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园
像是有蚕在一点点啃食那颗躁动的心,我偷偷摸摸溜回宿舍,鬼鬼祟祟抽走笔记本,在教室七拐八拐终于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罪过啊罪过,我还是把《阿勒泰的角落》盖在了《数学分析》的上面,可心里也没好受多少。从昨晚恍恍惚惚莫名想起了过年的大庙会,我接连打电话给外公,给奶奶,给爸妈,那时就应该动笔啊,而不是暴食了十个蛋黄酥又熬过一个肿胀的夜晚与上午才动笔,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赎罪。
我的文笔太不够通透伶俐,太不适合描写空灵温和的童年记忆,可什么时候才适合呢?等到我都忘却了罢,等到我曾敏锐的感官都被肥肉堵实了罢,等到我再也无力回首那丝丝麻麻而痛彻心扉的过去了罢。这怎么行呢,这是愚蠢的,我不想浪费我的公园。
丰庆公园
身体还硬朗的爷爷奶奶是典型的那一类老人,住在不是很繁华也不是很喧闹的城市高层,大清早会提着一个说不上破旧的布袋子,认认真真放进小巧的保温杯,一把一顿手铿锵有力发声的大红扇,一柄有着稠密红流苏的舞剑,一个老式收音机,家钥匙,买菜的零钱,坐公交的老年卡,一瓶或有或无取决于我的盐汽水。奶奶会一丝不苟地回回给我两个钢镚,揣在口袋里,车还没来却总是死死硬拿着,捂得手汗津津的,生怕上车投币落座不能一气呵成,这似乎是一件办不好就丢脸的大事。可总之就是要准备好。
老两口和小屁孩(往往是小学的暑假)坐熟悉的公交车,从熟悉的门口进公园,走熟悉的路线,踏上熟悉的草中蜿蜒的小路,到熟悉的“晨练”地点,把两个遥相呼应的破布袋挂在熟悉的两根树枝上,熟悉的大石头上蹲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两个活力的老年人便开始了日日必需的功课,舞剑打扇打太极抖空竹——我得亏不是男生,不然还要必修太极拳,岂不憋屈?笑话,十年前跟着爷爷奶奶整套太极拳我都打下来了。
他们打他们的,我偶尔跟着练练招,大多时候是自己玩去了。他们打扇,我就拿走那把银光闪闪的长剑对着空气自导自演,哼哼哈哈地装腔作势;他们舞剑,我就拿走那把气势汹汹的红扇怼天怼地扭来扭去,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非要逻辑严谨的说,那就是在不离开他俩视线的地方等他俩。
印象尤其深的是小山坡后面的一块空地,上面是很多黑白的扁平大石头,大概是仿围棋的模样建的吧。我现在也好奇,那么大石头,怎么每天摆的都不一样?怎么有时候还有两三个叠在一起的?谁有这么大力气挪动那样结实的石块?真讨厌,它一变,我就不服气,就要在上面跳跳走走轮过每一块石头,绝不能落地!为了这个完美的目标,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走,一遍又一遍走,像是在弹一首冗长无尽的钢琴曲。我会享受地看自己靓丽的小皮鞋踩上面前的石块,自己创造的一阵风撩起我觉得好好看的小裙子。我就这么天天低着头踩来踩去,踩得旁边竟建成了一个新的有大型设施的游乐场,我还在这边踩来踩去。什么时候不玩了呢?我丝毫想不起来,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就不再去丰庆公园了。
公园不是总有那种卖玩具的小木房嘛,我不是那种讨厌的小孩,不喜欢索要亮眼的玩具。他们有时会给我买大大的沾着亮晶晶闪光片的风车,或者一边拴在中指“嘣嘣嘣”弹来弹去的气球。我当然还是高兴的。一路上弹球弹得忘乎所以,直到一出手,肥硕饱满的气球被灌木丛扎着了,爆了,没了,里面塑料的小蝎子“噔”飞过我傻住的眼神。看我一直沉默寡言,爷爷奶奶都不停劝我不要哭再买再买就行。我哪里是难过啊,真是不懂小孩子,我特别特别愧疚。你想,一个觉得索要玩具都会难堪的孩子现在弄坏了崭新的玩具,她会多么愧疚!再后来,他们就不给我买玩具了。因为他们要买,我就会生气,气鼓鼓往前跑,闷闷地使劲踩我的黑白大石块。
话说,他俩有时候也会去劳动公园。我是没什么区别的,在这边就不厌其烦地踩石块,在那边就不厌其烦地爬假山。爸爸说他小时候去劳动公园去得多,所以那个公园确实在我感觉里特别老,花再艳树再茂,它的颜色始终就是老照片里的色彩。这里就不提了罢,我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他俩怎么就不去锻炼了,甚至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就只是整日窝在家里吸氧,门是一步也迈不出去了。那些剑和扇子再没见过。
我对于冬天的丰庆公园似乎只剩一次记忆(当然也有别的,但已经分不清是不是这个公园),大抵也是一二年级吧,我爸单独带我去玩。他还拿了纸板和粗跳绳,想要弄个滑雪板拉着我玩,最终应该是失败了吧,要不就是我觉得没意思。唯一学会的就是整人和整自个儿——他在前面走,我后面当然毫无觉察地跟着。突然他猛地狂摇一颗小树,好家伙,我路过的时候,上面的雪劈头盖脸就往下砸,那雪逮着脖子后面一溜就钻进了衣服,冰得人呲牙咧嘴,边叫边笑。再有就是他教我堆小雪堆,两边摁实,中间用脚磨痕,那条道就会越来越滑越来越滑,站在上面跐下来就越来越刺激。我俩就轮流磨,玩了很久,我是真心佩服,太好玩了。“我们小时候都这么玩!”我爸骄傲地说。
回过头想想,什么“不怕二球多,就怕二球挤窝窝”,什么“他说‘后面有条狗,跟我走!’你要接‘前面有头驴,带我走!’”,什么他讲“他们在田里那会有个瓜怂奋力地抛地瓜,边跑边大喊‘快跑啊哈哈哈看砸到谁’结果那地瓜正正好好砸了那瓜怂自个儿”……都是我爸教我的,真是……太不像话了。我妈倒没教过我这些,我爸带我出去玩,我妈在那儿教我认菜。路边教我认萝卜土豆老烟草,山上教我认核桃板栗臭香椿,我当然啥也记不住。
还有个好笑的事,这几年我居然老见到丰庆公园门口停着旅游大巴车,我寻思这么个普通公园又不收钱又没名气咋还是个旅游景点?
兴庆公园
嗯,这个名气是不是挺大的。兴庆公园是个成熟的公园——门口会有一簇一簇卖棉花糖和迪士尼公主气球的小贩,湖上会有唐老鸭造型的脚踏小船,专门区域有大型游乐设施(我只爱玩月亮船),冬季开展壮丽的室内冰雕展……我的记忆更混乱了,因为真正在这个公园玩要追溯到幼儿园了。
其实我骨子里似乎是不大喜欢兴庆公园的,印象里那滩死湖总是腥臭腥臭的,节假日大家子大家子带着小孩往里涌的太多了。看着照片上穿着蓬蓬公主裙,肉乎乎胳膊上系着绚丽金银丝带的我被我爸妈抱着,在熙熙攘攘的花海前开心地笑,我就一阵后怕。应该人人都如此吧,太小的自己全然记不得时间的步骤,只觉得这个公园偷走了我最小那一部分的童年。这些照片应该是在我生日呀六一儿童节呀圣诞节拍的,我只是茫然而害怕地盯着照片上还太小的自己,这是谁呀?时间若不在脑海里留下一点规律的、日复一日的、让人心安的记忆,那它就是虚假的、令人不安的。
曲江公园
这恐怕是时间战线拉得最持久的一个公园了吧,诸位莫嫌烦,我自己都烦。关于曲江南湖的记忆又细又碎,它们自顾自往外翻腾,胀得我脑子疼。就,想到什么就添什么得了。
特别小的时候,曲江对我来说是异常遥远而极少去的。除了一次白天我爸带着年幼的我骑自行车去过以外,我对它的印象全部停留在晚上。因为大多情况下,都是在家里憋闷得实在受不了,晚上好歹也出去透透气,于是选了不远不近的曲江。很久以前的曲江,没有改造之前,空旷而寂寥。走很久会莫名出现一个网球场,再走很久会莫名出现一些古老诡谲的游乐设施,不过这样阴森的夜晚很快就被一湖星星点点的灯火填满。
我们去的最多的无非就是散步,绕着个大湖散步,说它大,因为往往是走不完的。起点统一,都是最亮堂的拱桥下最亮堂的喷泉。往这边绕是幽深宁静的,湖边参差的芦苇中闪着诱人的银光,柳条垂怜的石凳上恍惚中氤氲着冷气;而往那边绕是热闹美好的,华丽典雅的一栋栋饭店酒楼灯火通明地杵在岸上,荷花池精美的石桥上尽是随心轮滑的孩子们,甚至烤肉店都已某种哲学的方式和谐地融入这幅唯美的湖景图中。和家人,和友人,无数次在这里散步,谈论过的无数或有趣或无趣的话题,人是不记得了,都被南湖吃了。
好生奇怪,每次说起去曲江公园就心情激动得不行,那种晚上有事干——和家人聊天散步的心安让人充实。可去了,就“哦,还是这样”的有些落寞。我说不清楚,我很无力,那么些美丽而混乱的记忆蠢蠢欲动,我却屁也放不出来一个。
浣花溪公园
“你小时候老在这里喂鱼,卖鱼食的不要钱一样给你一堆,你能喂一下午,外公就搬个竹椅在旁边躺着。”“知道知道啦,每次都说,我记得!”外公外婆家的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后面是浣花溪公园和杜甫草堂,前面是百花坛公园,稍远一点是人民公园。直到现在,只要回成都,晚上就不可能不来浣花溪散步。
一个咿咿呀呀的小娃娃能对诗词大道古老诗意的魅力产生共鸣吗?能看透杜甫草堂斑驳苍老的竹影后那伟大忧悒的身影吗?不能,她是傻的,只对桥上香喷喷的烤鹌鹑蛋感兴趣,只像享受被团团红鲤围拱的自豪感。到底还是老了,过去怀念得太多脑子就累得转不动了。
不过喂鱼我是真真切切记得的,那么胖那么肥的大花鱼挤来挤去,一条非要骑到另一条身上,层层叠叠地搅动不得安宁的池子。喂鱼的全是小孩子,他们图个什么劲儿呢?要我说,大概就是看鱼嘴吧,没有什么比一张一合撅出去缩回来的鱼嘴更有意思了——“鱼宝宝,吃饭饭啦!”小嘴“哦”一下,吸进去一粒鱼食。“再吃!”小嘴又“哦”一下,吸进去一粒鱼食。小孩子是串不起矛盾的,我一边跟着爷爷学洗鱼剖鱼蒸鱼炸鱼,一边嘻嘻哈哈这撒点鱼食那扔点面包屑喂鱼;我能直愣愣盯着鱼儿圆滚滚一抽一抽的小嘴,我也不是忘记那些喷香四溢供我饕餮的可怜的鱼痛苦而死命张大的嘴。若我总是想这么多,估计早就成哲学家了,或是精神病人。
鱼池鱼食混杂的特有的腥味儿是不招人厌的,至少我现在还很想念。
接下来就是女孩子特有的享受了,在这点上,浣花溪、百花坛和人民公园的功能是一样的。当一个下午变得极度慵懒漫长而无所事事时,外婆会带着我去公园耍,步骤一成不变——先坐一次月亮船,然后找个小摊坐下来——画画,画一下午。最早最早的是那种用一罐颜料往上一点点挤的方式画,这种画大多不成形,唯一的好处就是我能拿走那些舍不得用的亮闪闪或金或银的颜料,回去悄悄抹指甲。再早些的是沙画,涂哪儿就把哪儿的胶纸一揭,舀一大勺喜欢颜色的沙子往上一撒,晃一晃又倒回去,泛着光的细沙就老老实实粘在纸上,这种画绘得太快太没成就感,也好看不到挂起来的程度。紧接着又有了更细致的绘画方式——也是挤油状颜料,但要非常非常小心翼翼地用牙签画,成品后给你放“炉子”里烤一烤才好,这种画是固状的,能够黏到玻璃门上。令人难过的是,爷爷奶奶家里乐呵到现在的太阳花是我最失败的作品,因为愚蠢染出来了绿色的脸。最后也是最豪华的一种,我只和我妈共同创作过一幅,是用镊子或牙签挑起一种浸了染料的纸糊糊,慢腾腾堆积而成,这要晾上好几天才能挂起来,否则匹诺曹红帽子的红水会无法抑制地渗到脸上,吓死人了。
我铁定画过数不胜数的这种画,而长久的仍残存在我体内,时不时提醒我度过那段时光的是一种感觉,一种状态。我只是脑子放空地画,外婆在旁边脑子放空地坐着。周围乱糟糟的杂音,以及灰尘里细细簌簌的光影,在画着我的轮廓,拉扯着我稚弱的灵魂——小孩子是最容易脱离这个世界的,稍不留神就感受不到时间与生命的存在。对于小孩,这样完完全全脱离世界的感受是这么容易就能获得的。
早就超过了偎着我妈画画的年龄,长大后若再有如此懒洋洋的下午,自然是一家子去公园坐着喝茶晒太阳,他们搓麻将,我就搁旁边歪着,任由暖洋洋的微风泡得骨头软酥酥的。耳畔的一切声响的确又微妙起来,又恍惚起来,只是无论如何我再也难以找到那种时时怀念的“脱离”的状态。可能是我太在意,想得太多太杂,越想势利地达到就越无法达到——我终究还是牢牢地扎根在土地,飘不起来了。
今年回去,浣花溪两侧装了夜夜耀眼的彩灯,从古朴中蜕变得雍容华贵起来。我和我妈抽了一天晚上去公园散步,还留着些记忆中的样子。对的,只要回去,浣花溪这个步总是要散的。
武侯祠
事实上本来不太想写武侯祠的,可昨天又偏偏想起了小时候年年逛庙会。享受完一个人的一天,晚上我还是顶乐意去人多的地方凑凑热闹。想想刚高考完那会儿,白天自个儿浪荡,下午我妈一下班回家我俩就骑着自行车往商场跑,不图个啥,就胡乱转悠吃个奢侈点的牛排或海鲜焖面,要么逛街(不买衣服的)要么饮品店坐着,一时兴起看个电影就更好了。是的,晚上没有目的的逛也是个盼头,似乎让人觉得这一天过得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现在是无比怀念这段“闲人”时光。
大过年的哪个小孩不喜欢凑热闹,武侯祠年年都有成都大庙会,印象里小时候肯定是回回都去的。大舞台表演还没开始,烤肉串烤面筋烤鱿鱼的味道直勾勾往鼻子里钻,你说这些小吃哪儿都有啊,这不一样,这是大庙会,热闹!香!外公和舅舅总是看穿我和妹妹的心思,赶紧招呼着买了还滴油的烤肉串,我们自然是乖巧地接下,不动声色地掩住内心的狂喜。其实就那些,跳舞的,耍杂技的,变脸的,唱歌的……等天一黑,彩灯悉数亮了。年年主题差不多,三国人物的花灯一个也别想少,就一手拿着吃的一手拽在妈妈手里,听大家伙说着,在灯展里穿来穿去,人群里挤来挤去。肚子像个猪猡猡一样不停塞着各种小吃,这是外公外婆啊老一辈最幸福看到的。主要还是边走边吃的感觉过于美好,近年锦里的人太多,害怕得不再去了。
家里书柜上还贴着一张零八年在成都大庙会拍的照片,我妈还烫着波浪的短卷发,我骑在我爸肩头,头上戴个牛气冲冲的牛角发卡。
我曾经去过许许多多的公园,将来也还会去许许多多的公园,可它们都不是我的公园。我像一个黑洞,我的公园在被我经历后,从这里就永远的消失了,不管我怎么复述,你们听到的终究不是同一个公园。原来我们曾蹦蹦跳跳的小步子,迈出公园大门的那一步,就是永远地迈出了那个公园。“啪嗒”上锁,记忆的匣子闭了,没了,只剩下点马马虎虎的小事让你念叨着。
只是啊,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只要那些陪你去公园的人还在,一切总没有那么无力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