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利哥的故事

读一位外国作家罗伯特.林德的一篇文章,看到这样的句子:“成千上万的男女活着然后死去,一辈子也不知道山毛榉和榆树之间有什么区别,不知道乌鸦和画眉的啼鸣有什么不同。”

我想,不知道山毛榉和榆树区别的人多了。但不知道这个区别的人,却有可能知道乌鸦和画眉鸟的区别,比如岁利哥。

岁利哥是母亲娘家的一个远亲,自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管我的母亲叫“姑”,而且从来不叫姑不说话。因了这一点,母亲常说:“你们不要看岁利老实,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懂的。”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常常抿着嘴在一旁偷偷笑,一想到岁利哥那憨憨傻傻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的想笑,不知母亲究竟为什么,却老护着自己这个表弟。

岁利哥的确长得丑,他的头又扁又长,像一个大窝瓜,眼睛挤起来,眯成了一条缝,嘴巴厚厚的,牙长得还算整齐。最能遮丑的是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在这一头黑发的陪衬下,面部才显得不那么难看了。加之他每次出门,都要拿梳子细细梳头,把头发弄得顺顺贴贴。我们一群小孩子看见他,总要嘲笑他用口水呡头发,他也总是憨憨的笑着,从不反驳我们。

岁利哥比我和小伙伴们大好几岁,和他同龄的不愿意和他玩,嫌弃他反应慢,人长得呆丑;于是他只能和我们一班小的在一起,我们嘲弄他,拿他当笑料,他也不在乎。还常常帮我们拿东西,比如我们去地里摘柿子,一路上拿竹竿的肯定是他,去了以后,小的们爬不了树,最后爬树的还是他,他三下两下抱着树干爬上去,摘了软乎乎的柿子用竹竿挑着布袋给我们送到树下。

春天的时候,岁利哥还带着我们一班孩子掏鸟蛋,几个小的在树下架着他往树上爬,好不容易够着了,抓着了鸟蛋,但岁利哥的手被鸟窝里的草扎了,痛的他“哎吆”一声,仰头从树上掉了下来,架着他的小的也摔了个仰八叉。鸟蛋打了,鸟窝也散了。我们哄笑着,又往别处去了。这时候,是决然没有人随意说岁利哥什么的,孩子么,掏鸟蛋就为了乐子,至于掏到掏不到,倒不是十分在意。

有时候,鸟儿在树上发出清脆的叫声,一唱一和的,走到这棵树下,岁利哥通常不愿意上去,他说,鸟儿叫的这么好听,自己下不了手。他还说,这鸟儿就是画眉鸟,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们家院子里就有这样的一窝鸟,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岁利哥提到他母亲的时候,我们几个小点的,都不说话。我们整天在一起玩,回到家都有妈妈,有妈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可是岁利哥老早就没有了爸爸,他的爸爸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一名共产党员,还在大队担任村干部,早些年乡里修水库,在用炸药爆破石头时,引爆炸药的引线太短,他爸爸来不及跑远炸药就爆炸了,随之丧了命。过年时,他家门口挂了块牌子:革命烈属。他的妈妈,是个瞎子,三天两头的就把自己走丢了,后来终于有一次,大冬天掉到水塘里,淹死了,留下岁利哥和两个姐姐相依为命。

岁利哥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嫁,大姐嫁给了一名警察,据说还是狱警,跟犯人打交道的那种。因此岁利哥有几件衣服,是他姐夫穿剩旧了的警察服,颜色有些褪了,摘去了领徽和胸前的一些标志,成为一件日常的衣服。可是岁利哥每次穿上警服,都显得格外精神,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加上他梳的整齐的头发,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样子,惹得我们都跟在他后面,走的整整齐齐的,也没有人嘲笑他。那一刻,岁利哥在我们心中,形象是最高大的。

虽然有警察服穿,可是大姐和姐夫离家远,平时顾不得照顾他,只在过年过节有时间回来,给岁利哥改善一下生活。于是平时照顾岁利哥的责任,自然而然落在了二姐身上。

岁利哥的二姐嫁给了我们村的一个包工头,家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可是二姐生来仔细,对自己都有些舍不得,更别说对岁利哥了。因此虽然二姐家不缺钱,但岁利哥的日子过得并不算宽展,今天没了醋,明天没了盐,有时还要去隔壁家借来着。

二姐偶尔也会叫岁利哥去她家吃饭,那一定是二姐夫又完成了一桩生意,回家来酬谢那些跟着他干活的乡亲们,岁利哥因此跟着沾光,能吃几顿好饭,请客剩下的饭菜,二姐夫也会让他带回家,接下来几天的日子也好应付。二姐夫经常叮嘱二姐,让她照顾好岁利哥,但是二姐仔细惯了,今天大方一次,明天又舍不得了。但是,二姐做得最好的,是给岁利哥洗衣服很及时,她家有洗衣机,每次都把岁利哥的脏衣服搜集一大堆,过几天洗一次。因此岁利哥虽然没有娘,却不像其他没娘的孩子搞得浑身脏兮兮的,他穿的干干净净的,衣服上还有一股山丹丹洗衣粉的香味呢。

这样说来,岁利哥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平时一个人在家起火,饥一顿饱一顿的,大姐回来了,改善几天伙食,大姐走了,接着自己过日子,说不定哪天,二姐又来叫吃饭了。我们一群小伙伴,谁家有了好吃的,大人也不忘给岁利哥拿一口,母亲总说:“岁利人傻心不傻,谁对他好,他都记着呢。”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向前流过,摘完了那年春天的槐花,偷过了夏天果园里的苹果,秋天到来了,大雁南飞的时候,我们一个个进了学校,开始上学了,校门外就剩下岁利哥一个人孤单的身影,像离群的大雁。

每天早上,我们去上学,岁利哥就等在大队部门口,帮我们背书包,常常是身上左右斜背着好几个书包,像被五花大绑了似的,我们都空手走,却还要回过头来笑他,他也咧着嘴傻乎乎的跟着笑着,一直跟着我们到学校门口,卸了书包,眼巴巴看着我们进去了,还伸长脖子向门里头瞅着。我们在学校的墙里上学,他在学校的墙外张望,看大门的老爷爷是本村人,认识他,看他可怜,也不赶他走,有时还把自己捡到的一本书给了他,也不管他识字不识字。等到我们放学出来,看到岁利哥坐在学校门口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本书,认认真真的看着。我跑过去一看,发现字的方向不对么——原来把书拿反了。他津津有味看的,是书里面的某个插图。一段时间,这又成为我们嘲笑岁利哥的新话题。

时间就这样,在一日日的平淡中过去,转眼之间,我们一群小毛孩马上小学毕业,岁利哥也长成了毛头小子。

这一年春天,半路上,我们班里转来一个女同学,瘦高瘦高的,长得非常漂亮,看起来比我们一班同学,都要大上几岁。没过几天,就有人私底下悄悄说,这个女孩是从山里来的,她姐姐嫁到了我们这里,把她领了出来,以高价答应把她嫁给别人。而这个愿意出高价的人家,竟然是岁利哥的大姐,换句话来说,我们的这个新同学,其实就是岁利哥未过门的媳妇。

我那时候小,还不懂事,可是班里有几个大一些的,有事没事,就会围着那个女孩,说一些风凉话,还指着学校大门口岁利哥常在的那个方向,不屑地笑着。有一次,我亲眼看见那个女孩哭着跑出了教室,第二天再也没有来上课。岁利哥依然跟着我们上学放学,傻傻的,好像什么也不知道。

再过了一段日子,又听说,岁利哥的婚事黄了,大约是那个女孩嫌弃岁利哥长得丑,哭闹着要回老家,她姐姐姐夫大约良心发现,把巨额彩礼钱退还给了岁利哥家,但最终还是快速给她找了个人家,嫁出去了。姐姐姐夫最终还是落下了一笔彩礼钱,尽管比起岁利哥家给的,要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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