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在坷的世界里,他大舅和二舅是理想派的代表人物。当然理想派这个词是后来学会的。
在美术课上老师讲抽象派马列维奇,坷突然想起他大舅和二舅来,他大舅叫马列,二舅叫马维奇。他举手问老师,把所有的东西都想的很美好的是什么派。老师望着他,搜索了几秒钟告诉他,是理想派。坷就知道他大舅和二舅都是理想派。
02
坷知道他二舅原本不是他二舅,是大舅的爸爸捡回来的,坷很感激姥爷。
二舅去过很多地方,坷童年里的玩具都是二舅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他成为伙伴中最富有的人。二舅是亲戚里最穷的人。
坷只能在每年过年时才能见到二舅,他坐最拥挤的火车回家过年。除了带回他自己,再无其他。
坷听很多人说,他二舅疯了。十四岁开始走出家乡,去过了很多矿山,山西,内蒙,甘肃,甚至黑龙江。别人都回家盖房娶妻的时候,他依然一无所有。哦,对了,他花光积蓄买了一台单反。
二舅扛着沉重的相机去拍大连和青岛的海,漠河的边境村,丽江的浪漫,北上广的繁华,成都的小资,西安的古朴,桂林的秀美,黄山的日出,长白山的天池。他说,下一站想拍人,人最难拍,捉摸不到里面的东西,容易让旁人误解。
二舅告诉坷他拍的第一个人是在天池边上。一个背着硕大背包的女孩让他帮忙,女孩一个人,笑的很美好。他们一起拼车下山,他付了女孩的车钱,女孩请他吃当地的冷面,是家很温馨的小餐馆。饭后分别,再也没见过面。
第二天二舅在公交站等了很久,也许能再遇见,他忘记问女孩下一站想去哪儿。直到他上公交,也没遇到那个女孩。车子离开的时候,女孩正从前面的路口缓缓而来,背包依然沉重。二舅没有看到。
类似于这样的邂逅坷听他讲了很多,相遇又别离,大概是人生常态。很多时候坷以为自己亲身经历过这些,虽然是模糊的。坷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些地方他一定要去走一遍,也许能遇见二舅曾经遇到过的旧人,然后欣喜的告诉他们,二舅过得很富有。
03
在两千零几年的时候,二舅从遥远的北京给坷寄回来一个mp4,在这之前坷没见过电子产品。他把小小的机子缝在裤兜里,一天到晚不停歇的播放,那条裤子他穿了一个月。
妈妈让他换下来他又偷偷穿上,直到油渍混合着泥土可以返照出光来,妈妈才偷偷拿去洗了。mp4进了水。坷哭了一个晚上。
坷从耳机里听到了来自大山外的声音,悠远绵长,像一首永不会结束的曲调。有一天晚上他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皮夹克站在一个灯火辉煌的高架上表演,台下有密密麻麻的观众,对面是霓虹闪烁的大厦,直冲入云霄。突然,所有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自己像悬在半空中。这是坷第一次把二舅讲的世界放进脑海,有可以触碰的真实。
04
二舅36岁那年大舅给他找了个对象。大舅说算命先生说他有一劫,需要用婚姻化解。二舅从没真正接触过女人,婚姻向来是别人的事。
在弄清事情真相之前,二舅莫名其妙给那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女子花了一笔钱。然后,二舅搬出去住,他向所有人宣布,是他自己一个人自由惯了,也不想拖累哥哥嫂子。那个女孩自然而然的消失。坷见过那个女孩,是个还带着童颜的姑娘。
坷就莫名的想起来了大舅的妻子。一个说话声音很大的女人。坷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喊着说话。直到很多年后,坷终于明白,真正厉害的人大多沉稳平静,缺乏安全感的人才要大声喧哗,以宣示自己的主权。
05
二舅搬走后,大舅要跟他儿子分家。坷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分家是把情亲飞开还是拆分财产。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词,不复汉字该有的温度,太过冷冰冰。
坷不知道他们要分什么。大舅以前是有过一片祖传的林场,可在他挥一挥衣袖之间输给了镇里的蛟。
大舅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他经常去林场转一圈,对工人说两句不知所以的话。然后去别家串门,大舅终其一生的乐趣就是串门。
他认识县里的的每一个领导及领导最器重的下属。一年中有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在这些人家里度过。大舅大概看了很多书,他平均每年要写50封建议信和投诉信,亲自送到相关的人员手中。每一个话题他都能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中央的每一个指令和政策他都如数家珍。
大舅最爱看的书是康熙王朝和雍正王朝。为了买这一套书,他去西安住了半个月。拿到后他回到山里闭关修炼了半个月,一口气把书读完了。然后,他把家里的玉米面粉装了满满一大口袋寄给西安某某处的人,感谢他帮自己找到这套书。
大舅不喜欢待在家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他找人讨论国家大事,他的妻子只会说柴米油盐。他从不听这些话,他对妻子说,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
从没有人反驳他的论述,大家都只是听着,有很多人在想自己的心事。大舅不知道,他以为大家都认同他,就四处说,说到口干舌燥处,就拿起手旁的杯子开始喝水,那杯子竟以这种方式莫名其妙的被他占有,连杯子自己都感到措手不及。等他恋恋不舍的离开,杯子才会被重新洗礼,变回原来的样子。
到底是没有分了家。大舅把家里细细数了一遍,就放弃了分家的念头。其实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放在心上。
他找算命先生给自己算了一卦。带着黑眼镜的先生说,大舅跟他儿子命里相克。他回去就让他儿子别叫他爸爸,叫大爸。没有人再叫他爸爸了,他女儿叫他老汉(父亲的方言)。
大舅心情最复杂的日子,是远嫁他乡的女儿回来探亲的日子。他既想待在家里又想逃离开来。女儿回来后的每天晚饭时间都是批斗大会,他是批斗的对象。大舅虽然用口水喷洒整张桌子,但他竟隐隐从中体会到一种快感。从内心深处发出嫩绿的芽,直挠的他心痒痒。
06
大爸没叫多久,那是春节前一个月。他儿子就在一场车祸中被拘留。他接到消息默默无声的在家里呆了四五天,每天抽着烟盘算这件事的后果。儿子既是去公司学技术,开着公司的车去接人,出了车祸应该由公司负,他应该去要人跟赔偿费。于是他立马坐车去了西安。
他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住下,天天给老板打电话。大家都劝他找个律师,他却打电话给所有的亲戚让他们与他汇合去交通局要人,没有一个人去。他就自己回到了县城,他说,人家要告他敲诈。
这件事情好像很快就与他失去了联系,就像从来都跟自己不相干。他回到县城后,天天去街道的棋牌室看人家打牌,偶尔自己也去摸两把。晚上回到那些他以为熟悉的人家里睡在沙发上看一个通宵的电视,早早的又出了门。主人起床后只看到烟灰缸里满满的烟头,有的看上去只抽了几口,人家说的浪费他也无从知道。
眼看春节就要到来,公司那边说,大舅出一万块钱就能把人放出来。大舅不肯,他说,关的越久越好。
当天晚上他接到远方女儿的电话,女儿在两年前借给他3万块钱,现在来收账。大舅说,没有,女儿让他把农业补助的卡给她。大舅只有这张积蓄养活全家人。大舅提高了嗓门说,让女婿给他十万彩礼钱,从此就两清了。挂了电话他默默地抽了根烟就走了出去。那家人的老父亲刚刚坐在大舅身旁,终于流下了眼泪。
大舅儿子没有回来过年。大舅也没去看他,他说,命里有时终须有。他又把柜子里的书翻出来看了几遍。然后又坐车去了县城。
二舅也没回来过年。他年前去了西藏,路途太遥远,所以没回来。坷很想念二舅,虽然很久没有收到二舅的礼物。他现在已经到了给别人买礼物的年龄。
07
坷还会经常想起来那个梦。在很多年后的一个晚上,他还做过一个很类似的梦。梦里依旧灯光闪烁,只是他已不是台上的人,他站在一栋高楼上看这场人声鼎沸的表演。
后来灯也在一瞬间熄灭,空荡荡的毁灭感席卷了他的每一个毛孔,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他头顶略过,朝着地面做自由落体运动。有一束光突然照在那个人脸上,坷认出来那是大舅的脸。他没有喊出声,他看到二舅站在楼底下张开双臂。
醒来的时候坷就几乎不记得这个梦了,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给二舅打了个电话,那端是个女孩的声音。坷没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他想,二舅应该过得很幸福。
08
终于有一天坷也给别人讲抽象派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画家中没有理想派。文学里面应该有。坷想,他大舅和二舅都是文学家,在写一本他们自己独一无二的书。至于是不是理想派,坷突然失去了判断力。他想,只能让读者自行体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