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种女人,是迷。
女人视她为仇敌,男人视她为精神的彼岸。
旧时女人叫她重煞,新式女人叫她碧池;旧式男人叫她朱砂痣,新式男人叫她女神。
她们不见得有一顾倾人城的美貌,但她们一定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好颜色;
她们不见得有琴棋书画的淑女才德,但她们一定会巧笑嫣兮的动人气度;
她们不一定有社会活动的巨大能量,但她们一定有周旋善舞的熨帖分寸;
她们有前夫,她们有干爹,她们有情人,她们永远有男人在脚下,在身边……
她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永远的尹雪艳》
白先勇先生是最有人物白描本领的,开篇第一句话便是抓住所有人心的“尹雪艳总也不老。”单是这短短的7个字,即免了美人迟暮的尴尬,下面所有关于谜一样的尹雪艳的种种,都将停留在这一刻,这迷也将永远解不开。
她的风情俏而不娆
“尹雪艳着实迷人。但谁也没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艳从来不爱擦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尹雪艳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肤,细挑的身材,容长的脸蛋儿配着一副俏丽甜净的眉眼子,但是这些都不是尹雪艳出奇的地方。见过尹雪艳的人都这么说,也不知是何道理,无论尹雪艳一举手、一投足,总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风情。”
她的装扮媚而不妖
“尹雪艳也不爱穿红戴绿,天时炎热,一个夏天,她都混身银白,净扮的了不得”,等到了冬天,“当尹雪艳披着她那件翻领束腰的银狐大氅,像一阵三月的微风,轻盈盈地闪进来时,全场的人都好像给这阵风熏中了一般,总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过来。尹雪艳在人堆子里,像个冰雪化成的精灵,冷艳逼人,踏着风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绅士以及仕女们的眼睛都一齐冒出火来。”
她的气度熨帖而从容
“尹雪艳不多言、不多语,紧要的场合插上几句苏州腔的上海话,又中听、又熨帖”。她“在舞池子里,微仰着头,轻摆着腰,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地起舞着;即使跳着快狐步,尹雪艳从来也没有失过分寸,仍旧显得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
她的寓所是舒适的世外桃源
“客厅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红木桌椅。几张老式大靠背的沙发,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倚在柔软的丝枕上,十分舒适。到过尹公馆的人,都称赞尹雪艳的客厅布置妥贴,叫人坐着不肯动身。打麻将有特别设备的麻将间,麻将桌、麻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
她的客人是新旧的达官显贵
有旧友上海的银行家吴经理,有新知台北新贵徐状图,更有一班爱她更恨她的官太太们。
“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馆当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馆找到别处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出入的人士,纵然有些是过了时的,但是他们有他们的身份,有他们的派头,因此一进到尹公馆,大家都觉得自己重要。”
她说话之道是恰到好处
对女人,“尹雪艳自然是宋太太倾诉衷肠的适当人选,因为只有她才能体会宋太太那种今昔之感。有时讲到伤心处,宋太太会禁不住掩面而泣。‘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对男人,打麻将时“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向尹雪艳发出讨救的哀号。‘还早呢,干爹,下四圈就该你摸清一色了。’尹雪艳把个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湿症的背脊上,怜恤地安慰着这个命运乖谬的老人。”
她的待人之道是妥帖旁观
打麻将“尹雪艳本人极少下场,逢到这些日期,她总预先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她对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总配得十分理想,从来没有伤过和气。尹雪艳本人督导着两个头干脸净的苏州娘姨在旁边招呼着。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到了下半夜,两个娘姨便捧上雪白喷了明星花露水的冰面巾,让大战方酣的客人们揩面醒脑,然后便是一碗鸡汤银丝面作了宵夜。”
她的女伴对她又爱又恨
她们背后说“凭你怎么爬,左不过是个货腰娘。”可是当她们与尹雪艳在一起时却浑然忘了,“她们不得不承认尹雪艳实在有她惊动人的地方。尹雪艳在台北的鸿祥绸缎庄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园里挑得出最登样的绣花鞋儿……论起西门町的京沪小吃,尹雪艳又是无一不精了。”
她的男人对她趋之若鹜
她的前夫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热可炙手的洪处长,休掉了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答应了尹雪艳十条条件。”可好景不长,这位前夫却“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来连个闲职也没捞上。”
她的干爹是“在上海当过银行的总经理”, 亲切的称她为“阿媛”,对她一半是提携,一半是爱慕,是她会馆里的忠实客人,为她带来一波波新旧权贵,其中有的人成为她的常客,有的甚至成为她的情人。
她的情人,是所有成熟女人的标准情人
徐壮图,论相貌“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个儿,结实的身体,穿着剪裁合度的西装,显得分外英挺。”
论学识,“是上海交通大学的毕业生”。
论成就,“是个台北市新兴的实业巨子,随着台北市的工业化,许多大企业应运而生,徐壮图头脑灵活,具有丰富的现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识,才是四十出头,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经理。”
当然,这样的男人是一定娶过妻生过子的,而且生活美满。
他飞蛾扑火殒命奉身
她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徐庄图初来公馆,受到她热情却不是分寸的款待,她这个人,原不用做什么便已让男人神往,而对这一点她自己也再清楚不过。所以,当她“从后面欠过身伸出她那细巧的手把徐壮图的手背”时,她便知道,这个黄金情人,已入瓮。
果然“隔了两日,果然徐壮图又来到了尹公馆,向尹雪艳讨教麻将的诀窍。”
她果然有重塑男人的本领,温文尔雅的实业巨子自迷了她后,舍家撇业,“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两晚三晚不回家”,最后竟“向一个工人拍起桌子喝骂的时候,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徐壮图前胸刺穿到后胸。”
情人因她离世,她却风度翩翩下的潇洒,在情人丧礼当天“一身素白打扮,脸上未施脂粉,轻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笔,在签名簿上一挥而就地签上了名,然后款款地步到灵堂中央,凝着神,敛着容,朝着徐壮图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一时看呆了所有人,待反应过来,她已踏着“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
然后当晚,“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而牌搭子不是早已有约,而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
人走茶凉,即刻便冰凉。
世间原罪,皆因情
千百年来,“尹雪艳”们是迷。
她们峨眉淡扫轻裹银裘,她们周旋世俗却潇洒从容,她们有过去却满不在乎,她们有现在却“永远不老”,她们是超越凡夫俗子七情六欲的存在,而同时,她们却“祭司”般见证着红尘中的所有业障。
她们没有世人的牵绊与纠结,没有尴尬和挣扎,只如春风般潇洒熨帖,温暖得恰到好处……
可是她们真的是超然物外,看破红尘,修炼成仙了吗?
如果她们有年迈的父母,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恨铁不成钢的丈夫,她们还会如此淡定从容吗?
我们这些世人与“尹雪艳”们,真的就是两个物种,完全没有交集吗?
说到底,无非是世人多情,而她们无情罢了。
我们确实对亲近的人声嘶力竭,可对局外的人却可以云淡风轻。
我们确实对自己的生活苦苦挣扎,却对别人的困局看的透彻。
所谓当局者迷,实是为情者痴。
因为这一个“情”字,男人们都希望身边可以有一个“尹雪艳”,却不期盼有这样的妻子;女人们都渴望能成为这样的“尹雪艳”,却始终做不到,即使遍体鳞伤却依旧痴狂。
由此,世界才有了这般这般芸芸众生的色彩斑斓,世人才有着自己的“怨憎会”,又推己及人的同情心,明白着别人的“贪嗔痴”。
那些因情绪而失态,因感情而困顿,因心情而伤春感秋的时刻,“尹雪艳”们的永远的“戒定慧”仿佛令人神往,甚至被认为是成熟优雅的标志。可经年过后,我们回忆起来,依旧感谢那些怀有真情的过往。
因为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沧海桑田,世无常,事恒变。
我们依旧是那个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