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生涯

记得第一次下地劳动是我6岁那年。妈妈挑着胆子走在前面，我拉着妈妈的粪笼跟在后面。那时我太小了，上山坡的路又很陡，我上气不接下气，没走几步就嚷嚷：“妈，歇一会儿吧！”妈妈换了个肩膀，吃力地回头看着我，无奈地说：“乖！坚持一下，这担子在山坡上放不住……”我用极不雅观的姿势重新站起来，嘟着嘴往山上爬。

6岁，在记忆中没有多少浪漫的镜头，总是一些充满坎坷与沧桑的片段，它像一道田埂一样横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无法忘记。每当事业遇到坎坷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妈妈的那些话，也深感挑担子爬坡的人，是停不下来的。

我坐在地头上，看着妈妈擦汗，整理扁担，心里在嘀咕，妈妈好辛苦啊！下山的途中，妈妈跟我说了许多话，大部分都忘了，唯有一句忘不了：“娃呀，你要好好地念书，将来离开这个穷山沟，就再也不会受苦了！”在我的印象中，山路是崎岖的，农民的生活很辛苦。上学念书，就是为了有一天离开这里。

10岁那年，妈妈领我上山锄地。“锄掉草，留下苗；步子要稳，间距跨大，尽量少留些脚印。锄地就是为了给庄稼松土，不要一边锄地，一边把地踩坏了……”妈妈一边叮嘱着，一边给我做示范，然后拍拍手对我说：“石头！开始干活。”我便站起来，和妈妈并排锄地。我一脚紧跟着一脚，就像是在比赛走慢步。我的脚印小，妈妈的脚印大，我的脚印浅，妈妈的脚印深，我的脚印凌乱，妈妈的脚印从容，我发现我的脚印跟妈妈的脚印相比，就像水面上的飘萍，完全不成行。现在想起来，这两排极不和谐的脚印留在地上，却像两行极为和谐的诗。

就在我懒洋洋发呆的时候，妈妈拍着我的头说：“要快点，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必须锄完这一块地。”我的动作显然太慢了，拖累了妈妈的进度，于是我快走几步，结果把玉米苗给锄掉了，而且我的脚步显然乱了，留下的脚印太多，把地踩坏了。脚印多了，就像很多人从刚刚锄过的地里走过一样。妈妈看到就急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干脆让我坐在地头上休息。我再抬头看去，两排脚印并成了一排，我的小脚印渐渐地融入进妈妈的大脚印里，再向前，就找不着了。

地不长，但细碎的脚步显然把地拉得很长很长。就这样，我和妈妈一起，背着太阳从地头锄到地尾，又迎着太阳从地尾锄到地头。来，回；再来，再回。妈妈看着前头，我看着后头，记不清在那块地到底锄了多少个来回。多少年以后想起，突然觉得，妈妈其实是一个比尼采或叔本华还伟大的思想家，尼采那些深髓的思想，还不是这么一步一步锄出来的？而我至今仍不清楚，在妈妈的脑袋里到底装了怎样高深的思想，能让她如此耐心地面对一块地？

我的耐心十分有限，没几个来回，就对锄地失去了兴趣，开始看另一块地上的人，另一块地上的牛，另一块地边趴在牛背上的孩子。于是我便想，趴在牛背上一定会很舒服吧，我真想跑过去。我的目光开始游离，明显地对锄地不耐烦了，我盼望太阳快点躲起来，炊烟快些升起来……然后就跟在妈妈后面回家。吃完晚饭后，便进入了梦乡。童年的梦和玉米一样长，一串串，一串串地……后来，多少个无梦的夜晚，我便会回想起那时的梦，怎么哪么长？

我在地头睡着了。“石头，起来，回家！”妈妈叫醒了我，我发现夕阳已经把我和妈妈的影子拉得可以盖住一垄地了。而每一垄影子下的地，都长满了妈妈和我锄过的玉米。一块地，像一块镶满繁星的夜空，无数个玉米苗，在地里闪闪发亮。我揉揉眼睛，不明白是梦把这些脚印拉长了，还是脚印把梦拉得很长？妈妈说：“再有十来天，这些玉米便会长到小腿那么高，再有一个月，这些玉米就会长出大叶，再有六十天，这些玉米就会走一人多高了。再有九十天，这些玉米就会出顶花，到了秋天我们就有甜玉米棒吃了。”于是，我就看见一地的玉米，腾腾地猛长、出叶、开顶花，结棒子，像无数个鲜活的生命，扑面而来。

秋天到了，我再来这块地时，发现一地的玉米都已经长成了小树林。一棵棵比大人还高，每棵玉米树都怀抱着一个嫩嫩的玉米棒，就像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而我锄过的玉米，不知什么原因，明显长得有些瘦小，第一次劳动，就让我充满了自卑感。我更加敬佩妈妈，她一天天，一年年，在这块地里种下了自己，才有了我的昨天和今天。

这可能是我真正当农民的一年，之后的岁月，我先是上学念书，后来又住寺念经，再也没有专门下地干过农活。再后来，也曾断断续续地去地里流过几滴汗，那也只能算做帮忙而已。二十八岁那年，我真应了妈妈那句话，告别了家乡，离开那个小山沟，进了城。后来写书法，我特意刻了一枚“农家子弟”的印章，尽可能地在我的书法作品上都留下这样一个压角印。

如今，走在城市冰冷坚硬的水泥路上，我的脚步仍像六岁时的那样凌乱，上气不接下气地，更像十岁时的那样虚浮，我仍无法留下像妈妈一样深沉、宽大、从容的脚印，我常常怀念和妈妈一起锄地的日子——我的农民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