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冰遇见山鹰那一年,二十一岁。她逃学,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去西藏看布达拉宫,看真正的信仰,看虔诚的朝圣者。却在火车上丢了钱包和手机。下了火车的如冰,只有一个背包。西藏的天空很蓝,蓝的就像假的一样。她沿路一直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不动了,她蹲在路边,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把脸埋在胳膊里。累,好累。她在路边那么久,山鹰是唯一一个主动跟他说话的人。"嘿,需要帮忙吗"?她慢慢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棱角分明,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长期在户外。即使是在对着她微笑,如冰还是能感觉到从他身上透过来的寒气。这种冰冷的感觉,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许久。他也不躲避,与她对视。"我被偷了,身无分文,不知道去哪里。"他微微一笑,声音沉稳,"你相信我吗"?她终于露出微笑,甜美又邪魅,却不带丝毫的犹豫,"相信。"
她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从后面抱住他。夜晚的风沙很大,很冷,但是,如冰平生第一次感到这种安心。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与山鹰的相遇,百感交集。世界上只有一个山鹰,而她,只能遇见一个山鹰。那天晚上,她和他一起在帐篷外看夜空。
"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
"很多人都没有信仰,人活着,不一定要有信仰。你看,那么多人,不是活的很好"
"所以我跑了很远来这里,想看看真正的信仰。我以为这里的人们,会让我看到信仰的模样。"
"你的信仰,只能是你自己,明白吗?"
"山鹰,你是我的信仰。"
"哈哈哈,傻孩子,你的信仰只能是你自己。"
如冰对山鹰一无所知,除了名字。那天晚上,她躺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睡去的模样。她与他未有任何肢体接触。他冰冷刺骨。似乎是个没有体温的人。她知道,他就像是一场梦,天亮了,她就该醒了,所以她彻夜未睡,不敢睡。第二天,他送她去车站,给她买好了车票。她不想走。她拉住他的手,不想松开。"我有我的路,你有你的路,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走吧。希望你一直保持初心。"他抽出手,她无力挽留,更来不及挽留。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呆在原地。她怎么会让他就这么走了。此后的五年里,如冰一直不明白,当时为何那么轻易放走了山鹰。
她去西藏想看看信仰的真正模样,却丧失了自己的信仰。山鹰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了,但是对于如冰来说,他颠覆了她的人生。五年来,她在去过的每个地方找寻山鹰的踪迹。始终走在路上的他,她想走他走过的路。
"如冰,我叫山鹰,凡是给自己取名为鹰的人,都是冷漠自私的,它们从不会为什么停留。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姓名,他们只知道我是山鹰。我是个始终走在路上的人。做人别太执着了。这世界很大,多出去看看。人活着,就是为了日子。"
她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世界这么大,他总是在看一些别人看不到的风景,而她唯一想看的风景,只有他。
两年以后,如冰大学毕业,进了一家外企做文员。工资虽然不高,但还算稳定。她向来不喜欢争斗,这样倒刚刚好。她这种没有野心的人,没有锋芒,不危及别人的利益,在部门里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存在。那天,她一直加班到凌晨一点才下班,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身边没有雨伞。而她则从容不迫地走进雨中。她向来喜欢雨天,不喜欢打伞。像个孩子一样,她忍不住在雨里蹦蹦跳跳。在这一刻,只有她自己,不用担心别人看到她这种可笑的傻模样。穆峰第一次见到如冰,就是那个雨天。当时正准备启动车子离开公司的他,看见车窗外孩子一样的如冰,不禁看着了迷。他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纯粹又真实的女孩。他驱车慢行,尾随着她,一直到她到家。她和他不在一个部门,他的地位远高于她,所以她与他并未有过任何交集。在进公司的一年里,她从来不知道穆峰的存在。直到他主动接近她。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公司年会。从来不喜欢热闹的她,在喧闹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没到活动结束,她便离开了。这城市的风,向来刺骨。她一个人,迎风赤脚走在路上,手上提着专门为参加年会准备的高跟鞋。坐在街角的长椅上,她点燃一支烟。这样日复一日的工作,她从来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他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为她披上外套。她转头看着他,对这张面孔似乎有印象。"我叫穆峰。公司的年会向来这般无聊。出来透透气,刚好看见你。这么冷,穿的这样单薄,当心感冒"。他声音低沉却有一种安抚的力量。"谢谢"。她微笑着说道,将手上的烟灭了。如冰不记得,那天她跟穆峰都说了什么。她唯一记得的是,十二月的北方夜晚,很冷,他陪她一直坐到很晚,聊了很多。将近凌晨的时候,他送她回家。在楼梯口,她转身抱了他。他身上很温暖,很舒适的温度。然后上楼离开。
生活一如既往地进行着。她和他之间,在公司里依旧没有什么交集。只是,每天晚上,他都会去她家楼下,带她出去散心。他喜欢听她漫无边际的说话,随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像个孩子一样,会在路灯下追逐自己的影子,会突然跳到他的背上,让他背着她走。他每次送她回家,她都会在楼梯口抱他一下,然后上楼。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将近一年。那天,是她的二十四岁生日。习惯一个人生活的她,早就没有了过生日的概念。晚上,他来接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带她去散步,而是带她回到他住的地方。他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她看着他为她买的蛋糕,忽然想起来,这么多年来,这是她吃到的第一个生日蛋糕,也是第一个有人陪的生日。她用孩子般的语调问他,"我可以许几个愿望?""三个。不要说出来。就会实现的。"她许了一个愿望。那一刻,她只有那一个愿望。"谢谢。"跟他遇见以来,她总是跟他说谢谢。"穆峰,谢谢你一直这么陪着我。"她看着他的眼睛,就像他们初遇时那样,坚定却又游移。那天晚上,她终于跟他有了肢体碰撞。像一朵娇羞的花,突然绽放,妖艳又猛烈。她抱着他,似乎有一种撕裂的力量。一直以来,她都想要他,但是她知道,他看惯了妖冶的玫瑰,只是偶尔想要尝试一下山间的野花而已。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熟睡的侧脸,像个孩子一样的他,睫毛在阳光下跳跃。她轻轻亲吻他的额头,轻声穿衣离开。他从来都不是她能触及的,即使他每天出现在她的身边。她不能让自己习惯他的存在。得不到的东西,她从来不要。
如冰重新回到了北方,从穆峰的世界里安静的消失。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喝的几近迷醉之时,一个男人前来跟她搭讪。与其说是个男人,男孩气息更重一些。看起来与她同龄。他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喝酒,她答非所问:"你看起来很像一个人。""谁?""呃,一个活在镜子里的人,哈哈哈。"她哈哈大笑,笑声放肆又凄凉。"嘿,你会骑机车吗?""车就在外面,带你去兜一圈?""好,用最刺激的那种速度。"如冰一直觉得,北方的冬天,从来都是冰冷刺骨。她坐在他后面,冷风吹的头发凌乱,脸面生疼。他问她冷不冷,她说,不冷。他们停在一座桥边,她趴在围栏上,看着黑暗里的河水,他站在她旁边,跟她聊天。后来,他送她回家。如冰以为他不会送她回家。刚躺下,就看到他的微信消息,他告诉她,刚刚在桥上时,他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想在月光吻她,但是他没有,因为怕冒犯她。她呵呵一笑,问他为什么送她回家。他回答,只是喜欢跟她聊天的感觉,不想跟性扯上关系。她竟然相信了。第二天晚上,她跟他进了宾馆。男孩就是男孩,永远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欲望,为此可以说出一切哄人的鬼话。早上,她离开时,她告诉他,"我不知道你哪里像他"。他一脸雾水,并不懂她在讲什么。
二十六岁的如冰,第二次来到了拉萨,第一次遇见山鹰的地方。她直觉她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但是,命运就是命运,他就是她的命运。她蹲在五年前的那个路边,天黑之时,她听到了那个声音,"嘿,需要帮忙吗?"她缓缓抬起头。她觉得那就像是一场梦。他的轮廓还是五年前一样清晰。她看着他,眼泪不自觉流下来。她坐在他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她真的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当初你为什么突然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找到你的信息?"
"如冰,我们本来就是路人,过客。我们的交际,已经结束了。当时的你,是一个不快乐处于迷茫期的小女孩,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好你自己。不要走偏轨而已。"
"你有信仰吗?"
"有,山鹰的信仰是秃鹫。"
"秃鹫?"
"对,一个生死战友。"
"你不是告诉我,人的信仰只能是自己吗。"
"小姑娘,别太执着了。放了你自己吧。"
"为什么你都可以把别人当成你的信仰,我不能把你当成我的信仰?"
"我不是你的信仰。"
"我等了你五年,找了你五年。山鹰,你说,你的出现是为了拯救我,可是你知道吗,你把我从谷底提起来,却又从更高的高度把我丢了下去。"
"你到底在执拗什么?"
"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需要别人来评判的人。你是第一个,当我说出我的理想是要一直活着的时候,跟我说你可以做到的人。你是第一个,我看了一眼就无条件信任的人。你也是第一个,跟我睡在一起一整夜却相安无事的男人。够吗,这么多理由够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一直跟着你。"
"我们做个约定。明年的这个时候,老地方。那个时候,如果你还这么想,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我和你。"
"什么地方?"
"敦煌。"
"好。"
她知道他会像第一次那样消失。她知道她根本不可能留住他。他是个没有根的人。他只活在路上。但最起码,他还留给了她一个梦,沙漠梦。
在回去的火车上,如冰拿出随手挑的小说,有趣的名字,《维罗妮卡决定去死》。薄薄的一本书,却让她看的着迷。看完最后一页,抬起头才发现对面的中年男子正在盯着自己看。她露出不自在的微笑。"不错的一本书,比较冷门。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的姑娘,也会喜欢这种书。"他的声音很好听,清爽,稳重,又温暖。"读书向来靠缘分。你选择书,书也选择你。我只能说,我可能刚刚好和这本书比较有缘。确实是,不错的一本书。"他喜欢她的回答。后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和这个陌生男人聊了一路。他跟她在同一站下车。她本以为他和她一个城市,出站以后,她才知道,他只是因为想跟她有更多的接触,才提前下了站。当时如冰就觉得,这个男人真是有趣。随后,他在她的城市里待了一周。每天早上会出现在她的门口,给她送早餐,然后带她去不同的地方,散步,聊天。然后,她知道他已离异三年,孩子跟着妈妈。之所以在火车上会遇见她,是那段时期,思想危机,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去了拉萨。恰好遇见她,看见她读的书,想起来年轻的时候,自己也读过这本书。当时的感觉很震撼。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觉得死亡无所谓,可是当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人会怀念活着的感觉。无论活成什么样,活着,就是最好的。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饭桌上他突然向她求婚。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答应了。然后她跟着他回到了南方。
她知道婚姻对她来说,是一种只能避而远之的东西。当初她之所以同意跟陆尤结婚,是因为她觉得这种正常生活,可能会让她慢慢放下她的执念。陆尤是个很好的男人。他能给她爱,给她陪伴,给她物质保障。可是,她知道,他不能给她信仰。
一年之后,她如约来到了老地方。在路边等他。她知道,他不会来。钟表过了十二点,她看着漆黑的夜空,呵呵一笑,第二天一早,自己一人来到了敦煌。之前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为什么要带她看沙漠。但是当她真正踏在沙漠上,看着眼前的黄沙时,她忽然就明白了山鹰所说的,活着,就是为了日子。她所执着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终究会随着时间消散。为了追逐这些东西,她错过了本该抓住的东西。夜里,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陆尤的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你还好吗?""陆尤,接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