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剧本都得有反派，法海被迫不懂爱
前一段时间，有个综艺节目请来了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的三位主演，当她们三人再次同框时，真是扑面而来的一波“回忆杀”。
1992年版《新白娘子传奇》三位主演齐聚一档综艺节目，网友将她们的合影做了一个跨时代对比图。
但年轻一点的朋友们可能压根没听过，更没看过老版的《新白娘子传奇》（当我和93年的高兴编辑聊起赵雅芝时，她？？？ ，而我感受到了代沟的冲击波）。不过不要紧，每年暑假都重播，今年白蛇特别多。比如1月份就上映了一部国产动画电影《白蛇：缘起》，4月还刚开始播出了2019年版的《新白娘子传奇》。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和喜好去选一部看看。
什么？？？我这么火你们没听说过的吗？？？
我们的业务范围不包括点评影视作品，而且我们心中只有一件事——“挖”出知识点来学习。所以这次就主要借着《白蛇：缘起》说说，蛇妖白娘子这个故事到底怎么来的？
长安有佳人，吃人不吐骨
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名叫李黄的富家子，在长安东市邂逅了一位白衣美女，惊为天人。美人有个身着青衣的姨母，在她撮合下，李黄与白衣女子相好，在她们的宅邸盘桓数日。不料，李黄回家就病倒了，感觉头晕身重，不久后，身体竟化作脓水，只剩头颅。家人大为惊骇，前往白衣女子住处查访，却哪有什么佳人豪宅，只剩一座有巨型白蛇出没的荒园。
白蛇化作美女邂逅凡人男子，她身边还有个青衣妇人，这设定是不是十分眼熟？
研究者认为，唐代传奇小说集《博异志》里的这个恐怖故事，正是《白蛇传》的源头之一。千年等一回的爱情神话，最初丝毫不美好，白蛇是恶毒的食人女妖，而“小青”彼时还是白蛇的姨母——大约只能叫做“老青”。
截图来自：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
电影《白蛇：缘起》讲的是许仙白娘子的前世姻缘，故事背景也放在了唐朝。不过它另辟蹊径，没有使用唐传奇里堪称恐怖片的白蛇传说，而是借鉴了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名文《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节选自《捕蛇者说》
此文说湖南永州出产一种黑白相间的奇蛇，有剧毒，但可以入药治病，朝廷下令，百姓可以捕蛇充作赋税，于是人们为了生存，冒着被毒蛇咬死的巨大风险争相捕蛇。
而在电影中，同样是朝廷有令、百姓大肆捕蛇，甚至形成了以此为业的“捕蛇村”。白蛇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而奋力抗争，前世许仙则是机智果敢的少年，与白蛇并肩作战。
截图来自：《白蛇：缘起》
不同的是，《捕蛇者说》中捕蛇是为了入药，而电影中百姓捕蛇，则是因为国师要用蛇来修炼道法。
在唐代，道教和道士确实颇受尊崇。唐代皇室姓李，道教始祖老子也姓李，所以李唐自称老子后裔，将道教奉为“本朝家教”。唐代确有不少道士曾得皇帝宠信（虽然没有电影中奉为国师那么夸张），道教宫观也遍布全国。
截图来自：《白蛇：缘起》
三潭印月，最早是用来镇妖的
受经典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的影响，我们通常认为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发生在宋代的杭州。其实，宋代白蛇传说的场地确实移到了杭州，但还在沿袭唐传奇中妖怪吃人的套路，依然谈不上美好。
宋代有个话本《西湖三塔记》，男主角是临安（今杭州）城中名叫奚宣赞的书生——无论名字读音还是身份，都与后来的许仙很接近了。
这位奚宣赞游西湖时，搭救了一个名叫白卯奴的女孩。后来，一位老婆婆前来寻她，并把奚宣赞请到家中作客。没想到，当晚冒出一个白衣美妇，非要嫁给他，其实意图吃掉他的心肝。不过，奚宣赞比李黄幸运，因为白卯奴对他心存感念，救他脱险。最后，一位修道真人赶来做法，妖怪们现出原形：老婆婆是水獭，白衣女是一条白蛇，而白卯奴，则是满身白羽的乌鸡。三妖被真人镇在了西湖的三座石塔内。
宋代传说中镇压三妖的石塔，就是西湖小瀛洲著名的“三潭印月”，现存石塔则是明代重建的了。
在这个故事中，白蛇还是冷酷无情的妖怪，知恩图报的乌鸡精白卯奴倒更像后世传说里的白素贞。而那三座镇妖石塔，其实就是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
据说三塔最早是苏东坡建的，他到杭州做官，疏浚西湖后立石塔为记，让百姓不要在三塔范围内栽植荷花芡实，以防湖泥淤积。三塔建成不久，好事者便把它们编进了白蛇故事，让它们成了镇压妖怪的道具。如果说白卯奴是白素贞的雏形，那么，“三塔镇妖”就是“雷峰塔镇白娘子”的雏形了。
无情白蛇懂了爱
白娘子led比心 截图来自：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
《白蛇：缘起》的男主角名叫“许宣”，这名字可不是凭空创造，而是直接从明代白蛇传说中借来的。明代，是白蛇从邪恶妖怪变成真善美白娘子的关键时刻，促成这一转变的关键人物，则是晚明剧作家冯梦龙。
许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儿都踏湿了。教青青回家取伞和脚下。又见晚下来，望官人搭几步则个。”许宣和白娘子合伞到坝头，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过桥投箭桥去。”许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过军桥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伞将去，明日小人自来取。”
——节选自《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在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有一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其中的白娘子虽然还是白蛇精，但貌美心也美，从不害人性命。她的夫君就叫“许宣”。许宣是一家药铺掌柜，清明祭祖时，在雨中渡船上遇到了白娘子。两人因借伞结缘，后来成为夫妇。白娘子有个丫鬟小青，但真身不是青蛇，而是西湖中的青鱼精。
截图来自：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
白娘子作为妖怪，对人间的规矩一知半解。她为了改善家境，施法取来了官府的银子，却不知这是大罪。事发后，许宣被官府捉拿，他对白娘子破口大骂，甚至想休妻，却又因贪恋娘子美色而犹豫不决。后来，许宣对妻子身份有所怀疑，求助于禅师法海。法海一眼识破，许宣惊恐万分，竟主动要求法海收他做徒弟、联合对付妻子。
故事结局非常残酷，白娘子与小青被法海收伏，法海令人修雷峰塔镇压她们，许宣还到处化缘，把雷峰塔修成了七级浮屠——最高等级的佛塔，于是千年万载，白蛇和青鱼都不能重见天日。
雷峰塔 图片来自：全景网
在《白蛇：缘起》的电影中也出现了一座锁妖佛塔，跟雷峰塔有几分相似，白素贞和许宣在此躲避追杀。
这个故事冲击力太大了，一下子扭转了传统神话中白蛇的邪恶形象。读者们对白娘子充满同情，对懦弱自私的“渣男”许宣则咬牙切齿。
截图来自：《青蛇》
其实，白蛇和许宣的形象转变，正反映了晚明的文艺风向：彼时，汤显祖、袁宏道等文人都在振臂疾呼，提倡“发乎情”、解放人性，挣脱传统伦理的束缚。在这种风气影响下，白蛇从无情妖怪变为痴情女子，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真情、勇于追求幸福的鲜活形象。
法海啊，你不懂爱
到了清代，人们在冯梦龙话本的基础上不断润色演绎，让白蛇传的情节变得更加跌宕起伏。嘉庆年间的曲艺弹词作品《义妖传》中，已有白蛇端午节喝雄黄酒、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等情节，白娘子有了“白素贞”这个名字，小青成了青蛇，许宣的名字也变为许仙。
截图来自：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
在冯梦龙的白蛇故事里，恶人还只有许宣一人，法海只是受他所托、站在禅师的立场上帮了他。而到了清代，法海的形象却开始黑化。
在《义妖传》中，法海与白素贞交恶的原因，竟是因为白素贞常用草药为村民治病，使法海所在的金山寺香火衰落。法海怀恨在心，才挑拨她的家庭关系、引发水漫金山，而后借题发挥，理直气壮地去“收妖”。
无论话本还是戏剧，清代白娘子都是妥妥的正面形象，反面人物则由忘恩负义的许仙（许宣）和心胸狭隘的法海轮流担任。而到了近现代，许仙开始不同程度地“洗白”，法海就只能稳站反派立场，成为“不懂爱”、破坏别人幸福的恶人了。
截图来自：1992年《新白娘子传奇》
明清以来，白蛇故事在中国民间广为流传，几乎所有剧种，包括木偶戏、皮影戏都有《白蛇传》的演出。民国年间，它又被搬上大银幕，1926年上海天一电影公司出品的《义妖白蛇传》，是中国第一部影视形式的《白蛇传》题材故事。
清代年画《白蛇传》
20世纪京剧《白蛇传》剧照，梅兰芳（中）饰演白蛇。
今天青年一代了解这个故事，则多半是通过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和电影《青蛇》。前者是以清代《义妖传》、《雷峰塔传奇》等故事为蓝本进行的再创作，后者则是根据香港作家李碧华的小说改编，将小青变成了主角。
《白蛇：缘起》中小白、小青姐妹草坪夜话的一幕（下图），致敬了电影《青蛇》（上图）。
而电影《白蛇：缘起》也致敬了这两部经典影视：比如小白和小青湖中沐浴的情景，和《青蛇》里几乎一模一样；断桥相逢画面中，白蛇的造型则完全模仿《新白娘子传奇》里的扮相；电影里甚至还让船夫哼唱了几句《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曲呢。如果你最近有在看新版的《新白娘子传奇》电视剧，那就更不妨多去对比一下经典版的，找找前者向经典的致敬镜头吧。
《白蛇：缘起》最后二人西湖相逢的画面中，白蛇的发型打扮（下图）致敬了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上图）。
白素贞雨中为许仙送伞，二人定情。上图为经典版电视剧中镜头，下图为2019年电视剧中镜头。
撰文 |周渝
微信编辑 | 小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