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难诉相思（2015年5月1日）

临江仙

晁冲之

忆昔西池池上饮，年年多少欢娱。别来不寄一行书。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问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

晁冲之是北宋代江西诗派诗人。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诗上，流传下来的词很少，这一首可以算是他的代表作了。

他曾在具茨山隐居隐居多年，便自号具茨先生。

晁冲之家族在当时是文学世家，世好藏书，家学渊源，才学之士倍出。晁冲之的伯、叔父们和堂兄弟们在文学上都有盛名，最出名的一位堂兄叫晁补之，“苏门四学士”之一，晁冲之本人与苏轼兄弟及“苏门四学士”在文学上都有交往，在政治主张上也有相近之处。元祐初年，高太后听政，王安石新党被打压，司马光复相执政，这一时期，旧党人物政治上比较得意。绍圣元年，新党上台，新旧党之间党争剧烈，旧党人士纷纷被贬谪，二苏兄弟、晁家兄弟多人被贬官放逐，冲之便去具茨山隐居了。这一首怀旧的词应该写于隐居期间。

上片开篇忆旧。

西池即汴梁顺天门外的金明池，北宋著名的风景园林。《清时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有《金明池争标图》传世。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有“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琼林苑”、“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的记录，描述金明池君民同乐的盛况。可见，去金明池郊游赏玩，是汴京市民经常的休闲方式。

单取“西池池上饮”五字来看，是乐景，诗人和朋友们有过几年好时光，朋友们志趣相投，在好天气里，屡屡来到金明池，观赏风景，讨论文学，评点古今，“年年多少欢娱”，雅集种种，何等欢乐畅快。只是诗人在句头明明白白加上“忆昔”两字，情感顿时变得不同。忆昔暗含着比今，这样的回忆法，不用明点现在情况，只见他把过去说得越热闹欢快，对比出来的今朝便越是孤寂冷清。年复一年，数不尽的欢娱，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样怅惘无奈苦涩的情绪，诗人表现得极为克制，似有若无，隐约可见。

少游重游洛阳时，写《望海潮?梅英疏淡》，也是追怀，却用了大半篇幅细细描绘了乐景，再以“重来是事堪嗟”明白地表现出无限感慨万般无奈的情感。

一样的追怀，在不同性格的诗人笔下，呈现出各有特色的滋味。

晁冲之显然是长于控制自我情绪的人。这种对情绪情感的适度调控，贯穿于这首词的始终。

“别来不寄一行书”，似乎怨人无情。果然如此么？这是从收信者这个角度看。但是，诗人也可以是寄信人，朋友们、兄弟们也可以是收信者。别来不寄一行书，也包括诗人自己吧？口里抱怨着朋友们、兄弟们，心里分明是惦记，自是有情且长情。情既在，缘何自己也不肯寄书？可见，寄书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朋友们、兄弟们因党争事被贬，迁客逐臣，畏谗畏谤，古来如此，诗人与朋友们、兄弟们如何能不小心谨慎？寄书，有些真正想说的话是不能说的，有些话虽可说，不过是断肠人慰断肠人，更添一段断肠泪，倒不如不说。如此，寄书不如不寄书了。

连寄书也不能够，想念堆叠得越加浓郁深厚，怎么会不想着见面呢？倘若能见一面，该当是怎样一种欢喜呢？然而也不能够，“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这一句当然是假设。但假设不是妄言，假设出自实情。纵使寻常相见，也是劫波萍聚，后事难期，心情与当初在西池满怀希望地开怀畅饮自是全然不同，有酒也是入愁肠；且一众朋友兄弟经历各样波折，识得人生百种滋味，再难寻年少时百无禁忌畅所欲言的热情与天真；何况狂风冷雨之外境犹然虎视，寄书都隐忍，当面言行自然也要百端遮蔽，怀揣了这多般的心思，倘若相见，纵使满心渴望如初，又哪里能够？看这一句假设语，很容易想起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只是纳兰的感慨是人在情迁，人性终归有不够美好的一面；冲之的喟叹却是情在事迁，命运总有不能为人把控的一面。“初见”总是唯一无二，过去了，就无法再重复。在后来，念及当初，很难不怀酸苦。晁冲之只是能够节制。

下片说己身。“安稳”是个双关语。明面上叙琐事，安稳锦屏，安置妥当锦屏，要休息了。暗地里也是喻安稳难求，只有小心躲在家里，在锦屏隔开的方寸天地度日，才是远祸之道。“安稳锦衾今夜梦，月明好渡江湖”。在现实世界与朋友兄弟难以亲近，只好凭梦解相思了。南朝沈约在《别范安成》中以“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收束，以梦事寄托相思之情，用张敏、高惠梦寻的典故，“韩非子曰：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便於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道，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昭明文选》卷二十）。沈约说相思无解，冲之却只有凭梦这一途，所以，梦境幽美，月色皎洁，江湖宁静。平常风波险恶难以跨越的江湖，在今夜的明月之下，阻隔尽去，让诗人轻松愉快地就飞渡过去了，急切的相思暂时得到了一点缓解。

梦里终于相见，相见了，无疑应该生出喜悦之情，总可以畅叙幽怀了吧？先吐出口的话语居然是嘱咐，“相思休问定何如”，就不要互相询问近况如何了吧。“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无”，美好的春天已经逝去，它哪里还管得上落花怎样呢？不过是落红满地，零落成泥碾作尘罢了，不问也罢。在现实生活里的苦闷直渗到梦里，便连好梦也难求了。许昂霄评末二句“淡语有深致，咀之无穷”（《词综偶评》），很有见地。许评不只说尾句精准，以之评整首词，也很恰切。

冲之另外有首重九登高时作的《临江仙》，情绪与本首相仿，表达的却直露无遮，值得一读。“谩道追欢惟九日，年年此恨偏浓。今朝吹帽与谁同。黄花都未拆，和泪泣西风。应恐登临肠更断，故交烟雨迷空。为君一曲送飞鸿。谁能推毂我，深入醉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