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地球的爸爸刘全国在当地小有名气。前些年东挪西借凑了些钱承包下了村东的小煤窑,第一年就把钱还清了,还挣了十多万,办到现在已经有十年多了。十年来所产的煤越来越多,煤的价格也越来越贵,刘全国到底赚了多少钱,有的说至少也得有三百万,有的说有上千万了。自从煤窑开了之后,刘全国在整个镇上也算得上是富人了。到底有多少钱,刘地球都不知道。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他家过的不算奢侈,有时候甚至觉得老爸很是吝啬。比如他喜欢买名牌,刘全国就意见很大:
“你是穿衣服还是穿牌子?穿衣就是为了保暖,我看这都是吃饱了撑出来的毛病!一件衣服一千多,再大的家业也会让你给败光!”
刘全国有了钱不像别人喜欢往城里跑,自从他发家致富后他就没想过要把家搬到城里去。车早就买了,他热爱的红旗。刘全国最讨厌外国的东西,提起八国联军和日本鬼子他总是义愤填膺。他抓住一切机会让刘地球牢记:“做人不能忘本,没有了根,就是爬得再高走得再远也没有意义,感情都没了,再多的钱再高的地位有什么用?”
刘地球的妈妈张大花是勤劳贤淑的农村妇女。家里富裕与否仿佛跟她没有关系,日子一样过。如果说刘全国是一个成功的男人,那么她正是刘全国背后的那个成功的女人。近些年日子好过了,刘全国忙矿上的事,她还种着地里的庄稼。十年一日,始终不改。这也是刘全国的意思:养人不是养牲口,不干活怎么行?
刘地球在从大学回家的路上,想到自己能帮着老爸干活了,心中有些激动。离开了学校和城市,就让过去的都过去吧!他决心在家里大干一番,要把刘全国的事业发扬广大,把煤窑做得红红火火地!只要老爸放心他,他愿意从基层做起,脚踏实地,虚心学习。或者让老爸给自己在太原开个公司,开什么公司部重要,只要自己做总裁就行,好过一把权力瘾。在飞机上他就在忍不住地笑,他还从来没有仔细地谋划过自己的未来。在学校的几年了尽顾着吃喝玩乐了,就是讲座培训也都是些如何求职打工的事情,忒没劲,差点把自己给误导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骂起了学校:
“他妈的!什么破学校!怎么尽教老子打工!从来没教过我做老板!”
出了机场机他直接打车到了镇里,农村就是农村,出租不愿进去。下了出租,他看看有没有去村里的客车。邻居华叔开着拖拉机迎面而来,看见了他。拖拉机也快,想躲已经躲不了了。
“这不是地球吗?大学读完了?放假回家啦?”
“是哩,华叔!您进城干啥呢?”
“我拉点化肥哩!等车吧?你爸咋不来接你?走!坐叔的车回家!可快哩!”
刘地球上了华叔的拖拉机,好些年不坐这玩意了,实在太土了。幸好这镇上的人不怎么认识他,要不真是面上无光,脸丢大了。拖拉机突突突地往村里开,华叔开得甚是风光,遇着人高声打招呼,刘地球哈哈大笑,心想农村人就是纯朴。什么时候才能改变着落后的面貌哇!
“地球,俺一看你就是好娃,家里这么有钱,还不嫌弃俺的拖拉机。长大后肯定跟你爸一样出息哩!”
“叔,你别看他挣了几个臭钱,可俺一家也是农民哩!我爸开拖拉机的技术还不如您哩!”
“那是,你爸只开小车,他也用不着开拖拉机嘛!”
“嘿嘿,那倒也是!下次让俺爸用小车给你拉化肥!”
“那可不敢!”
刘地球回到家里,妈妈张大花先表达了失望的心情:
“我让你把女朋友带来你咋不听哩!那个叫什么,你同学,叫遂遂的姑娘,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你妈想想啊!地球啊,你咋就不听娘的呢?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咋就不想早点儿成婚哩!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
从高中毕业起,张大花就为他的宝贝儿子操心起了人生大事。这事甚至成了她这几年的心病。一想到儿子都已经成年了、已经过了结婚年龄了还没有成家,她就揪心。
高考一完她就拖人给儿子说媒,刘地球觉得难为情,一个劲地说不去,说媒的人把女孩子领到了家里,他也不看,找机会跑掉。上大学前刘地球答应他妈妈,在大学里肯定给她找一个好媳妇儿。张大花这才放了心同意他报考那么远的大学。毛遂遂的父母是坚决反对他俩在一起,说非本地的不能嫁。这个本地到底是本省还是本市,刘地球至今没搞清楚。反正跟自己是没关系了。
大学四年,刘地球每次都说下一次肯定带女朋友回家。这次回家前,张大花也提醒着他的儿子。
面对张大花的痛心疾首,刘地球安慰她说:“娘,俺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嘛,啥时候俺遇着合适的了,再结也不迟,你看现在城里人谁还结婚那么早?”
“那你是城里人哩?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就不认你是农村人啦?”
“不是,妈!俺自己的事还在俺自己做主吧!以后您就别瞎张罗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甚话!你哪有娘看得准?娘不给你做主谁给你做主?”
刘地球只好敷衍张大花,说有合适的就可以考虑。
如今年轻人外出的多,都兴自由恋爱,可没结婚没对象的,村里说媒的也不少。张大花有时候就拿别人的例子来劝说他儿子。每当为难处,张大花用眼神寻求丈夫的帮助,刘全国就在一旁嘿嘿地笑,他说:
“你们娘俩的事,我不掺和,我不掺和。”
张大花恨铁不成钢地说:“小的不听话,老的也没个样儿!这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嘛!”
回家的头一天,刘地球等待着本镇首富刘全国向他宣布好消息。
吃饭的时候刘全国一言不发。刘地球先开口了:
“爹,你说我做点什么事好?”
“甚事也不用做,先跟你娘下地。把咱家里五亩地伺候好了再说。”
“爹,你说啥?下地做甚哩!”刘地球惊讶地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娘做甚你做甚!别觉得下地简单就不愿干!能把地下好还可还差一大截哩!”
“我不下地!你们这都是什么脑子!下地能赚多少钱?要是这样我还不如回福建算了!至少不用受这罪!”刘地球失望至极,懊悔不已。被骗之感油然而生。
“谁让你挣钱了?你们年轻人就是急功近利!回到家了还能饿着你?啥也别想,踏踏实实帮你娘下地!你娘也上了年纪,也做不动了,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下地谁下地?”
“娘,你也这么想?”刘地球想问下娘的意见,他以为娘肯定会心疼他。他就趁机抗议刘全国。
“你们父子的事俺不掺和哩!”
刘地球就知道肯定是俩人早就商量好了的。
他想了两天。他想这肯定是刘全国要考察自己,刘全国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不会看着自己的儿子受罪。他也就这么个爹,也不能全怪他。再说妈妈在家也很辛苦,妈妈能做的他断然没有不做的道理。最后还是决定留下。
刘全国满意地点点头,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你在外面打工也是干,在家里下地也是干!也没甚的区别嘛!先收了心,好好干着!赚钱嘛,急什么?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刘地球在家里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每天按时被刘全国给叫起来,比闹钟还管用。刘全国是吃过苦头的人,生来就是干活的命,近些年发达了,可还保持着艰苦奋斗的优良作风,不仅如此,他还要他的儿子也有优良的作风。
刘地球处事一向低调,他最怕人家把他当成暴发户,所有别人叫他“刘老板”,他总是谦虚地说:
“算不上老板,算不上老板,俺也就是个挖煤的。”
他自己没什么文化,所以希望儿子能多学点知识。知识是要藏在心里而不是用来显摆的。
刘全国对他大学毕业的儿子说:“别跟人家说你是大学毕业,文化高了叫人看不起哩。”
刘地球开始不明白这个道理,有一次跟刘全国去见一个人暴发户,他才有点明白。
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戴着很粗的金项链,手握一个可以发短信的大哥大,陷在沙发里,不无得意地抱怨自己的儿子:“我家里那个小祖宗花了大笔钱进了名校,本科也读完了,越长大还越还不如以前。就知道飙车啊玩女人啊——用他们年轻人的话说叫“泡妞”,才这么大一点点,不该学的他全学会了……后来我才总结出来,什么狗屁大学,不是学好了而是学坏了……还是你这个儿子好,中专毕业就这么懂事!省钱不说,更省了心了!”
刘全国恭维地说:“俺是没那个福分,这娃随我,天生的糊脑子,不成器,也读不出个啥名堂!还不如回家跟着我挖煤哩!”
说这话刘地球心里一乐,说不定刘全国很快就把煤矿交叫给他了。可回去后他压根就没提这事。他还是日复一日跟着张大花下地。
邻居都说他们一家脑子糊得很,刘全国这么有钱,能买豪宅他不买,能盖别墅他不盖!连一辆好车也不买,一辆红旗都开了好几年了。他老婆也笨,男人这么有钱也不穿金戴银,不打牌,吃穿也不讲究,还跟从前一样干农活。一个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不在外面好好找份工作,也没继承家业跟着他老子干,竟然回了家里种地,真是邪了门了!农村到底有啥好。
乡亲们看到刘地球打个赤脚,裤子卷起来,扛个锄头,就问:“地球啊,以前我听说你在外地念大学哩!是不是假的呀?这上了大学能回来干这个?”
刘地球尴尬的笑笑:“是没上过哩!没上过,假的!”
那人得意地表扬自己:“我说吧!我说的从来就没有不对的!”
后来有人告诉他,刘地球的确是上过大学,在福建,还上了四年。
那人换了一副说辞:“地球啊!我早就知道你上过大学!跟俺说说,是不是在外面犯事啦?不然你爹能让你下地?”
刘地球早已经习惯了,自然地笑笑:“是犯事哩!是犯事哩!不犯俺爹能让俺下地?”
“跟俺说说嘛,你犯的是啥事嘛!”
“小事哩!杀了几个人,后来俺爹出了点钱把俺从公安局取出来了,俺爹还说了,以后不要随便杀人,要杀也得偷偷摸摸地杀,别让人抓住把柄。俺爹是心疼钱哩!”
那人从此见了刘地球就绕道了。也不在别人面前显能耐了。
刘地球小时候天天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地里玩儿,放学后他常去放牛。小时候的伙伴很多,经常一出去就忘了回家吃饭,他还记得有一次跑到邻村去了,在别人家里吃西瓜乘凉,就在别人家睡着了。结果爸爸到处找,半夜才把熟睡的自己给抱回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刘全国就要打他。
在身边的人渐渐减少后,邬朋轩突然觉得孤单起来,以前有刘地球和田如密,刘地球还带着毛遂遂,现在三个人都见不到了。就好像生活失去了乐趣。
眼看着宿舍大楼已经搬了大半,邬朋轩决定先租房子,找到落脚点再说。常铁旦这几天正到处找,邬朋轩说,“铁旦啊,今天我和你一起找找房子吧!”铁旦说,“正好,也没几天了,再不找咱们可就来不及了。找工作什么时候不可以找啊!到时候好房子都让人给租完了,后悔可就晚了……”
一连找了三天,最后终于在这个小城市的角落里找了个落脚点。租房跟找女朋友差不多,是一个逐渐降低标准的过程。后来邬朋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阵才意识到,很多的事情就是一个降低标准的过程。人心很高,现实却残酷,只能降低人心来满足人心。学生时代的理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年轻时候的热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消减,就连感情,也会被岁月渐渐稀释掉。十几年前小学时候的好伙伴,如今已不知散落在哪里,十年前初中的哥们,分开后也从来没有再见过面,五年前一起大谈未来的高中知己,没有事情一般也疏于联络。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更多地却是金钱和酒肉上的往来。
定好了房子俩人在回学校的公交上,常铁旦耳朵里塞着MP3,邬朋轩拿着手机和田如密聊QQ,田如密说上班很无聊。除了抱着台电脑上网以外没什么事可做,所有的软件只要给她一个腾讯就足够了,就拿来聊QQ和偷菜。她抱怨说自己每天这样上班也太没意思了,简直跟住院差不多。邬朋轩说,“别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跟铁旦两个好不容易才把住的地方找到,工作还没影儿。也就是你,才有这么好的命。知足吧你!”
“我也知道我是挺幸运的,这还不是多亏了我的姐姐和姐夫。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先干上了,太快了反而有些失望呢!我总觉得,我再找找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工作呢?”
两人正聊得起劲,邬朋轩发现车上的人都往常铁旦这儿看。仔细一听才明白,这小子听歌入了迷,对着太阳眯上了眼睛,自得其乐地自个儿哼上了,那声音高亢、洪亮,古今中外的人都不会听错:“爱你爱到不怕死,噢,baby,爱我请你让我疯狂一次……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玩玩而已……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种游戏,情是什么玩意,不就是玩玩而已……”
乘客们有的已经忍不住笑开了,有的摇摇头,邬朋轩一脸尴尬地用力地去捅常铁旦,他这才慌忙地反应过来。下了车邬朋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是常铁旦的埋怨:“我说你也太不够哥们了吧,也不早提醒我啊!那歌我都快唱完了!”
“哎,都怪这田如密,上班跟我聊什么天,害得我分散了注意力啊!不过以后跟你出门得小心点了。免得人家跟看动物似地看咱俩。”
“哈哈,这次纯属意外,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搬家的时候才知道东西有不少,几年的家当跟垃圾似的一堆一堆扔在床底下,扔在宿舍的角落里。邬朋轩把所有的书都卖了。结果硬是没卖到十块钱,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可一想,如果不卖,又能做什么呢?这样他心里才稍稍平衡了些。
李剑是班级众多的泡吧者之一,常常在游戏里杀得天昏地暗。只要网费足,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邬朋轩和常铁旦在收拾行李准备搬了,他从酣睡中醒来,仗义地说,“哥们儿搬家怎么不叫上我啊?也让我搭把手啊!”
就这样,一辆小货车载着司机、三个人和行李到出租房。从出发到结束不到两个小时就搞定了。
这搬家也太快了,邬朋轩不由得感叹。在搬之前他觉得搬家是一个大工程,可真搬完了才知道竟然是这么轻而易举,把所有能打包的东西打包起来,把不能打包又不能扔的装进车里。就是搬家了。原来搬家只是心理上的复杂。
李剑看了房子后说他也要住这里,邬朋轩不是很情愿,怕他给招惹麻烦。但也不好说出来,住哪里是他的自由,租不租跟自己也没有直接关系。常铁旦倒是实在,说,那咱们几个出了学校还是没有分开,就差刘地球了。我们宿舍又聚齐了,还是人多好啊!一个人住一间本来就够无聊的了,要是再没有个说话的人,还真是挺难受的。
于是找房东再租了一间。十来平方的房子,没有热水器,月租两百五。李剑说这数字也太不吉利了,两百四行不行,房东也不差钱,说,“你要租就租,不租拉倒,我这个不会强买强卖的。”李剑说,“你就是想强卖你也卖不了啊!你强卖给我试试?”房东又说,“两百四更不吉利啊!还不如两百五呢!”李剑大手一挥,“那好吧,两百六。”说完就掏钱拿钥匙。房东拿着钱傻傻地走了。邬朋轩和常铁旦看得眼睛都直了。
邬朋轩住在这栋民房的顶楼,五楼。常铁旦住在四楼。李剑二楼,最后一间。
晚上三个人出去喝酒。还在学校的同学打来电话,说外面一伙小混混在学校找他们三个人,带了不少家伙,叫他们没事就别回学校了。
真是搬得巧啊!否则在离校之前还免不了要挂一回彩,出点血是小事,失了面子可就是大事了。在毕业前出一回丑,可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三人庆幸不已。酒喝得更加热情高涨了。
喝完酒邬朋轩半醉半醒地回到房间,草草地洗漱完了趟在床上。夜深人静,很不习惯。在学校宿舍可从来没有过这种睡觉环境。大一的时候,军训完了他也是一个人安静地躺在床上,想起她高中时候喜欢的女孩子。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脑。整个军训的晚上他都是想着那个女孩子入睡的。他想,要是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高中,他一定不会跟她吵架。就因为她有时候有点贪玩,他就在老师面前告了她的状。大学后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只有后悔和孤单。从踏进校园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不得不接受这里的一切,同时也不得不离开从前的一切。四年里他又培养了新的朋友,适应了新的环境。就在这一切不再陌生的时候,他又失去了这个一切,同时开始面对新的一切。
想到自己一下子从学校踏上了社会,从依靠父母走向了真正的自立,邬朋轩不禁打了一个哆嗦。他的酒一下子全醒了。他想起当初他离开江苏老家来学校的时候,爷爷奶奶都在门口看着他上车,八十高龄的奶奶对他千叮万嘱,他已经上车了,还听着奶奶说,“孩子,在外面一定要争气。”四年过去了,奶奶深邃而殷切的目光深深地印在他的心底。他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捂着脸抽泣,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在泪流满面中沉沉睡去。
大清早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里,邬朋轩仿佛做完了一个世纪的梦。他梦到了自己已然年迈的爷爷奶奶,日益年迈的父母,梦到了曾经喜欢的女孩,好兄弟,梦到了毛遂遂开心地对自己笑,还梦到了田如密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昨晚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了,他有些偏头痛。喝完一杯水后,他就呆坐在床上。
未来,真的很遥远,远得无法想象。未来,又是那么近在咫尺,近得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