婆婆家受不了气跑了回来,就没有再嫁,老死在我们家,她是不能和我们家里人埋一起的,就埋在了田地的另一头,每次都会派一个人,拿着各家的纸钱,单独跑过去给她烧,坟头上总会长很多草,只有四叔每次都会过去把杂草清理一下。难道就只有先人们的故事?才不是呢!路边总会有一撮撮的小蒜,那种野生的蒜苗,非常好吃,我们几个孩子当然不会放过,一边拔着小蒜来吃一边听着四叔讲故事,真的,比现在看着电影吃着爆米花有意思多了。坟头上的小蒜其实长得更茂盛,但四叔不让我们吃的,也没说为什么,时间一久,好奇心终于突破了“禁令”,我趁着四叔不注意,偷偷地拔了隔壁坟头的小蒜,塞嘴里就吃,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有个好笑的想法:坟头的小蒜更好吃,四叔是怕我们忍不住吃多了,吃坏了肚子。

北风呼呼地吹着,放眼望去,一股股黄色波浪,推向远方,枯草们似乎在向我们弯腰致敬,也或许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笑弯了腰。有时候遇到下大雪,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路面,一座座坟墓也被掩埋在雪里,我们走近坟墓扒开雪,清理出一块空地,用来烧纸,经常会遇到野兔,突然窜出。兔子们钻进了雪里,雪降低了噪声,听觉不那么灵敏,就像人钻进了钱眼里,被金光刺瞎了双眼,蒙蔽了视线。

这些坟墓不都是在一个地方,村旁边的田地里,都会有,东南西北,零零散散,坟墓所在的田地,有些以前是我们家的,有些是先人们打工的地主家的。当时先人们省事直接就近埋掉拉倒,如今可苦了我们,每次烧年纸都要用一上午时间走路。不过,之后我去过一些地方,当地很多坟墓都是在山上,他们上坟要爬山,感觉更累,一想到这,心里平衡了很多,似乎值得庆幸。四叔带我们来到了曾祖父的坟前,让我们多拿些纸,多放些钱——就是冥币,他给我们说,曾祖父脾气很暴躁,一言不合就抄起赶牛的鞭子抽起人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惹到地主了,被打手们活活打死了,那时候家里很穷,爷爷用席子把尸体卷起来,亲手埋掉的。曾祖母九十多了,从来没听过她说过这些不幸的往事,我印象里她一直都是乐呵呵地笑着,我想这可能也是她长寿的秘诀吧,直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才离我们而去,临走的时候很安静,很安静。

那一年烧年纸时候的天气很好,风不是很大,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我们来到一座坟前,堆好纸钱烧。烧的时候,要有一个人拿树枝稍微压着,别让风把供品刮乱了,四叔说,太乱了,先人们在那边收到的钱也很乱,要整理很久。我当时正在压着供品,听见四叔对三叔说:“三哥,你看,那不是峰哥吗?”

我听四叔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看到路对面峰哥点着了纸,准备放炮。一阵风吹乱了披散到肩膀的头发,他甩了甩头,左手提着鞭炮,右手捏着烟,烟头一触到炮捻,鞭炮就噼里啪啦响起来,待到还剩一小节了,他使劲一甩,把鞭炮抛到空中,炮声响彻半空。听说他上了一个师范大学,在村里面,算是前几个上大学的人,免不了被人们传得神乎其乎,叔叔们也经常拿他来教育我们,我却总疑心大学跟我没什么关系,我还是喜欢和我的伙伴们一直快活地玩耍,因为我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丝的憔悴。等到上完坟,回到家,我才感觉到精疲力尽,此时,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

炸叽喇子时候的峰哥,可以算是“雄姿英发”!他拿着用麻杆和塑料袋子绑成的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们拿着麦秸、麻杆,纸板和袋子,跟着他后面。堂哥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只是傻傻地笑;黑八和他弟弟,一个在我左边,一个在我右边,不时地朝着我大叫,我捂着耳朵一个劲地嚎着;两个小堂弟,大的在前面拽着我的腿,小的抱着大的,我一步步硬拉着他们走,额头上的汗珠子不停地滴到眼珠里;方海俊在我前面和一个姑娘聊得很开心,时不时比划着,眉飞色舞,这个女孩我认识,是村子东边裁缝的女儿,上次母亲带我去做衣服我还看见过。队伍轰隆隆一片,像火车一样行驶着。走到我们经常去的树林中间,峰哥选了一棵树下,让拿着麦秸和麻杆的人把手里的东西堆起来,峰哥用火把把柴堆点燃,等到火烧到很大的时候,大家都心领神会地站到自己选择的树旁,只等峰哥一声令下。

“三,二,一,炸!”

每个人对着身旁的树发狠乱踹乱摇,树上的叽喇子伴着叽叽喳喳的叫声飞了起来,接着,叽喇子如飞蛾扑火一般一个个扑向火堆,叽喇子被烧得扑棱起来,火星子溅起在四周像烟花一样绽放开来。有的叽喇子扑到了火堆旁边,被火烤得飞起来,这时候,很多人趁着它们飞得不高,一纸板直接扇上去,把叽喇子扇到火堆里,火苗随着纸板扇出来的风,四处飘舞着,像是电视里看过的芭蕾舞蹈,优美可爱。等到火堆里叽喇子的叫声平静下来,一股熟悉的肉香“应运而生”,此时我扫视了火堆一圈,只见一双双饿狼眼睛闪闪发亮。

难道晚上大家都没有吃饭吗?我分明记得我吃了三碗面条,撑得都坐下来不想走路,一边拍着肚子一边自言自语道:“听声音,西瓜熟了!”

等到火势小下来一点,一堆人上前,点着剩下的麻杆,把火拨开找叽喇子吃。可不能等火太小或者灭掉才找,那个时候,叽喇子都烧焦了。大家仔细地拨着每一寸烧落的灰,生怕错过一个叽喇子,此时此刻,每个人都成为了考古学者,正在考察清理一个有重大发现的坟墓。叽喇子都进了自己的袋子和肚子里面时候,叽喇子的屁股变成了投掷的手榴弹,顿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分成了好几个队,相互朝对方扔着,还模拟着爆炸时候的响声,“嘭,啪,轰,叽——啪,……”,我抬头看了看天,神仙,我看到了神仙,在微笑,在微笑,在微笑……

那个时候,我们是从来没有时间观念的,玩得高兴就继续玩,一旦尽兴了,大家都很自觉地回家了。我不记得玩了多久才回去的,回到家,门还在敞着,大人已经睡下,灯都关着,我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一躺下就睡着了。嗯哼,这一天不能这样结束,怎么感觉还有个事,我做梦的时候都感觉心里有点奇奇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来。哦,对了,想起来了,方海俊和裁缝的女儿,趁着我们找叽喇子的时候,在偷偷地亲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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