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近五年的死账,因为提起诉讼,债务人终于主动联系付款事宜,也算尘埃落定。要账的血泪史真是罄竹难书啊!
张某,男,外号“张三风”,家住宏锦小区。以会销为业,2014年成立会展公司,时常在各地组织展销业务。此人行事无定数,真的像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2015年1月,张某在何市搞展销会,雇请南方广告公司制作广告物料。做东西时心急火燎,业务做完,展会结束仍未付款,人间蒸发一般。
固定电话打过去,不会接听;换个陌生号码,立马接起来。一听说账目的事,一个劲儿叫苦:“哎呀!这两年倒霉的很,没得办法,缓缓。咱们也算邻居,没事的!”或者干脆怼两句:“紧到催啥子吗?放心,不得跑!未必人穷一辈子啊?!买的房子就在你对面,40多万!”——欠2100元,难道要你房子?农村人管这叫“坨坨话”。
这样电话来去,空头支票一箩筐,隔山打牛,2年过了,鬼影子都没看到一次;琢磨得找到人才行,但是到哪儿去找呢?纠结!他多次提到家住我店铺对面。打听几次,居然没找到。郁闷。
2016年大年三十。
拿着制作清单,决定再去对面楼里找人。但是大过年的,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可能都在煮年饭吧。
悻悻地,在楼道里徘徊。突然有个送水工从楼上下来,连忙急切地凑过去,问道:“这栋楼里有个叫张某某,请问认识不?”
他停下来,挠了挠后脑勺,若有所思,“是不是那个搞展销会的?”
“对啊,对啊,就是!”高兴得脱口而出。太让人振奋了,真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就住402,昨天才给送过水。平时他少有在家,一般他老婆在屋头,没看到车停楼下吗?那个现代越野。”
随口应了句:“哦,没注意到。”
谢过送水工,急切地来到402,门虚掩着。探头进去,高声喊道:“张总在吗?”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出来,傻傻地望着,眼神清澈而快乐。
“叔叔,找我爸爸呀?他在屋头得。”小男孩天真而可爱。
这时有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走过来,瞟了一眼我手里的单据,瞪了一眼小男孩,飘忽地说道:“出去了的,他不在屋头,还没回来。”
都说小孩不会说谎,又想起送水工的话,我对少年说:“看他车都在楼下?”
“没开车出去的!”少年继续死扛。
“在屋头,睡觉,还没起来。”小男孩据理力争。
那少年把小男孩拉开,试图关门,我赶紧拉开门,急步闪进去。
“张总!还睡起咋子哦?来给你拜年了!”我高声嚷道,故意把声音拉得很长很高。
过了2分钟,张某穿着浅灰色春秋打底裤,一条腿套进青色裤筒里,一条腿露在外面,提着裤腰,狼狈地跑出来。一眼看到我,吃惊不小。
踉踉跄跄,单腿蹬着地面,三下五除二把另一只脚套进裤腿,“嗖”地一下勒紧裤腰带,抓了两把蓬乱的头发,定了定神,招呼我坐下。
“哎呀!你……你好啊!真是对、对不住。这两年生意老是亏……亏本,都不好意思走你门口过……啊。”
直奔主题,把清单递过去,“2100元,都2年了!我来拿钱!”我义正言辞地说道。
“昨天都说给你打声招呼,没钱又不好过来。”他言语诺诺,恭敬地递过来一支烟。
他老婆从里屋走出来,高颧骨,满脸横肉,很高大,足足比张某高一个头,像一座大山一样杵到面前,说道:“你不晓得,自从2014年,我们做生意都亏本,不晓得怎么那么倒霉。做什么亏什么!老火得很!”
张某拿着清单,看了看,“清单是对的,春节后一定给你!不怕你笑,过年钱都没得。”
“长安面包都换成现代越野了,还没钱?叫穷没用。反正我也没钱过年,就在你家过算了。”我做出一副不见钱,不罢休的架势。
“那二手车。才几万块钱,跑业务不得不买的。”他一边抽烟,一边皮笑肉不笑地极力辩解。
“但是欠2100元,你都不给!做东西的时候一天几个电话催,东西到手音讯全无。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我穷追不舍,愤愤地怼道,“开始打交道的时候,感觉你还是很爽快,现在学打‘游击战’吗?”
“有钱那个都慨爽得来!最近展销会遇到下雨,又亏了,不然……”他不停地抠着乱糟糟的头发,“要是有钱,早都来付清了。那个不想梳光光头哦?”
环视了一眼屋内,都是老旧的家具,破破烂烂;那小男孩跑到旁边,傻傻地望着我们谈话;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年人静静地坐在屋角。我一下就动了恻隐之心。
“那你说怎么办?这么久了,总要给一个说法呀!”心软可能是要账最大的敌人,大过年的,看他一家老小,不由自主地决定让步。
“今天实在没有办法给,多多包涵!反正4月中旬一定还清!节后搞一个展销会就有钱了。正月搞展销,生意一般都比平时好很多。”张某一脸诚恳,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让人感觉钞票都在眼前晃动一样。
“口说无凭,写一个条子吧。”在我看来,赊欠是正常的商业行为,立了字据,勇于承担,有欠有还,信守承诺就是好样的。
他爽利地拿起笔,在制作清单上写了还款计划,定于2017年4月中旬付清欠款。签字画押,既算欠条,也算追债记录了。
拿起单据,起身告辞。送我出门,屡次轻轻拍我肩膀,诺诺连声:“实在对不住,真心不好意思,节后一定给搞定。”
攒紧单据,噔噔地下楼,心头如大石出脱,激动无比。至少,觉得这个账是有眉目了。
转眼到了2017年4月22日。
打电话过去,接了,“哎呀,没想到生意那么差,最近手头硬是老火得很,最迟、最迟,国庆给你!国庆要在体育馆搞展销会。”刚想怒斥几句,他却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整死也不接。
好吧,又等到国庆。
去体育馆看,果然在搞展销会,场面壮观。心想:这次肯定稳当了,人气这么好,未必2100元都挣不到吗?
他远远地看见我:“你都来拿钱了啊?”
“我就不可以逛展销会啊?”其实就是来要钱的,但是那样又显得自己太小气。
又拍了一下我肩膀,笑呵呵地说:“欢迎啊!慢慢逛,这次人气还可以,活动一结束,就给你送钱过来。”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甜言蜜语,让人陶醉和开心,感觉自己的步伐轻快无比。但快乐很容易成为过去。
在店里欢欣鼓舞地等着他送钱,可是假期结束几天,依然没见人影儿。跑体育馆去看,TMD,展会都撤了,空空荡荡。这家伙绝对属耗子的。
拿起电话就打,还接通了,“不要催了,没得办法,过年回来给你,在外地。不说了哈。”然后,直接就挂了。再后来就索然无声,再打电话都不接。
想到欠条在手,没有再纠结,等吧。心想:过年总要回来的,再到家里去要,不给钱,八抬大轿也休想抬我出门。
2017年很快就要结束。
时常在他家楼下打望,鬼影没瞧见。
大年三十,顾不得吃早饭,揣着单据径直跑到张某家的小区。一眼看到院坝里停着一辆大众车,尾箱写着“某某展销公司”。
心里咯噔一下,“这龟儿又换车了。”
赶紧上楼,敲开门,他老婆抢先说道:“人还没回来,在泸州。还在搞展销会,晓得好久回来哦?”
“你们一家人有点安逸啊,说话当放屁;欠账不闻不问,一年到头在外面躲到,都又换新车了。”
“那车是我买的,和他无关。”这女人一脸横肉,冷冷地说道。
“你们两口子,有点板眼儿。车是你的,账是他的?”
“个人欠的烂账自己还,一年到头,不晓得他龟儿在外面搞啥子。”她气呼呼地狡赖道:“等他回来,你问他要,我管不到那么多。”
然后把我凉在一边,径直走开了。
对叵耐女人,我还真的束手无策。吃了“闭门羹”,只有悻悻地离开;骂骂咧咧地下楼,回家看到父母在忙碌准备年饭,内心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触动,不知是幸福,还是辛酸。
2018年3月4日,远远看到张某从小区门口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扭捏地侧身往前走。但是碰巧和他通话的男子就站在我店铺门外,四处张望。
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只能转过身,鼓足勇气抬起头,远远地看过来,一眼望到我,有点尴尬,有点手足无措。
他让男子在外面等着,走近前,吞吞吐吐地向我说了句“新——年好——啊”, 递过来一根烟,我没接,他却点燃了再次递过来,我一个劲儿地摇头。他没拿稳或者紧张得发抖,烟掉地上了。
捡起来,吹了吹灰,喂到嘴里,狠狠吸两口,缓缓神,假意惊叫一声:“哎呀!你那点钱硬是拖得太久了!”,摇摇头,好像自责万分。
抖抖烟灰,依旧是照本宣科地叫苦:生意又亏了!手头硬是紧得很!两个娃儿开支大!
然后又是不断叹气,又是安慰我:放心嘛,跑不脱!要认账的。
“不要说那些废话,拿钱来!”我冷冷地高声回道。
一把拉我到屋里,瞅了瞅门外的男人,压低声音,满脸堆笑,说道:“兄弟,理解哈,上半年一定给你搞整归一。”
“不是想到邻居关系,早起诉了。一年到头,2100元都挣不到吗?忍耐是限度的!”我义愤填膺。
“是是是,感谢支持。这样嘛,再给你打个条子,5月底之前,我给你送来。”
我默不作声,未置可否;他猛吸一口烟,咳嗽了两声,到门口吐了一口浓痰,径直在桌子上拿起纸笔又写了一个还款计划,签字画押。
门外男子不停向里张望。他重重地拍了两下我肩膀,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就这样,感谢兄弟支持!有人等到得,等这个项目谈成,你这点钱,小意思!6月前绝对给你。”
“到时见不到钱,只有起诉,不要怪不近人情哈。”我郑重提醒道。
他略停了一下步子,回身亲切地套近乎:“兄弟,左邻右舍的,起诉啥子嘛?才好多点钱哦,不要说那些。理解哈!条子捡好,按时付给你就是了。”
然后一溜烟跑出去,和门外的男子一起踱到街边,嘤嘤嗡嗡,不知道在嘀咕啥。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2018年6月26日,我打电话问:“只有几天就是7月了,还不拿钱来吗?”
“要得、要得。过几天。在外地。抽空给你拿来。不说了,就这样。”敷衍几句,不由分说,挂断电话。之后,再怎么打电话,还是不接了。
2018年,又要结束了。想起张某的欠账,怒气填胸。
腊月三十,9:30。
在背包里放了一把小榔头,当时一股无明业火在五脏六腑上蹿下跳,心想:再拿不到钱,就砸他家里东西,甚至可以砸人;老虎不发威,真以为是病猫。
“噔、噔、噔”,爬上楼,敲几下门,没反应。
“莫不是躲账,过年都不回来?”怒从心头起,“嘣、嘣”,飞起踹两脚铁门。
正疑惑不定,对面房屋主人听见动静,出来问道:“啥子事整这么凶哦?”
“这家人,欠两千多块钱东躲西藏,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太不像话了。”
“哦,他们家关系好像很复杂。男主人长期不在,另一个男的,40多岁,说是老表,却经常跑这里来住起。女主人好像很爱麻将,常看到在楼下茶坊打牌;没看到她买过菜回来,基本都喊外卖。现在不是睡起得就是去打牌了吧。”
“我的天,这什么家庭哦,有这么腌臜的婆娘吗?”扪心自问,不敢相信。
悻悻地下楼,一路琢磨,突然心生一计。
翻出那个铭记在心的号码,拨通了,他居然接起来。
我客气地问候道:“张总,新年好啊!年过得闹热哈?!”
“钱都没有,过啥子年哦。”他没好气地回道。
“谦虚啥子哦,车子年年换,房子也换了。房子卖了还是该把账给结了呀!”我轻描淡写,故作嗔怪,“这样躲到不是个男人的作风哟。”
“好久卖了?老婆一直在屋头带娃儿读书。有了钱自然会付。不存在躲你。”
“害怕有鬼!四楼都嘛?刚才还去过,说找你,开门那个男的凶得很,有四十多岁。说这里没有什么张总李总。”
“不可能!没看到我老婆吗?”隔着话筒,千里之遥,都能感觉到他神经紧张。
哈哈哈哈,但是我忍住没有笑出声。依然愤愤地数落道:“反正去敲过几次门,都是个男的开门。你牛逼,把房子卖了来躲我。操得可以哦!”
“妈的!狗杂碎!”听见话筒里骂骂咧咧,感觉他怒火中烧。
“你骂谁呢?”我假意质问道。
“和你没关系!”然后,他猛地挂断了电话。
我想,现在他一定七窍生烟。哈哈哈哈,眼泪都笑出了。
大摇大摆地下楼,回去陪父母过年,哈哈哈哈…….
2019年正月初九,听说是开张好日子。打开门坐在电脑前听歌。很惬意。
十点过,只见一个人影闪进来。定睛一看,吃惊不小:额头上缠绕一圈纱布,一只手臂用白色纱布吊在胸前,脸上的抓痕结痂还没脱落。“呀!张总!出车祸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道:“一言难尽,那天你说屋头有个男的,感觉五雷轰顶,回来找婆娘理论,几句话没对,就打起来了。只扇她两耳光,她就拿板凳给砸过来,手臂砸断了。狗日瓜婆娘好狠!”
我故作惊诧地叫道:“唉哟,我的妈,这不下死手吗!你当真没有搬家?”
“没有啊,402!”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挠着后脑勺,若有所思,“咦,难道真地敲错了门?哦,想起了!好像看到门牌是403。哎呀,真是对不住,一直把你家门牌记成403了,太不好意思了。要是你早把账结了哪有这事?”
“现在婆娘要和我离婚,这个年都没过清净。这事恐怕要麻烦你,帮澄清一哈。婆娘说‘一年到头不着屋,还疑神疑鬼,不跟我过了’”他一脸丧气。
“你自己也是‘冲天炮’,事情都没搞清楚,捞起就开跑。但你的家事,外人不好插手吧。”
我心里暗自发笑,心想:“你龟儿也有今天,真是恶有恶报。”
“只要当个面,说清楚来龙去脉就可以,其他不要你说啥。唉!看这手臂,恐怕都要个把月才恢复得到。”他一脸焦愁望着我,可怜兮兮地说,“你那点钱,硬是都不好意思得很。等手臂好了,开工就给你。”
“等好了给钱?笑话。好像手脚上好的时候给过钱一样。说话当放屁,假话连篇,恐怕你都不晓得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了。”我发出呲呲地冷笑。
“兄弟,也不能这样说,也是没办法。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啊?”张某像摇尾乞怜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我。
“那个都救你不到,把欠账清了,再说其他吧。”
“这手臂都医了一万多了,不然都有钱给你。实在没有办法啊。”
“没钱?来找我吹牛逼么?有钱治伤,永远没钱付账。赖账不给,神出鬼没,家宅难安。你应该反思为什么会这样?”
只见他低眉尬脸,被问得面皮青一阵,白一阵,灰溜溜地转身,蹒跚往外走。
之后,这家伙就像石沉大海,再无踪迹。电话能通,但是不接了。
2019年4月,和工人去东湖上城后门给电信安装广告。看到有个展销会正如火如荼,摊位沿着公路两边一字摆开,比邻绵延,人头攒动,气势宏大,好不热闹。
“展会是不是张某搞的呢?”我寻思,“今天人多,正好让他尴尬一下。”计议已定,开着单排货车,在各摊位搜寻张某踪影。失望,从头走到尾,没任何发现。
折身又从尾走到头,正打算离开,回身远远瞄见大门右侧一个羊肉串摊位里,一个矮个子,穿着浅灰色春秋衫,戴着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一手拿着竹签,一手拿着篝火钳,随着劲爆的音乐,全身上下像触电一样疯狂而有节奏地舞动;他身后,一个短卷发女人,高大个儿,背对着我的视线,但身形实在太熟悉。
“他,就是老赖,张某。”我确定,哈哈哈,“别以为换了一副马甲,俺就不找不到你!”
把车缓缓开到摊位前,鸣了2声喇叭,打开车门,“噌”地跳下去。高叫一声:“张总!”
他愣了一下,手脚突然僵住。
“你这人还不好找哦。”
他连忙取下口罩和墨镜,尴尬。
“人气还可以嘛,自己搞展销,还亲自摆摊?”我绝口不提钱的事。
他老婆走过来,牛高马大地,还是那张横肉堆着的方脸,笑嘻嘻地说:“贺老板,你把车挪一挪,挡到做生意得。”
“好,要等一下。”还是不提钱的事。
张某终于耐不住了,叫一旁的儿子把音乐调小声,然后满脸赔笑道:“老板,你那点钱,硬是,不好意思得很,这展会,节后第一次搞。昨天才开始,还没见到钱呢。”
假装没听见,“你组织这么多人来搞会销,一个摊位收多少钱?”
“还没定,都是老搭档,会后看人气再定价,等展会结束来嘛。”
我突然阴沉了脸,高叫:“展会结束,跑得比兔子快。不给钱,这车就放这里了!”
他儿子听这话,突然气急败坏,蹦到前面吼道:“没钱就是没钱!要命有几条!”,冷哼一声,把火钳重重地砸在工作台上。
“两千多块钱,欠了几年,还嚣张得很!赖脱了是王八。”我故意大声嚷嚷,“东躲西藏的,人看不到,电话不接,几个车开起,做生意,做NMD冷生意!今天看你怎么做?”
听见吵嚷,围观的人陆续多了。
“车堵这里也不是办法,干脆报警。”有人提议道。
“好,报警!”
张某见我拿出手机,把儿子呵斥开,满脸堆笑说道:“老总,小孩子说话分不到轻重,别放心上。不是好大个事,报啥警哦,新年八节的。”
我没吱声,他和颜悦色递过来一支烟,“进来坐,我们协商一哈。”
围观人的见没闹起来,陆续就散了。
从侧门进去,他热情地端了根塑料凳子,示意我坐。然后,又倒了一杯水,干咳一声,缓缓说道:“兄弟,原谅到,今天反正多少付点给你,看要得不?”
“可以!”追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见钱了,所以满口答应。
张某把老婆叫过来,问道:“看看包包里,有好多钱?”
他老婆“嗖”一下拉开腰间的黑色挎包,故作姿态地举过头顶,倒扣下来,摇了又摇,一堆纸币倾尽而出,跌满四方小桌。
“清,清理一下,好给贺老板!”张某一副急迫慷慨的样子,真是头一回见。
五毛、一元、五元、十元、二十元,TMD,五十元的都没有一张,数了半天,“有180元!”
我的欣喜好像被谁暴揍了一顿,他们出色的表演,深深地折服了我,坐在塑料凳子上,默默无言。
“大娃,你哪儿有好多?”张某瞅了瞅儿子,问道。
年轻人裸着上半身,脖子挂着一根小拇指粗的金项链,穿着青蓝色长裤,头扭过去朝着屋角,自顾自玩手机。
“大娃,听不见吗?贺老板等起得,你哪儿有好多?摸点来凑起。”
他不情愿地站起来,摸了摸两个裤兜,“这,52块!”,扔到桌子上,又坐回去玩手机。
“老板,要不先给你200块?!放心!展会一结束,就把剩下的给你。我们一天还是要卖几百块的。”女人把钱攥在手里,走过来,商量的口气问道。
“要得,就这样。支持哈,每天这个时候生意都还可以,几天就给你凑齐了。”张某殷殷切切地附和道。
眼看暮色垂垂,街灯嘹亮,饭后出来逛展会的人络绎不绝,工人在旁等得焦躁不安的样子。
“好嘛。你就说具体哪一天,说几天,都是糊弄小鬼的。”
张某和老婆在哪儿掐指盘算了一会儿,信心十足地说道:“下周星期一嘛,今天才周四,没问题的。”
张某从老婆手里接过200元,递过来,“兄弟,先拿到。不打条子都要得。到时再没给清就当你的跑路费。”哈哈哈,张某的慷慨越来越像模像样,让人振奋啊。
200!200哟!200啊!这么多年的成果,终于被我麻利地揣进裤兜!
张某殷切地送我们到摊位出口,临了又拍着我肩膀说道:“感谢兄弟支持哈!慢走。”
看到他那种笃定而虚伪的脸,这么出色的表演,直觉告诉我,这个故事不会这么容易完。
周一很快就到了,下午四点,揣着单据,满怀希望来到展会。
远远眺望摊位,只有那个毛头小子埋头耍手机。“咦?老家伙怎么不见了?”
近前问道:“你老汉呢?”
小伙子抬头瞄了一眼,冷冷地回道:“去荣昌看场地了,等几天才回来。”
心里十万个CNM喷渤而出。拿起电话,翻出号码,沉吟良久,终是没有拨出去——他诚心躲账,打通了又怎么样呢?
“诚心赖账,起诉他!”前不久,一位法官找我制作宣传资料,他告诉我的。
转身离开,决意不再这么仁慈卑微地讨要。“起诉”,想试试,法律到底是不是武器。
收集整理证据,写好诉状交到法院。
“2100元也不给?”承办法官很是错愕,打电话帮你问看,“竟然有这样的人。”
连打了几次都没接,另外一个女法官说:“加微信试试。”
男法官又打开微信,搜索张某微信添加,可是很久也没反应。
“用我的号来试试!”女法官是个年轻美女,头像亮丽友好,自然人见人爱。
果然,刚添加一会儿就上钩了,屋里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这家伙还只加美女!”
承办法官视频联系,张某肯定还以为走桃花运了,一下就连接起来。他猛然看到穿制服的法官,惊得眼镜都差点掉下来。
法官录音取证,问道:“你是不是叫张某啊?”
“是、是、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富顺县人民法院,找你肯定有事。你电话不接。南方广告起诉你拖欠物料款2100元,从2105年至今,写了几次还款计划,始终没有履行承诺,是否属实?”法官说话都那么有气势,果然是吃专业饭的。
张某连连点头,声声应道:“是是是…..主要是这几年亏惨了。”
“传票15日内通过微信传达给你,收到传票无故不到庭,法院将做缺席审判。在判决前你可以和原告协商和解,支付欠款;和解不成,我们将会依法判决!当然,我们主张原、被告尽量协商处理。”
张某像鸡啄米一样,一个劲儿点头说:“好、好、好,下周星期天我给他送过去。”
“你主动把钱给人家,原告撤诉。否则判决下来,因为2100元把你列为被执行人,得不偿失,赖账黑名单,政府广场天天轮番播放,全城家喻户晓;而且子女入学、购房、购车、贷款、经商办企业、汽车加油、坐飞机、乘高铁等等都将受到法律限制,寸步难行。就这样,微信不准删除,要发传票给你的。”法官中断了视频通信。
张某内心一定久久难以平复。
7月15日下午3时,富顺县人民法院。
行政庭如期开庭。张某没有到庭。缺席审判。
审理结束,法官说:“张某承诺星期天会送钱来,如果给你了,就来撤诉;没送来,我们就直接判决,你申请强制执行。”
很快过了一个星期,张某的影子都没看到。况且现在微信付款,分分钟搞定,哈哈哈哈,何必一定来见这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债主?
7月29日下午3时,张某破天荒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让我加微信,哈哈哈,看样子他终于要付款了哟!难以置信。
但是微信里突然发过来的文字是这样:“我下星期三微信转给,因这年把子亏惨了,而且生意不好做,现到云南里面去看好做点不,时间拖你太久,我都不好意思。”看来,今天又是一场空。
我都懒得回,反正起诉了,判决在即。要给就给,不给拉倒。
见我没动静,他又打电话问:“是欠你好多钱呢?”
“2100!”
“好。星期…..”他话没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也让他感受一盘以前挂我电话的待遇。
4点过,法官打电话来问:“张某有没有和你联系付款事宜?”
“刚打了,还加了微信,说下周星期三。”
“先前我给他联系,他说‘下周三付款’。’我说:‘今天才周一,太久了,恐怕法律程序上等不了那么久。延期判决须要征求原告意见’,这样他才联系你的。要不要等到下周星期三?不等我们就判决了。”
纠结,其实我并不想让张某因为2100元成为一个走到那里都被限制的老赖,那将是一辈子的污点。挣扎了一秒,或者两秒,对法官说:“5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一两周。最后相信他一次吧。给钱就行,我也不想做绝。”
法官说了一个“好”字,挂断电话。
坐等下周三,有没有完美大结局呢?
8月7日。一早起来,就查看微信。一丁点儿动静都没得。忍耐到下午两点过,在微信里问了句“今天转钱给我哒”
一个小时后,回了句“今天晚上转给你”。
“为啥这个钱要晚上转呢?”真的好奇怪。
平时本来十点半就睡觉,但是TMD,金钱的力量太大了,让我一边无聊地看抗日神剧,一边等待微信美妙的收款提醒。但是熬到11点半,没动静!没!动!静!
当时我在想:张某是不是晚上是去偷钱啊?估计深夜两三点得手会转钱吧。哈哈哈哈,想到这里,我自己都笑了,然后熄灯睡觉。
8月8日,6点过就起床,赶紧查看微信。尼玛,这个人渣,转账一天一晚,没转出来。未必微信通道也像香港那些无知小青年添堵?
7点过,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上来。我硬是吞了两次口水,刚拿起筷子准备下手。电话却响了,一看是张某的,说话有点口吃:“昨天没……没转,等会儿就转….转给你。打个……打招呼…..但是…..”
“要转就转,法官等不及了,你一拖再拖,再不付款只有判决了。”愤愤地挂了电话,其实张某的意思,就是让我去法官哪儿说情,不忙判决,但是法院又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他家的。自己不想成为被执行人,又不履行付款义务。
下午3点半,张某的许诺依然个泡影。
法院终于通知取判决书。在大厅里,书记员递过来判决书,连连摇头,说道:“这人真是的。我们为他着想,拖延这么久,意图让他主动履行义务,达成和解;但是他一再承诺,一再拖拉。判决书我们邮寄给他,如果没有履行义务也没上诉,下月申请强制执行。”
好吧!铁了心做老赖,无话可说。
庆祝胜诉。今晚,加菜!喝二两!
把判决书晒到朋友圈,他一定看到了。心里肯定不爽。
晚上7点过,真地喝晕了。摇摇欲倒。张某打电话来了,声音低沉:“先转1300给你,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过段时间给。”
我冷冷地说:“反正判决下来了,法律条款在那里,自己看到办。”
“又不是不给你,一直在想办法,剩下的我会尽快……”听声音张某声调低微,情绪低落,像泄气的公鸡不断诉说。
“不要给我说那么多,法律条款在那儿,反正自己看到办!”说完我猛然挂断电话。再也不用那么卑微地讨债,感觉真滴爽!
查看微信,“1300”赫然在目。哈哈哈哈,五年啊!五年!五!年!终于看到钱了。那么,酒足饭饱,雅兴正浓,信手写一首词,但愿有良人谱曲出来,或为传唱不息:
一碗酒,夜满楼,飘飘欲倒再无忧。欠账久,神龙见尾不见首,抛弃诚信何日休?
东奔西走,养家与糊口,人生短短几个秋,要账催账白了头。试问何以解忧?钱到手!钱到手!
多少赊欠,多少捉襟见肘。欠账不还很牛,有车有房住高楼。助人为乐成了愁,日思夜想渐消瘦。
与天斗,与地斗,老赖不灭不罢休。东躲西藏,惶惶如丧狗。莫怪遇难无援手、路难走,种瓜得瓜身名臭,家宅不安成了忧。
窗外月儿来饮酒,一身光明照两袖。猪头肉香莫停手,豪气冲霄在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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