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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旧俗,每逢端午中秋,走动的亲戚之间要相互带着礼品拜访,谓之送节。

父母是从大山走出来的小知识分子,兄弟姐妹叔伯婶舅都还留在农村,那是一片叫做白河的广袤乡野,他们零散地住在河边或者山里,像散开来的满天繁星,嵌在这片永远不缺故事的平凡土地上。

在年幼的我眼中,送节是一次绝好的亲近自然的机会,穿行在大山深处的松涛和齐人深的野草之间,也许还能碰到兔子飞快地钻进洞里。

然而我对亲戚们总是陌生,许多隔了一辈的人,捋清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就像把缠在一起的线团分开来一样艰难,加之一些亲上加亲或者独立门户的情况,一年到头,也就过节那几天,也许匆匆见上一两面,单单只根据母亲平日里三言两语的描述,我已经闹出不少临场张冠李戴,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了。

于是又不免在贪恋青禾秀水之际,额外感叹亲缘的日渐稀薄,像秋天傍晚那仿佛永恒法则却又渐渐失却温度的夕阳。

旺伯就是这样一个只有逢年过节才见得到的亲戚。

仿佛是哪一年的正月初二,也许是十年前,也许是十五年前,反正那日照例是男人们出门拜年的日子,女人们在家接待拜年的亲戚们。我百无聊赖,趴在窗边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窗花,顺便看看楼下来来往往的小车和别人家西装革履的客人们,冬天的空气里都是寒暄的味道。

在满世界的喜庆中,一个孤冷的身影闯入我的视线,那是一个穿着布棉衣的瘦高男人,因为布料的原因,显得格外扎眼——农村里很久以前自家印染的深蓝色的粗布,渐渐已成为旧时代的记忆。他脚上是一双布鞋,肩头一只布褡裢,顶着寒风自顾自慢慢走着,穿过满地红色的鞭炮的残骸,仿佛沉默的电影背景。

当然也许只有我注意到他,因为感受到一种与年节喜庆格格不入的硬朗,倔强的气质,孤独而又平凡,如同白河冬天光秃秃的广袤大地。

我就那样看着他走进我们这个单元的大门,过了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

果然是他,我不认识,开了门扭头就喊妈妈。

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惊讶的表情只停顿了一瞬间,立马便恢复了春节里那种热情洋溢的面貌,招呼道:“旺哥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旺伯执意要脱了鞋子才进来,妈妈便让我把爸爸的拖鞋找过来,其实家里进进出出的,不用脱鞋子。他是个高瘦的男人,腰板笔直,看起来非常硬朗。头发白了一些,望之年近五十,那身老布衣服干干净净的,也很合身,脸上虽然有许多皱纹,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俊朗的痕迹。

他从布褡裢里拿出两瓶炒菜的茶油,放到桌上,才坐下来和妈妈聊天。他话不多,很是斯文的一个人,细声细气的,说是自妈妈出嫁以后这么多年也没来走动,今年榨了些茶油,拿来给大家尝尝鲜。临走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给我做压岁钱。

那时候两块钱的压岁钱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旺伯的那张两块钱,显然也是他特意去换的新钱,看得出他的心意很认真,就像他徒步十来公里路走过来又执意要徒步走回去一样,虽然从镇上到白河乡的巴士才一块钱。

旺伯走后,我才知道,他是妈妈的表哥。

因为外公外婆在妈妈幼年时就去世了,所以对妈妈的舅家,我也不大清楚,似乎往来极少。

既然走动了,礼尚往来的那些讲究也就拾起来了。年幼时不知事,总以为亲戚间的人情都是些繁文缛节,却看不懂藏在其间的碎金一样的温情。

第二年端午,妈妈叫上我和她回白河去送节。爸妈在乡里熟人极多,走过白河街上的几家肉铺,总有屠夫打招呼寒暄,妈妈便不好意思,然后我们就得停下来买送节的猪肉。送给几个姨妈和两个叔外公的分开打包好,每个两斤,妈妈忽然说:“再打个五斤的吧。”

大姨抱着小孙女溜达过来在一边,问妈妈:“还要送哪儿吗?”

妈妈说:“去趟旺哥家,看看旺哥和舅娘。”

大姨便有些唏嘘:“也是两个孤寡,深居简出的,这几年连菜集都不常遇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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