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最痛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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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名单公布,著名作家叶兆言及其作品《刻骨铭心》上榜。作为土生土长的南京人,叶兆言的文字氤氲着南京独有的厚重与凝练。本文选自早前随笔集《陈年旧事》,在自序里,他戏称自己已经习惯被别人称作“小说家”。所谓小说家,就是“一个喜欢编故事的家伙”。关于《陈年旧事》,“无非是说说过去的人,谈谈过去的事。以人叙事,以事论人,不同的只是每篇篇幅略短,但范围更广,内容不再局限于文化人,政治和军事都有所涉及。”

怀旧是人生难免的一种情绪,陈年旧事说过去就过去,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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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叶兆言 摄影:肖全


陈西滢 鲁迅最痛恨的人


陈西滢就是陈源,就是那个写《西滢闲话》的作者,那个曾经让鲁迅最痛恨的人。鲁老夫子骂人一向厉害,喜欢痛打落水狗,他如此这般痛恨,死活不肯放过,不是没有缘由。堂堂北大教授陈源,居然写文章说他剽窃,白纸黑字,男盗女娼是最歹毒的骂名,鲁迅焉能咽下这口恶气。 鲁迅最痛恨的人_第3张图片
陈源有个小妹叫陈汲,是竺可桢的后妻,竺的前妻是民国名女子张默君胞妹,两位妻子一位有个不一般的姐姐,一位有个不同寻常的哥哥,倒也是个有趣巧合。陈源与竺可桢似乎没什么太多交往,这妹夫要比他大好多岁,他们算不上一路人。
陈源从国外留学归来,一直当教授,先在北大,后来又去武汉大学。做了许多年文学院院长,当年武大的派系斗争十分厉害,有湘军和淮军之分,陈源是无锡人,夹在湘淮两军之间,日子并不好过,焦头烂额。最后终于辞去教职,从政,成了国民政府的外交人员,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首席代表。
有文章说陈源很会骂人,与鲁迅打笔仗,也算棋逢对手,触到了对方的痛处。我觉得这有些想当然,过分高估了,陈源太绅士,英国味道太足,文化有余,幽默凑合,说战斗性就那么回事。他与鲁迅交手,也与周作人和刘半农对过阵,说岁数,陈源年轻许多,学历高出不少,可是一点都不气盛,基本上处于下风,年轻管个屁用。
因为鲁迅,以往的现代文学史,陈源往往是个反面角色。后来翻案之风盛行,不时地有人出来为他说话。确实事情也没多严重,文人相轻,吵吵架,红个脸,说几句狠话,本是思想自由之体现。这场争斗过后,鲁迅与陈源也见过面,两人还握了手,并不是你死我活。
一直觉得陈源欠个道歉,证据确凿,鲁迅没抄袭,胡适出面打过圆场。对方会不会接受道歉不重要,以鲁迅的脾气很可能不需要,但是对于有绅士风度的陈源,认了错心里反而更踏实一点,抄袭就是抄袭,没有就是没有。
印象中的陈源,老实,很无用,是个老好人。先说家庭,他的妻子是凌叔华,既是作家,也是画家,标准的才女。家有才女往往好坏参半,难免有麻烦,有难言之隐,会有这样那样的矛盾。有矛盾很正常,然而作为名人,拿出来让别人八卦,便有些不堪。
我读研究生,去陈瘦竹先生家请安听训,他是现代文学专业当仁不让的老爷子,提到当年的老师陈源,热泪盈眶,连声说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担得起“好人”,陈瘦竹是很严谨的学者,他如此动情,就是想纠正我们脑子里对陈源固有的坏印象。后来读到台湾吴鲁芹先生的散文,他的文字非常好,文风纯正,提到陈源,也是一口一个恩师。
我祖父与陈源有过交往,他做文学院院长,曾邀请祖父去武大教国文。武大与南大一样,向来以保守著称,既看不上新文学,也不喜欢外国文学。结果祖父很快就辞职,为这事,陈源显然不是很开心,毕竟祖父他喊来的,是驳他的面子,过了不久,也愤然辞职离开武大,这至少说明他这人还是讲交情的。
自一九二二年回国,陈源一直在大学当教授,离开武大,意味着要与国内的高校分手。他的文笔曾得到过好评,有人吹捧,说他的英文比英国人还地道,结果《语丝》同人哗然,刘半农很刻薄地挖苦,说没想到陈源的水平竟然比英国文豪更厉害,害得他有口难辩,只好装哑巴。
陈源与傅斯年同岁,虽然都有留学英国的背景,却一点都不强悍。这或许就是江南人和山东人的区别,他身上没匪气,更没霸气。觉得自己文章写得不错,也明白靠这个未必能养活一家老小,毕竟他不是英国的文豪。据说在国外的那份差事,也是凌叔华帮他讨来,由此可见,除了不强悍,还不能干。
作为国民党政府的公职人员,陈源忠心耿耿,可怜一片老臣心。由于蒋介石已失去了大陆,台湾在国际上的活动空间日益受到挤压。一九六四年,法国与大陆建交,关闭了台湾驻巴黎的大使馆。“驻法大使”不得不黯然下旗回台湾,留下陈源以“联合国中国代表”名义驻馆看守。法国人不讲交情是有历史的,翻脸不认人,巴黎冬天很冷,既然断交,那就将暖气也停了。陈源孤身留守,相当狼狈,连吃喝都没有一个着落。两年以后,法国人又玩幺蛾子,要收回使馆,陈源据理力争,倚老卖老,最后被巴黎军警强行架出。
陈源大病一场,然后便去伦敦养老,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路。
朱东润 天下尽欺老实人 鲁迅最痛恨的人_第4张图片 朱东润(左),刘世南(中)和郭丹1987年合影
说起留洋,越老越值钱,像胡适这样的庚子赔款生,因为在辛亥革命前,还是大清朝,难免提起此马来头大。而且是官费生,所谓官费,要靠真本事去考,要过关斩将。当然,还有一路是家里有钱,敢真金白银地去花费,譬如徐志摩,标准的富二代,比洋人还有钱。又譬如陈源,人家连中学都在国外念的,一混差不多十年,进的又是名校,博士学位货真价实。
除此之外,就是勤工俭学,到国外去混,混一天是一天,赖一年算一年。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朱东润先生,他是勤工俭学的前辈,前辈和后辈的区别,不只时间有先后,关键是人生态度大不同。五四运动后勤工俭学那拨人,受十月革命影响,意识形态发生重大变化,有很顽强的玩政治意识,不跟共产党走,就跟国民党跑。
朱东润与陈源同岁,一九一三年去英国留学,这一年他刚十七岁,与国民党大佬蔡元培和吴稚晖同船到达欧洲。平心而论,要有心政治的话,倒真是前途无量。首先有个好出身,他的三哥是革命党人,在光复南京的起义中英勇捐躯。其次,出国前,他在一家报纸打工,这报纸是国民党机关报,几位主笔都名震一时,天天打交道的,是汪精卫、蔡元培、吴稚晖这样的大人物。
朱东润的最初梦想,是成为一名新闻记者,像他所熟悉的那些大人物一样。可是到了英国,遇到的都是现实问题,不得不考虑如何生存,怎么才能有一口饭吃。他的英文程度也就那么回事,勉强对付而已。英国不像法国,想找工作根本没门,这里的工人很霸道,坚决排外,不像法国工人那么好客。当不了英国民工,他只能靠给国内的出版社翻译挣钱,拿中国的稿费在外国讨生活,这日子显然不太好过。
翻译稿件是朱东润不太愿意提起的一段往事,都是些三流作家的东西,甚至是不入流。反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完了也就完了,实在当不了什么话题。用他的原话来说,就是“不久以后,这些译述也迅速烟飞烬灭,一点也不值得惋惜”。在大英帝国待了两年多,袁世凯称帝,远在异国他乡的朱东润革命热情被点燃,毅然决定回国参加讨袁。
据说当时的驻英公使曾派人许诺,如果朱东润不回国,可以补办一个公费生名额。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下了决心,就要毫不犹豫地实行。那时候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潜水艇是最大危险,随时会对大西洋航行船只发动攻击,可是这已拦不住他要回国讨袁的热情。
等到风尘仆仆赶回国,袁世凯不仅不在皇位上,而且一命呜呼。这个短命皇帝莫名其妙的折腾,害得朱东润走投无路,讨袁已不成立,重回英国也无可能。思来想去,只能和在英国一样继续埋头译书,这时候,他的英文水平涨了,可惜白话文还未兴起,译书要用文言,中文反倒有些跟不上了,想模仿深受大众欢迎的林琴南体,毕竟不容易,这得有很好的桐城派古文底子。
朱东润便到广西当中学外语老师,这一年他二十一岁。很多留学生在这个岁数,还没来得及出国,他彻底结束了留学生涯,再也没出过国门。接下来,个人生活有些沉闷,中国社会大起大落,五四运动轰轰烈烈,共产党成立,军阀混战,所有这些与他都没太大关系。
广西待了两年,朱东润重回江苏,到南通师范当老师,结婚生子,过非常平淡的日子。婚姻差不多由大哥一手包办,当时的择妻标准,女方太漂亮不行,太有文化也不行,贤惠为第一要求,朱东润虽然是留学生,一点都不新派,觉得只要“对方不是精神失常”便可以将就。因为这个态度,订婚前,未婚妻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不愿意见上一面。
一九二七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内心并不平静的他应邀到南京,任中央政治处会议秘书。这又是个很好的从政机会,前途无量,小他两岁的陈立夫同时步入政坛,也是当秘书,一发而不可收,成为党国的显要。朱东润官场上混了两个多月,很不适应,又回到了南通师范。
两年后,朱东润去了武汉大学,从此就在大学混,从讲师,到副教授,再到教授。很多人都认为当教授很容易,很舒服,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民国学潮非常厉害,能够在武大站住脚,很重要的原因是上任前,学生已轰走了四五位老师,老这么玩也没劲,因此懒得再撵他走。
朱东润是有棱角的,在大学有过很多不痛快的经历,学校的争权夺利丝毫不比官场上逊色。一九五二年院系大调整,他进了复旦大学,在此之前,待过的大学除了武大,还有中央大学、无锡国专、江南大学、齐鲁大学和沪江大学。好在有勤工俭学的底子,他学历不是最硬,学问不算顶尖,可是吃苦耐劳,终其一生都孜孜不倦。
朱东润是一个不错的传记文学作家,他的《张居正大传》很有名,当年出版,有一篇我祖父的书评。四十年后,祖父才说出真相,其实是朱先生自己写的,他们是好朋友,当时为做宣传,因此,这篇文章最后没收入祖父文集。
徐志摩毕生行径均是诗 鲁迅最痛恨的人_第5张图片
网络有个最大好处,可以轻松地看到许多千奇百怪。譬如粉丝过分热心,搜集制作了名人名言,我注意到有一个“徐志摩那些黯然心动的话”,一条又一条,一边读,心里一边嘀咕。这难道真是徐志摩说过的话,有些肯定是,有些肯定不是。再读下面跟帖,有人说那是电视剧上说的,看了顿时无语。
徐志摩是个讨女孩子喜欢的家伙,文科女生为之怦然心动,自在情理之中。当年大学毕业,互相赠别,女生一手娟字,最适合用来题写徐志摩诗句,“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读研时去徐志摩老家,先看老宅子,所谓老宅,其实是一栋洋房,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小县城,非常扎眼,记得是一家银行,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看不出它与徐志摩有任何关系。
后来去了徐志摩的墓,师妹很内向,很腼腆,执意要在墓碑前留下一个倩影。关于这墓,有一种传说,说徐的脑袋是金子做的,当年飞机失事,情形很惨,家里为了全尸,安了个金头颅。这传说到了“文革”中,便成了掘墓理由,因此我们见到的已是新修的,看上去很简陋,既杂乱,又荒凉。后来据说又扩大了规模,增加了两个汉白玉书型雕塑,成为一个小景点。
有关徐志摩话题很多,先说他的诗文,这问题始终让人困惑。作为前辈,他肯定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可是我也一直想不明白,他的文字究竟妙在何处。也许每个人读书趣味不同,我们都有可能看走眼,不知好歹,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不止一次找出他的文章,仔细品味,想象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偏见。前几年,一个研究现代文学的朋友打电话聊天,问最近在干什么,我说在研读徐志摩,他很吃惊,说你不是不喜欢他的文字吗,怎么,又吃错了什么药。
再次向朋友表达了自己的读后感,很遗憾,改变不了过去看法。希望能够有新发现,可惜还是没有。坦白地说,对于徐志摩的文风,我总是喜欢不起来。他的《再别康桥》和《我所知道的康桥》,都是选了又选的经典名篇,读了以后,难免一种盛名之下的不爽。
先说《再别康桥》,二十多行白话诗,几乎每行都有个“的”。老派人眼里,这实在太怪,太白话。《我所知道的康桥》被选进中学课本,特点是运用了第二人称“你”,因为这缘故,有些段落让人觉得亲切,然而第一人称的“我”又不断跳出来打岔,忽东忽西,使得文章节奏不断出现问题,真是浓得化不开。
朱东润先生记录初见徐志摩的印象,说他中等个子,雪白的脸,走起路来,先把左脚沿地面平拖半步,把右脚拖过来,并齐了,然后再向前拖。有趣之处在于,朱先生强调了一个“拖”字,不加掩饰地说这种走路姿态很难看,很做作。
蔡元培先生悼念徐志摩,很是精彩,“言语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均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到处都有乐地;乘车可死,坐船可死,静卧室中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耳,不必视为畏途”。能写出这种漂亮的挽词,非得是前清的翰林不可。蔡先生以诗人来形容,恰如其分,准确到位。我不觉得徐志摩的诗有多好,却非常赞赏那种一举手一投足的诗人气质。他难看的走路姿态,他的矫情和做作,搁在普通人身上难以容忍,是徐志摩或许就可以接受。
徐志摩与郁达夫中学同班,与郁一样,他身上也有着非常明显的毛病。受传统影响,刚读到郁达夫的放荡不羁,心里总有些疑惑,同样,对徐志摩的某些作为也是非常不理解。相形之下,放荡不羁还属于旧文人传统,徐志摩的做法就太出格。譬如太太挺着大肚子,他急着要离婚,便逼她去堕胎,在当时这很危险,太太害怕,他竟然说:“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徐志摩是典型的富二代,他接受教育,有充足的现大洋铺路。大家都知道,他是梁启超的学生,有一种说法,拜这么一位老师,他爹付了一千大洋。一百年前,是个天文数目。光中国的大学,他就念过三所,都半调子,读读就不读了。出国留学也一样,一会儿政治,一会儿经济,一会儿哲学,反正没一个准儿。认为哪个大学好,就跑哪个大学去注册,觉得哪位老师有名气,就自说自话拜人家为师。
他喜欢上了罗素,博士学位也不要了,立刻从美国启程去英国。最终也没能成为罗素学生,但他却如鱼得水,在英国学界玩得很欢。罗素生儿子,他不仅写信祝贺,还亲自张罗聚会,准备了红鸡蛋和寿面。西方文化人难免一种毛病,这就是喜欢卖弄似通非通的东方学问,徐志摩给大名鼎鼎的狄更生送了一套《唐诗别裁集》,这本康熙年间印刷的诗集虽然珍贵,但到了狄更生手上,基本上就是明珠暗投,暴殄天物。
很显然,有些事徐志摩做得十分俗气,很长时间,我都有一种不认可,不应该是诗人所为。现在想想,是把诗看高了,平心而论,徐志摩再俗,也比今天太多诗人雅得多。
选自《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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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兆言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3-5-1


编辑 彻狗彻尾

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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