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3日,哈尔滨市道里区抚顺街人才市场上人山人海。(CFP/图)
2015年东北三省经济集体滑落,GDP增速在全国垫底。尤其是辽宁省,去年以GDP3%的增速位列31个省份的最后一名。
“产业怎么摆,企业怎么改,包袱怎么甩,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
另一个值得忧虑的现象是,“不相信民营的力量,不相信市场的力量,不相信中小微企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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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斌 刘昊 罗欢欢
“我现在依然认为,辽宁不比其他省份差多少。”在全国人大会议辽宁代表团的会议上,北方重工董事长耿洪臣代表对一些唱衰辽宁的言论非常不以为然,“我非常认同李希书记(辽宁省委书记)的观点,辽宁不差事儿!有一些文章确实把我们辽宁说得太不带劲儿了。”
辽宁代表的发言事出有因。受到经济转型“巨浪”的冲击,2015年东北三省经济集体滑落,GDP增速在全国垫底。尤其是辽宁省,去年以GDP3%的增速位列31个省份的最后一名,其经济总量也从2014年经济第七大省,滑落至第十位。
在两会期间,如何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东北三省如何自救,已经成为代表委员们的热门话题之一。3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黑龙江省代表团审议时,谈到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时说道:“要瞄准方向、保持定力、一以贯之、久久为功,急躁是不行的,浮躁更不行。”
辽宁社科院副院长梁启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根据他的研究,现在东北已经止住下滑,有复苏的势头,“现在唱衰东北已经站不住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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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集中,三个衰退” 东北整体经济下滑由诸多因素导致,在梁启东看来,其中与“两个集中,三个衰退”有极大关系。两个集中是经济结构性矛盾的集中爆发,以及体制机制问题的集中表现。三个衰退则是资源性衰退、结构性衰退和体制性衰退。
东北的资源枯竭型城市极多,总共有四十多个,占据全国的三分之一,包括煤炭城市、有色金属城市、石化城市等等。这些城市面临一个共同问题是——当资源消耗殆尽时,城市的发展也就失去了动力。
“产业怎么摆,企业怎么改,包袱怎么甩,人往哪里去,钱从哪里来。”梁启东说,这些城市普遍面临上述这些问题。
多年来,推动东北资源枯竭型城市的转型,一直是学界和政界探讨的热门话题。面对经济效益急速下滑,许多企业已经开始自行摸索。“我们北方重工在往服务业转型,首先是由设备制造商向成套整包服务商转型。过去我们卖设备、卖钢铁产品,现在我们也在卖设计方案、工艺方案、成套技术、售后服务等等。”北方重工董事长耿洪臣代表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次,我们也在逐渐开放企业的公共资源,比如计量、检验、运输等服务业,既服务于原有企业主体,也要服务于社会。”
东北的结构性衰退主要指供给结构和需求结构出现的问题。需求结构的一个重大问题是,过去拉动GDP靠投资、出口和消费,但如今已经不管用了。
“东北一年的出口量才是广东的五分之一,消费也不行,要拉动GDP只能靠投资。”梁启东发现,东三省如今把招商引资当成了第一大战略,但问题是现在招商引资非常困难。
东北的供给结构矛盾主要在于产业结构,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拳头产业不匹配:工业发展尚可,农业发展不平稳,服务业贡献不够。
第三个是体制性衰退。“东北是最早进入,最晚退出,执行计划经济最彻底的地区。”梁启东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在东北,计划经济的遗产很多,一个是央企现象,一个是民企现象。东北国企大多是央企,辽宁省属国企也就200多家,但国有企业却有1751家;吉林工业主营业务收入90%都来自央企,地方企业只占10%;黑龙江的央企则占据60%的份额。”
当国际油价持续低迷时,非常依赖大庆油田的黑龙江省,经济数据自然不会好看。大庆油田党委书记姜万春代表也在黑龙江代表团的会议上大倒苦水:“油田目前面临着低油价带来的巨大经营压力、开发效益逐年变差和国有老企业负担重等现实矛盾和问题。”
“央企不改革,东北没法搞。”梁启东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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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适应市场快,谁就发展得好” 东北地区的经济发展历史久远,新中国成立后的一五计划期间,在苏联的援助下,东北地区受到了重点援助。156个重点项目中有52项安排在东北。初步建成了一大批工业基地,如鞍山钢铁公司、长春一汽和沈阳机床等等。
二五和三五时期,东北的经济结构逐渐发生变化,强调发展重工业,而且越来越偏向采掘业。辽源煤矿、鞍钢、抚顺煤矿、大庆油田等等都是在这一时期形成,并且以此为依托建立了一大批石油化工工业基地。
在计划经济时代,东北曾经是全国经济的龙头,东北今天的衰落,根源在于改革开放初期的经济断档。上世纪90年代,以辽宁为代表的东北地区在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积累的深层次结构性和体制性矛盾充分暴露,1990年工业总值仅仅比上一年增长0.6%,远远低于平均水平,出现了“东北现象”。
21世纪初,国家决定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经过十年发展,东北地区有很大起色。“这十年东北的GDP增速是12.7%,高于全国的10.7%,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辽宁和东北为全国做了贡献。”梁启东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此外东北的结构调整也有很大成效。装备制造业和农产品加工业都树立起来了。2002年,辽宁国有经济的比重是64.5%,十年以后,国有经济已经下降到30%以下。黑龙江和吉林过去国有经济比重分别是88%和78%,十年之后也都低于50%了。”
东北地区的人民生活水平也大幅提高。“从2003年到2012年,辽宁城乡人民的人均收入是过去的3.2倍。这是实打实的。”梁启东说。
但这之后,东北经济持续低迷,在沈阳市长潘利国代表看来,体制和机制对东北的经济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束缚。潘利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体制的前提是思想观念。事儿都是人干的,人的观念僵化的话,体制就推不动。谁的思想转变快,适应市场快,谁就发展得好。”
盛京银行董事长张玉坤代表就曾亲身体会过东北人观念陈旧的弊端。张玉坤接触过深圳一个商业银行,它属于国有控股,做大之后开始谋划做全国连锁。由于深圳市政府思想解放,让企业自己来决定并购体制,让这家银行可以跟民营银行大范围合作并购,如今它的年销售额达到2000个亿。
“我们沈阳的中兴商业大厦也要做连锁经营,控股,需要国资委批。刘芝旭董事长没有钱,就找了原来的市领导给他们贷款。但是,并购中的贷款往往都带有风险投资的成分,这个风险最后就没人担。”张玉坤说,“因为体制的障碍,大家就放弃了。一个立足沈阳可以辐射全国的连锁商业,就失去了并购的机遇。”
北方重工有限公司董事长耿洪臣代表认为,国企改革的障碍就是我们这些人(指董事长)的观念,“你非要行政级别,那就走行政级别的道路呗,你要市场化,那就做职业经理人呗。职业经理人给国家创造的财富越多,个人收入就多一些,国际上都这样。”
东北的民营经济也难如人意。全国500强民企中,东北三省加起来只有10家,其中辽宁6家,黑龙江3家,吉林1家。相比较而言,浙江的民营经济要发达很多,全国500强中有138家民企属于浙江,光省会杭州就有55家。
这背后是另一个值得忧虑的现象。
“不相信民营的力量,不相信市场的力量,不相信中小微企业的力量。”梁启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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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夹缝中生存” 东北之所以能够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前三十年迅速发展,一个重要原因是沿海区位优势并不明显,工业布局更多需要接近原材料产地,这让东北的产地优势凸显。
东北本世纪的灵光乍现,在于正赶上中国房地产市场飞速发展的十年。与此同时,国家也不断推进大规模经济建设,这导致水泥建材钢铁等重工业原料在东北供不应求。加上这个时期也是国际大宗产品的上涨周期,铁矿石铜矿和石油等原材料都在涨价,诸多因素导致东北经济也保持了十年高位增长。
从2012年开始,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结束,石油、铁矿石、铁粉的价格开始大幅下跌。“以前石油一涨,大庆马上好,钢材一涨,鞍钢马上好。”梁启东发现,“由于前十年做的结构调整不够,加法做得太多,导致产能严重过剩。比如钢铁,前十年应该减点,但那时候钢铁正赚钱的时候,不可能砍掉。导致现在的东北经济在裸泳。”
东北经济下行主要是工业增速在下降。东北经济以能源业和制造业为主,能源业石油、化工受全球价格因素影响,装备制造业大部分产能过剩,比如钢铁三分之二过剩,汽车业也过了拐点,东北转型升级还在路上,又没有别的新兴产业发展,在这一轮经济发展中出现下行是必然。
在一片低迷的气氛中,反而是与国际接轨的企业活得还不错。
辽宁宝来石油化工集团几年来做成了不少国际生意。3月6日,该集团董事长曲宝学代表在小组讨论会上介绍自己公司的业绩时,引起了一次小轰动。代表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他的案例。
“以前国家不给原油资质,我们是在夹缝中生存,恰恰这个机遇把我们逼出了一条差异化发展的道路。”曲宝学透露,“辽宁省是以柴7油为主,我在制定战略的时候,恰恰就躲开了柴7油的竞争。我们新加坡公司的贸易额一直在每年二三十亿美金,去年政策一对接上,迅速跟国际几大石油国直接把资源拿到辽宁,拿到盘锦。”
辽宁抚顺市委书记王桂芬代表马上补充说:“他这个呀,决策效率最高,管理成本最低,调头最容易,对市场反应最积极。抚顺石化跟他们的差异,根子就在这里。”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几天的随团采访,发现在两会期间,辽宁团谈工业比较多,黑龙江团主要针对农业、林业和能源行业提出建议,吉林团则较少谈及经济问题。至于企业家们则完全是各显神通,有企业呼吁政府多帮助自己研究转型的方法,也有企业自己谋划转型的道路,有的企业家在会上主动向主政官员“兜售”心得。
王桂芬代表还向代表们介绍抚顺石化的情况。作为2015年中石油二十多家炼化企业中两家盈利的分公司之一,抚顺石化虽然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但它的规模和产能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这就是机制体制问题了。”王桂芬说,“整个中石油下面的企业是上面在调控,抚顺石化虽然是逆势上扬最好的企业之一,但是跟民营企业比,机制体制劣势就显现了。石油行业内部要搞平衡,抚顺石化来料不足,本来需要1150万吨,去年才给它800万吨,它的生产线根本吃不饱。”
为了扭转本省发展的颓势,一些黑龙江代表建议国家加大支持力度。在代表团分组讨论时,黑龙江省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符凤春代表说,“黑龙江在历史上为国家作了大量贡献,现在我们面临空前困难和挑战,需要国家在政策和资金层面给予更大支持和倾斜。”
黑龙江省鹤岗市委书记武凤呈代表建议,中央进一步加大转移支付力度,在目前年均增长10%左右的基础上,再增加15%的比例,“在我省设立煤炭资源型城市产业发展专项资金,指定一个或几个银行提供一定数额的信贷支持,支持煤城发展替代产业,大力发展石墨产业。”
2016年1月的大庆油田。当国际油价持续低迷时,非常依赖大庆油田的黑龙江省,经济数据自然不会好看。(东方IC/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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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妖魔化东北经济” 南方周末记者在采访中发现,黑龙江代表团表现得较为低调。全团会议时不摆名牌,也不告诉与会者发言的人是谁。
3月9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了大庆市长、大庆油田党委书记、牡丹江市长,以及黑龙江省发改委主任等多位黑龙江团的代表,对方均婉拒了采访请求。但与此同时,黑龙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杨汭代表在会场发言时强调,“黑龙江市场化程度不高,关键是要转变广大干部的思想观念。”
不过,种种迹象表明,东北三省的经济状况正在改善。2015年12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审议通过《关于全面振兴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的若干意见》,从国家层面加大对东北振兴的帮扶力度。
2016年1月,东北三省社科院参与编写的《东北蓝皮书》显示,虽然东北地区经济延续了2014年以来的放缓态势,但经济增速均出现回升态势,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固定资产投资、财政收入增速等指标开始回升或降幅收窄,总体上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
这也是在两会发言时,北方重工董事长耿洪臣代表对辽宁很有信心的重要原因。耿洪臣觉得辽宁并不差的另一个原因是,辽宁是人口小省,GDP总量虽然是第十名,但人均GDP仍然在全国排在前列。
“今年我预测,辽宁的GDP增速有三种可能,我估计能达到5%到6%,尽管比全国的GDP预期增速低一点,但是跟前年和去年比肯定好多了。”辽宁社科院副院长梁启东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3月5日下午,辽宁团召开全体会议对记者开放。辽宁省委书记李希代表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也说:“说辽宁是‘断崖式下滑’,我们坚决不同意这个看法。2004年,中央提出实施振兴东北战略,经过十多年艰苦奋斗,辽宁经济总量由当时的6000多亿元,到2015年实现2.8万亿元,变化非常巨大,成就有目共睹。”
“如果仔细分析东北经济,会发现工业难受,服务业不难受;重工业难受,轻工业不难受;传统产业难受,新兴产业不难受。”梁启东说,现在难受的是政府,财政收入大幅下降,老百姓并不难受,居民收入在增长,“现在要全面看东北经济,不能妖魔化、丑化和矮化东北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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