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会不会来

春天还会不会来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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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回空灵的晚钟从珠江对岸的教堂传来。这预示着一天的时光又要结束了。快一个月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老伍心里难免有些焦急。

她背着表层有些磨损的双肩包,落魄地走在长洲大桥上。昏黄的路灯把纤细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知是从天上还是从江面刮来的一阵凉风,让老伍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寒颤。

“真是个变态的天气。”老伍一边在嘴里暗暗的骂道,一边用双手裹紧身上单薄的针织外套。

变态的天气?这样的词组还真是新鲜。不过用“变态”一词来形容广州的天气,当真一点儿也不夸张。昨儿个还是一袭短裙热裤享受清凉一夏,今天就换成了大衣棉裤抵御劲冷寒冬。难怪有不少网友吐槽:广州的天气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老伍对这阴晴不定的天气倒是习惯了。毕竟已经待了三年。这些天让她有些闷闷不乐甚至抑郁的是自己身份的转变。明明前一个月以前还是引以为傲的重点大学生,怎么现在就成了一个无业的社会女青年。这落差实在太大了。无论搁谁身上,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2

老伍原是华南一所兼具“985”与“211”大学的学生。她本名叫伍小甜,是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云南妹子。高原辐射下的肤色确实与二十岁的妙龄不怎么匹配。不过那镶嵌在黑脸上的一双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灵动得像一汪清澈的水。转起来的时候,活似两颗珍贵的黑宝石。

三年前,老伍通过高考的独木桥,从玉龙雪山脚下来到这个传说中的繁华大都市。据说老伍所在的小村庄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她当真算得上“盘古开天第一人”。这下子,伍家人在村子里可算是长脸了。连说话的调子都提高了不少。尤其是谈到自家闺女的光荣事迹时,更觉得面子大得都可以飞到天上去。

老伍在新生见面会上介绍说,她在兄弟姐妹七人中排行第五。所以家里人都叫她老五。后来同学们也都称呼她为老伍来。只不过此老伍非彼老五。但老伍听了这个称呼,心里倒是挺乐呵。说是找到了家里人的感觉。

老伍学的是国际金融专业。若是给大学各专业的枯燥度排个榜,这专业肯定妥妥位居前三。每天睁眼闭眼面前都是一大串复杂的数字和公式。让老伍不禁怀疑,自己学的是不是火星文。天知道,也许火星文的烧脑程度还不及这十分之一。

当初若不是父母的执意要求,老伍这会儿应该在厦门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教室里,享受着从窗外吹来的海风,尽情的在艺术的世界里遨游。而不是对着这堆莫名其妙的数字。

然而这些都是如果,有什么用呢?要怪就怪那个在银行里混得风声水起的表哥。要不是他在伍爸妈面前大赞金融学是怎么样的吃香受欢迎,老伍又怎么会被压迫来和这些冰冷的数字打交道呢?

“不过,不过如果当时自己的态度强硬一点,对土木系的追求更坚定一点,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老伍常常这样想。可是只是想想而已。一切早已成定局,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就像广州不可能漫天飞雪一样。况且,她那从来对父母言听计从的性子,谅有十个胆儿也不敢说句“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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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伍在金融的世界里日渐沦陷。幸好文字拯救了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伍爱上了写作。她喜欢通过不同文字的组合来宣泄自己的情感。或悲或喜。读过老伍作品的人,都对她的文章赞不绝口。大家都说老伍的文字很温暖,像是下午茶的一道甜品,轻轻一口就能酥化每条紧绷的神经。

一次偶然,老伍在自己的博客里发现一条匿名的留言:

你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笔力。日后定能成为一名作家。

老伍被这句简单的留言深深的触动了。陌生人的鼓励,就像一片巨大的磁场。老伍置身其中,身体的洪荒之力逐渐被一股一股的引流出来。

老伍的生活不那么无趣了。她近乎疯狂的沉醉在自己与文字的世界里。不问太阳东升西落,不问海水潮起潮舒。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往自己预设的方向。老伍相信,写作是上帝为她打开的第二扇窗。她要透过这窗,飞去一个更自由的世界。谁若是挡了路,她必定会大步流星,踏其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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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伍只顾着自己行走,却忘了书包里还有几本不曾翻过的专业书。几门功课连连挂科,老伍的成绩亮起了红灯。

辅导员把老伍叫去谈话。两个人在空荡的办公室里聊了一个下午。准确的说,从头到尾都是辅导员自己在唱着独角戏。老伍除了埋头“认罪”,压根就没插上一句话。名义上是聊天,实则为思想教育批评,气氛异常严肃。连空气里的物理分子,都怵怵漂浮着,不敢随处乱窜。整整几个钟下来,老伍就只记住了两句话:

一是“你是我们系有史以来首个一学期挂五门课的学生”。二是“学院领导开会商议决定,若是你日后再挂科一门,不必重修,直接退学”。

“不必重修,直接退学”。这可吓坏了老伍。被退学可是一件连掰开嘴都说不出的糗事呀。这要被家里人知道了,还不得把老伍拖回去一顿暴打。伍爸自来信奉“不打不成材”的原则。由此老伍从小可没少挨他的打。轻打是用竹条,重打则用皮带。老伍总结她的挨打史诗是“一年365天,要被揍366顿。”当其他的小孩都过着欢乐的童年时光时,老伍却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出一点小错,以规避皮肉之苦。渐渐的,老伍就形成了胆小怕事的性格。伍爸妈从来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伍哪敢反抗分毫。除非她着了魔。

辅导员的忠告让老伍决定忍痛放下写作,转战于金融的学习。老伍觉得自己讽刺极了。明明一片热忱立下的山盟海誓矢志不渝,可如今……

她找来一个又大又沉的箱子,把所有与金融专业无关的文学书和笔记本都打包起来。在密封盖子的那一刻,老伍犹豫了半晌。她不舍的把那本装着近百篇文章的写作本拿起来,轻轻翻开,用指尖徐徐的抚摸着里面的每一个文字和符号,然后把它轻轻的捂在胸口,像是与情人做一场最后的告别。这一别,没有天荒地老,只有再见无期。老伍开始有了一种错觉。她的心越跳越快,仿佛稍一失控便会蹦出来。手里的笔记本渐渐有了温度,把整片胸口都温暖得很热乎。老伍感觉心口上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老伍知道这是文字的温度。它们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炉火之外最暖和的东西。一切是多么美好!想到这里,老伍的嘴角轻轻上扬,舒缓而淡雅的笑似乎可以融掉一整片冬日的雪。但雪地里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你是我们系有史以来首个一学期挂五门课的学生……”

老伍“嗖”的一下回过神来。

尽管再不舍,老伍还是把写作本放进了箱子,上盖,再用结实的胶带密封。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箱子推进了空荡而漆黑的床底,像是把一个鲜活的生命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它还会复活吗?”老伍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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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老伍便心无旁鹜的恶补起那些亮红灯的科目来。再也没有翻过一本专业课之外的闲书。以前在她笔下流动的都是文字,现在它们全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奇怪的数字和公式。而那个被抛弃在床底的箱子,也在不长不短的几个月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老伍觉得自己是要和文字绝缘了。至少她现在是不能流畅的写出一页又一页的文字来。和文字的感情,就像和朋友,得时常联系,才能亲密。这是老伍以前从来没有意识的一点。

即将迎来实习前的最后一门考试。

“等结束了考试,我就打开箱子,拿出本子来继续写作。”老伍不知喃喃自语了这句话多少次。像是一种承诺,或是一种提醒。总之,在老伍的床底下,隐藏着一个熟睡的灵魂。它只是被暂时的囚禁在一个不见光的笼子里。终有一天,它会爆发出来,以一种胜利者的形式。目前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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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的考完了金融专业的所有主修课。如果加上最后一门于两天后的辅修课考试,那么,大学里所有课程的考核,都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一想到这里,老伍脸上便会展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微笑。一切就要结束了,真好。

手机忽然“嘀嗒”的响了几声。这是老伍短信通知的特别方式。

老伍拿起手机一看,是一条快递短信:

伍小甜你好,你的快递已到达。请速来知行楼领取。

这可乐坏了老伍。远在北京的发小嫣然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终于到了。老伍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拆开快递盒子。这是在被辅导员忠告以来,老伍感觉最开心的一天。

盒子里是一张彩色的印刷纸。老伍拿起来一看,飞扬的表情霎时在空气里凝固了。不过在几秒之后又迅速舒展开来。老伍突然一声尖叫起来。这是一张卡维斯丽文学讲座的入场券。卡维是老伍最喜欢的一个奥地利女作家。她那清新脱俗的文字,总能将每一个简单平凡的故事描写得恰到好处。不过短暂的惊喜还是被那一排“2015年11月21日”的时间标注给湮灭了。那也是辅修课考试的时间。巧合的事总归是不多。可偏偏都被老伍碰见了。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听讲座还是考试?老伍在心里纠结了几百次。去听讲座就意味着要放弃考试,放弃考试就等于直接挂科,挂科就得被退学……

不,决不能被退学。想到这里老伍犹豫的思绪突然坚定下来。她已经是系里亮红灯的人物了,可不能再有任何的差池。她把装着入场券的盒子丢进床底,和那个密封的大箱子一起。眼不见心不乱。老伍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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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又纠结的一天终于在躺下的一刻结束了。在睡梦中选择性失忆,是老伍一贯处理烦恼的独门绝招。可是今晚,老伍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耳边一直回响两个声音,一高一低,一起一伏,仿佛是在哭泣和呐喊,吵得老伍耳根子直发麻。她猛地从床上翻起来,探寻着声音究竟来自哪里。

洗手间,阳台,走廊。好像都不是。老伍闭上眼睛,机敏地竖起两只耳朵。再仔细一听,原来声音来自床底。

老伍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打着手电筒,弓着身子钻进床底,把一大一小的箱子盒子拿出来。打开。文学讲座的入场券和结上灰尘的写作本映入眼帘。它们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格外亮眼。同时,老伍发现,吵得她不能入眠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前一秒歇斯底里的叫喊,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老伍转身从枕头下拿起手机,订了一张飞往北京的机票。

从北京回来不久后,老伍果然收到了一份写着“退学通知”的文件。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老伍把文件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她的表情就像窃贼在一五一十的向警察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后,释放的一脸的坦然和轻松。不过神色是可以伪装的。没有谁比老伍自己更明白,她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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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多米的长洲大桥,老伍却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她好像累了。索性脱下高跟鞋,坐在桥上,背倚着两侧的栏杆。又刮起一阵风,直接透过针织衫的缝隙钻进老伍的心窝子里去。“广州的冬天应该来了。”老伍在心里默念着。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老伍想起了雪莱的诗。但是,雪莱不知道,广州是没有春天的呀。它从来都只有夏天和冬天。

老伍有些着急,她急忙扶着栏杆站起来。四处张望,仿佛是在寻找着什么。那,好像是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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