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欢】定风波 07

*《西涯侠》的另一种后续可能。

*昊欢。

*One night in Kunlun.

*其实我是真的不愿意给陆子英着墨太多。作为《西涯侠》世界观里的纯元皇后,着墨越多,神秘感就越少。神秘感越少,就越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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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书说到,老夫人欲赠秦欢宝剑,白云中道出白李陆三家爱恨情仇。风陵渡口秦欢中毒,小神医惊觉红姑娘缘是七情魔人之爱者。房梁之下岳昊苦守秦欢直到秦欢毒散脱险,房梁之上云梦红白二人诀别之际,一夺命飞镖从天而降夺取红姑娘性命,临死前红姑娘道出陆伯翰金蚕蛊由来。联盟精锐打马抵达昆仑山下斜方村,正欲直捣七情魔人老巢。谁料大火烧了慈云寺,烧死痴和尚,烧丢秦欢方士,烧慌其余人的心。这才有——秦欢落入陷阱,方士野外昏迷,五人夜宿喇嘛庙。子豪夜起疑见子英,刀光剑影揭露方士皮下真身份。武林名门旧事重提,昆仑一夜各怀鬼胎,牵出清源秘辛二三事。欲者发信,揭露秦欢身世,子豪绝望岳昊焦急,止观谷布下空城计,只等请君入瓮。


07 昆仑一夜


——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眼云烟,快得很呐。


01

静。

只有出离的静。

仿佛斜方村里所有人为活动的痕迹霎时全部被抹去,只剩下岳昊西涯子豪尚香四人站在被烧成废墟的慈云寺门口,眼见被他们拴在门口的六匹马停在那里啃草料。

除了他们四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

只听说过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武林绝学名叫隔空取物,没成想今日这四人眼睁睁地看了一场隔空取活人。

岳昊心急,可他心急也全然没用。

倒是西涯率先从震惊之中冷静下来,他向来不信这些光怪陆离有违常伦的事情。别说是大把活人人间蒸发,就连隔空取物他也不信。他所相信的,向来都是逻辑——只要事情是人所为,那必然会留下人为的痕迹。

“外八门里管变戏法的红手绢又叫彩门,我们怕是着了彩门的道。”西涯蹲在地上,伸手撵了一把地上的土。土呈棕灰色,倒是昆仑山上特有的阿嘎土无误。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四周的空气透着凉意,他们一行人入山之前早已披上了狐裘,西涯向四周环望,觉得他们也不像是在短时间内被歹人偷天换日换了地方。

“难道说……我们都中了彩门幻术?”陆子豪发问。昔日行走江湖之时,陆少主也曾见识过彩门幻术的厉害。传言,身中彩门幻术之人并不能察觉到自己身在幻术之中,他们可能在彩门幻术中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其中最可怕的,便是在幻术中谋杀自己而不自知。

可秦欢先前并未说过七情魔人中的任何一位精通彩门幻术。

岳昊等不了那所谓的彩门幻术消散,他提起长剑,直接往手心划了一剑。霎时间,鲜血渗出,流在棕灰色的土地上。疼痛令岳昊清醒了许多,他用力甩了甩头,本以为可以借助疼痛破解彩门幻术,可到头来看见的依旧是原先眼前的一幕。

“你们看!村口有马蹄印。”穆尚香指着村口旌旗下的马蹄印。马蹄印向外,分明是有人打马疾驰而出。而他们几人刚刚入村,除了消失不见的秦欢和方士,并不会有人骑马离开。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追!说不定那些消失的村民也骑着马走了。”陆子豪翻身上马,对他们三人喊着。尤其是岳昊,这人在看到马蹄印记之后就一直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魂不守舍。他虽是好心,可过于急功近利,以至于忽略了村口向外只有两行马蹄印。

是该去追,只不过不是去追那些莫名消失的村民,而是该去追秦欢和方士。

岳昊突然回头,目光定定看着方才起火的慈云寺。他喃喃开口,问向西涯尚香和子豪三位:“你们还记得秦欢说过欲者擅长催眠吗?”

“你是说我们刚才都被催眠了?”西涯脑子转得快,一下就反应过来,“难道我们救火前看到的斜方村村民都是催眠下的产物?而现在走出了催眠幻境,所以村民才不见了?”

岳昊点点头。

虽然他还没有想明白欲者究竟是通过怎样的媒介将他们一行六人全数催眠,他也没有想明白他们剩下这四人又是怎样走出催眠幻境。不过催眠幻境,倒是可以解释清楚为何斜方村的村民突然消失,以及村口只有向外的两行马蹄印。


02

与此同时,七情魔人绑了秦欢把秦欢带回他们位于昆仑山上的老巢。

说是老巢其实颇为不妥。他们七情魔人自诩不是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就喜欢傻大傻大的臭排场。或许老三那个痴和尚喜欢这些莫须有的排场,不过老三说话又没有分量,真正管事的还得是排在末尾的那两位。

秦欢也不知自己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先前是红姑娘给自己下毒不说,如今他又被绑来了敌方老巢。不过转念一想,倘若他自己也是七情魔人中的一员,眼见着中原武林派出的一行人里面有个对己方十分了解的元教少主,那肯定也是先把元教少主绑架过来这才稳当。

他动了动胳膊,又试了试自己体内的内力,发现自己既没有被麻绳困住来了强盗结,又没有被人封去经脉。心中窃喜,秦欢翻身下床,刚掀开床上层层叠叠的帘幔,走到外室,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耐着性子喝茶。

那人听见秦欢的脚步声,清清嗓子开了口:“醒了?”

秦欢听见那道声音,倒吸一口冷气:“你居然是欲者!难道你就不怕我逃走?”

“逃?”那人轻笑出声: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少主您想要逃到哪里去?少主您又能逃到哪里去?中原武林,容不下你,也容不下我。您以为他们利用完您之后就不会拿您开刀了吗?您也就是个那些所谓武林正派口中的‘元教妖人’。”

秦欢不知道的是,他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瞬,能理解面前此人这种无地可去无家可归的心情。可是,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再怎么不济,在中原武林之中还有苍穹派这么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而眼前这人则不一样,那人除了昆仑之巅的这些亭台楼阁之外,什么都没有。

月笼烟沙,水泻流霜。

极北之地不似江南水乡,没有茶水供人品味,只有刺骨的寒风和伤喉的烧刀子。


03

陆子豪找到方士,是在他们路过的一个雪山口。

那个时候,不仅是他们,就连马儿也快要疲惫到喘不过气。前方海拔越来越高了,就连自幼练武身子骨不虚的陆子豪和岳昊都有些受不住。方士躺在雪里,若不是他那暴露在外的皮肤冻得紫红,否则陆子豪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他。

他们一行人之中有没有个精通医术的高人,只好遵循着民间的土办法,又是掐人中又是压胸口,折腾了好半天,才把方士给弄醒过来。方士昏昏沉沉睁开眼是醒了,可不管岳昊怎么晃着他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秦欢的下落。

“我是真的不知道,岳掌门。”他苦着张脸,向岳昊求饶,“那人把我丢在这里,骑马带着秦少主走了。”

“那他们去哪了?”

方士指了指北方的昆仑冰原,道:“去了止观谷。”

止观谷的名字取自佛经之法——万法皆空,止观明静。

岳昊曾经手抄过世称为经中之经的心经,那是他儿时犯错之后被岳青云罚下的。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得心经的全篇内容,只记得最为开头的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小孩子抄经也就是动笔不走心,时隔多年还能记住这一句已经实属不易。

不过后来此次同行时,他又说起了心经,随口念叨几句,感慨自己已是和光同尘,这辈子也与得道无缘了。那时秦欢听见了此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直言他哪里是和光同尘。他,他们,本来就是尘,根本没有资格高攀到和光同尘。


04

漫天飞雪,天地皆白。

昆仑冰原之上,止观幽谷之间。

簌簌大雪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世上所有的污浊全部染白。天色渐晚,马匹劳累地缓慢行走在雪地上。周围的雪地里立着若干冷杉,岳昊觉得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都快凝固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倘若他们贸然前进,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长眠于此。

从乌兹别里山口刮来的冷风冽冽,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雪地里。晚秋的昆仑山脉还不是最冷的时候,大雪尚未封山,河面也尚未结冰。他们走得累了,便听起方士说起雪山上的奇闻异事来。方士说,在藏区有着三大圣湖,分别是拉萨附近的纳木错,位于山南和日喀则地区之间的羊卓雍错,和加查境内的传言能看见前世今生的拉姆拉错。

若说纳木错形似玉牌,羊卓雍错形似玉带,那么那最为稀奇的拉姆拉错则是一个头盖骨的形状。

“方先生,你说得这么神乎其神,像是去过那拉姆拉错一般。”穆尚香坐在马背上,一晃一晃不忘打趣着。方士勾起嘴角,点了点头。

他确实曾经去过拉姆拉错,还不止一次。

历代密宗大师在圆寂之后都会有其身边亲信来到拉姆拉错神湖之畔,透过湖中之水来寻找密宗大师的转世灵童。“我曾经陪一位算命半仙去过一次拉姆拉错,可惜我与佛法无缘,没能从那片湖水里窥见半分。”方士淡淡地说着,“不过那位半仙倒是有所收获。”

据说,那半仙在神湖之中窥见了一个身骑狮头牛尾的小女孩。小女孩骑着神兽从湖中而出,霎时风起云涌,将岸上的人卷入浪中消失不见。

“狮头牛尾,那是什么?麒麟吗,还是饕餮?”西涯听了觉得新鲜,无奈自己根本不熟悉神话传说中的故事,只好胡乱将自己所知道的神兽报出名来。“不是麒麟也不是饕餮,听着倒有些像牛魔王座下的避水金睛兽。”岳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天色渐沉,多亏方士对这片雪地相熟,将他们带到了一早已荒废的喇嘛庙里准备对付一夜。

五彩经幡悬挂在喇嘛庙四周,常年风吹雨打破败不堪。经幡上的藏语经文有些模糊,大风刮过,荡起涟漪——这里只是山中一处再寻常不过的破喇嘛庙。

藏地的山中什么都有。

有鬼有神,有妖楼有佛殿。不用说是这破败的喇嘛庙了,就连那些个密宗里的红庙白庙轮回庙,倘若有心,也可以在簌簌大雪之中一个不经意间找到。

喇嘛庙小,墙上浸着一股酥油味。西涯在附近的雪地里拾了些柴,带回破喇嘛庙里生了火,寄希望于通过这光明来阻止夜游生物不怀好意的惦念。毕竟宿在野外,一行人还是商量了值夜顺序。方士见他们赶了一整天的山路着实疲惫,便主动提出要守大半个夜。

岳昊心宽,想来循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他把铺盖往地上一扔,倒头沉沉睡了过去。他担心秦欢担心了一整天,精神高度集中几近将他逼疯。好不容易寻了个安定的地方,他自然是要将担心暂时搁浅,好好休息一夜。

其实这一路上西涯心里挺没谱的。

这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自从踏入昆仑境内就逐渐蔓延开来。倒不是他怀疑自己和其他几人的能力,只是未免这一路上的行动也太过顺利了。顺利的,像是提前被人谋划好似的。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入了对方的陷阱。

况且,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他们居然连幕后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也还是毫无头绪。

雪地里传来鹧鸪鸣,北地的天空泛着黛色。昆仑虽说也是漫天飞雪,却比元教的雪要冷了许多——不仅仅是冷在骨子里,更是冷在心中。西涯眼见方士收拾好行囊之后,便拎起他随身携带的引魂幡准备值夜。他一个轻身,翻坐在窗柩之上。


05

三更天的时候,陆子豪醒了。

火苗渐弱,他看着身旁熟睡的尚香岳昊和西涯,心觉不对,转念一想,独独少了方士。陆子豪心中生疑,便在破喇嘛庙附近搜寻起方士的身影。

入夜的喇嘛庙,寒风穿堂过。

陆子豪绕道后殿,隐约听见后殿内传来阵阵风铃声,再定睛一看,只见微光透过木窗而来。五彩颜料装饰着门框,地是白色的砖石地,墙上壁画里的罗汉怒目圆睁,浸在一股酥油味里。

废弃的喇嘛庙里矗着一人,长发长衫长剑,笼在经殿香雾里,迷蒙得倒像是个久久难以醒来的梦。

“哥……?”陆子豪轻轻叫了一句。他根本就难以相信,难以相信那个本该故去的陆子英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他连忙拨开那些缠绕四周的风马旗,步履蹒跚,一步一步向前奔去。而陆子英听见声音也不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金色的佛龛前,一言不发地看着陆子豪。

就在陆子豪快要抓住陆子英的衣角时,子英向侧一闪,陡然失去支撑让他摔倒在地。等他再次回神之际,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陆子英,有的只是狂风挂过后黯淡无光的内殿,以及站在殿门口手拿引魂幡的方士。

方士走近内殿,将陆子豪从地上扶了起来。陆子豪眼见来者是方士,也顾不得平日里身为清源少主时端着的主子架子。他揪起方士的衣领,想起了自己将方士带来围剿七情魔人的原因:“当初你不是说好了告诉我我哥的死因真相吗?你说啊!你现在就说啊!”

方士悄无声色地避开怒火中烧的陆子豪,可谁能料到正是他那永远故作淡然的态度激怒了陆子豪。陆子豪气急,正欲一拳打在方士的脸上。方士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抄起引魂幡,三下五除二地将陆子豪来势汹汹的拳头给挡了回去。狂风袭来,对于方士而言正是得天独厚的好时机。他本不想这么早就伤害陆子豪,可眼下情况特殊,他是想终止这场无休止的战斗,可陆子豪却不这么想。

在陆子豪看来,方士就是一个巧舌如簧的小人——借了子英旧事为由头,趁机混入武林联盟精锐内部。

“陆少主,我可以告诉你令兄是怎么死的,可是你会相信吗?”陆子豪气红了眼,此时此刻方士的话听在耳里,宛如挑衅。青色的剑光从他的袖底划出,青蛇吐信一般,招招直逼方士的面门。刀光剑影落在门柱上,竟生生将门柱劈出了裂口。饶是方士稳重,落到如此境况也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方士抄起引魂幡开始反击,他架起引魂幡,大手一挥,使出一招“风声鹤唳”。而陆子豪只觉心口一痛,便跌坐在地,丢盔弃甲。

“你终于露出马脚了。”陆子豪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他的声音很轻,一呼一吸之间剧烈喘息着。他早就觉察这方士并非普通凡人,只是先前一直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为何一定要参与此次围剿七情魔人的行动。陆子豪不由讽刺地笑了笑,笑他自己太天真太无知。

——普天之下能学会宣武孙三少那招“风声鹤唳”的人本就稀奇,能将“风声鹤唳”使得出神入化的更是除了孙三少之外不可能有别人。

那面前的人会是谁?那面前的人还能是谁?

“三少,别来无恙。”


06

一个人若是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在江湖上其实并非难事。

有钱有路子的可以弄到人皮面具,没钱没路子的也可以自己狠狠心弄毁了脸弄哑了嗓子。孙家三少属于前者,一张人皮面具就足以为他换了个新身份继续活着。

前一次武林联盟精锐围剿七情魔人时,陆子豪是眼睁睁看着宣武孙三少被那痴和尚一拳打进冰川里。那冰川下可是万丈深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觉得孙三少可以活下来。陆子豪也不例外,在他看来,孙三少就是个本该早逝的死人才对。如今一个死人不仅站在自己的面前,还将自己打成重伤,无论如何,这都是陆子豪面子上过意不去的。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你身上会有一股死人味。”陆子豪咳得愈凶,嘴角流出鲜血——这孙三少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有股死人味也是理所应当。只是他不明白,为何孙三少需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混入他们此行之中。

“那你现在究竟是想知道我的故事还是子英的故事?”方士……不,现在应该叫孙三少了,孙三少负手而立,偏头瞥了眼瘫坐在地的陆子豪。天快亮了,他可不剩下多少时间,没有功夫同陆子豪继续漫无天际地闲扯。

他给了陆子豪一个选择的机会——究竟是想知晓他孙三少是如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是想知道关于陆子英的一些前尘旧事。

陆子豪闭了闭眼睛,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他听着寒风中孙三少沉沉的轻笑,呼号里的轻声细语娓娓道来。他坐在喇嘛庙里,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狂风暴雪的昆仑一夜。


07

可还没等孙三少说到关键,只见一道剑气擦着三少的脸颊直直击中他身旁的梁柱。剑气来势汹汹,深入木柱之中。三少的脸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而这笑容转瞬即逝。他对着藏身于暗处的人开口,半是挑衅半是好笑:“既然来了就别躲了。还是说……你想要亲口说出这个故事?”

“再怎么说这也是我们陆家的家事,怎么轮也轮不到你个外人跑来说三道四。”那人站在阴影之中,三言两语打发了孙三少。孙三少听了也不恼,抱拳告辞,先行一步。引魂幡飞扬,落下一地元宝纸钱。至于那方才开口的人,他的修养极好,即使如今的他衣着普通也难以掩盖骨子里自幼而来的文雅。

“哥……”陆子豪双手握拳,静静看着站在阴影之中的陆子英,震惊有余。

世人都说清源少主陆子英死在了昆仑,可没成想他并没有死。不仅没死,整个人如今全须全尾地就这么站在陆子豪的面前。对于陆子豪而言,他虽长年累月生活在这个兄长的光芒之下,若说心中没有半点妒意,那是假的。可毕竟兄弟手足情深,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妒意,他倒是比这世上剩下的所有人都更希望陆子英能够平安归家。

是梦吗?陆子豪不知道。但他早已认命——就算是梦,能在梦里见一眼子英也好过千万。

陆子豪曾经设想过很多他与子英再度重逢的场景,也预想过许多子英会说出的话。有询问他如今武功的,也有关心家中是否安好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陆子英只是淡淡开口,说了一句:“回去吧,子豪。”

深夜的昆仑,寒气逼人。可外界的寒意不及子英话中的三分,若不是子豪知晓自家兄长的本性,还会以为这人岳昊上身,说出的话都凝着冰霜,向他扎来。

你见过寒冬里屋檐下的冰挂吗?那本该柔情的流水愣是在冰天雪地里凝成了可以夺人性命的尖刀。陆子豪就这么毫无防备,迎面生生挨了子英话中的利刃。他突然想起先前秦欢曾提到过七情魔人中的恨者擅用一招“飞沙走石”,原先他还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如今眼见着子英转瞬一想,倒是明白了大半。

心中痛心不已,叹惋道:“哥……你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太晚了。这话若在七年前说,他陆子英兴许还能听进去一二,可这话说在了七年后,一切早就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子豪……你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回不去了。”

陆子英这是不知道孙三少以他的死因为筹码混入武林联盟精锐之中的这件事,倘若他知道,必定会感慨到底还是孙三少技高一筹,遣词造句无比精准。

没错,昔日清源少主陆子英的确在七年前就死了,如今只有他的恨意苟活下来。他那对身生父亲的恨意与不公落在土壤里,滋生了后来七情魔人中的恨者。

“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眼云烟,快得很呐。”他缓缓踱到佛龛前,点亮了烛光。霎时间,烛光替代了头顶的一轮冷月,子豪也清楚地看见了子英半张脸上狰狞蜿蜒的伤疤——那是烈火灼烧过的痕迹。“泥巴被送入砖窑中火炼,高温之下命好的能变为精美绝伦的瓷器,命差的也就是个残次品。”子英浮起一抹苦笑,“你哥哥我就是一件残次品。若是搁在窑厂,那可是会被当场打烂的。”他瞥见子豪面上的一言难尽,苦笑僵在了嘴角,“按理说你都这么大了,很多事情都不用我这个做兄长的来操心。不过就当我是苦口婆心吧……一定要小心咱爹,一定。”


08

子英走了,像是他突然出现一般鬼魅。他还是希望子豪回头,毕竟下次兄弟相见可能就是兵戎相接了。子英不想伤害子豪,更不想伤害与子豪同行的其他人。他做过二十年的名门正派子弟,自然知晓其中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艰难。

子豪僵在原地,沉默良久。虽然他尚且不明白为何子英特地提醒他要小心自家父亲,可他隐隐察觉到其中些许不对劲的地方。若说这两人之间一定要让子豪选择一个去相信,那他一定会选择去相信子英。自家父亲陆伯翰已经不值得相信了,虽然毫无凭证依据,可流淌在血脉之间的感觉是不会出错了。

子豪稍加斟酌子英言下之意,霎时脸色苍白了起来。他转过头,看见穆尚香站在内殿门口,这小妮子愁容满面,躲在门旁,暗中窥探着。“你都听见了?”他无声苦笑。这毕竟是家丑,不能外扬的家丑。穆尚香点点头,跨门走了进来,“我都知道了。”她轻轻地说,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陆子豪的肩。

都知道了?她都知道什么了?陆子豪心一凉,只听见穆尚香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这事按理说不该我多嘴的。”她淡淡道,声音越来越小:“我也是听说,说是当年令兄的身在昆仑遇险完完全全是陆掌门策划的……至于原因,好像是令兄光芒太盛,遭妒了。”

她的声音不大,说得却是一字一句,仿佛凿子一般钻刻。

风雪夜里,有人心怀忧思,有人晴天霹雳,不管是哪一种,大体都是难过的。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无论是穆尚香还是陆子豪,平日里都端着名门正派子弟的威仪。穆尚香曾见过陆子豪的失意,但她从来没有从陆子豪的脸上窥见一丝名为脆弱的神情。她见陆子豪渐渐僵在原地,绝望之色溢于言表。

也是了,还有什么是比身生父亲加害亲生哥哥来得更令人绝望呢。

虎毒尚不食子,人却为何杀儿。

好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人这一生,无非是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想开了就好了。

可哪那么容易想得开。


09

后来秦欢曾想,倘若那一日没有被方士绑来止观谷,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可转念一想,就算如此,也逃不过啊。就算能逃得过七情魔人设下的局,也别想逃过中原武林环环相扣定下的劫难。

那日去七情魔人中的欲者来别院找秦欢下棋的时候,他就一直心不在焉。本来二人棋艺不分伯仲,他一分心,愣是弄得欲者失了趣味。欲者虽然看出昔日元教少主兴趣不高,却未点破,只是默无声色的盯着他,而秦欢默无声色的盯着约着身旁的那颗冷杉愣神。

秦欢虽是被方士绑来止观谷,可但凡他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便能发现方士此人身份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远的不说,就单见他替七情魔人卖命的劲,也知道此人一定是七情魔人中的一员。他掰着指头仔细算了算,排除掉面前安坐着的欲者之外,剩下活着的也就只有恨者和恶者二人。据他所知,恨者乃是土属性,惯用一招“飞沙走石”,那么用排除法也可以得知方士便是七情魔人中武功最高强的恶者了。

他晃了晃神,又想到第一次见到岳昊的时候。

也不知岳昊他们如今现在何方。

包括秦双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秦欢是在侠考镇上第一次见到岳昊。

其实不然。

秦欢初次见到岳昊,是在七年前的龙门荒漠里。那时的秦欢借了秦朔的威名来到龙门荒漠打探那位初到驻地上任的展少将军,他躲在军营大帐外,看见了账内随白云中一起前来探访的岳昊。岳昊一袭月白大氅,谦和地对展少将军作揖行礼。比起岳昊,秦欢那时反倒是对展少将军印象更深上一分。

那会秦欢亦是年轻气盛,被秦朔放出来单独执行任务没几次。等到他重新回到元教之后,竟莫名地晕倒过去。元教中人不放心,特地请来薛神医。谁知薛神医一诊脉,就摇着头说:“少主此次离开元教,怕是见到了什么能刺激到他的人。”薛神医开了几味宽心的药,定定说道。话落在秦朔的耳朵里,他倒是意味深长许久。

元教上下,除了秦朔之外几乎无人知道秦欢是被收养的。薛神医的话宛如平地起惊雷,炸得秦朔心中一凉。难不成,秦欢此次下山真的碰上了当年遗弃他的亲属了?秦朔不敢细想,只是派出暗卫暗中调查秦欢此次去了什么地方又见了什么人。

这件事情在当时也算得上是元教秘辛。

既然是秘辛,自然知晓的人少之又少。可少毕竟只是少,不代表无人知道。七年前的欲者还只是秦朔座下的一小小暗卫,奉命调查此事,自然也对秦欢的身世略知一二。

次日一早,欲者放出两封密信。一封密信直直被射在岳昊他们留宿的破喇嘛庙门口木柱上,还有一封放进信桶里,飞鸽传书发去洛阳白家。

欲者告诉秦欢,他们给岳昊发了信,在心中告诉了他们这群武林联盟的第二代子弟关于秦欢被绑架来止观谷的消息。秦欢听了不怒反笑,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他反问欲者,“你以为单凭一封信就能让他们自投罗网吗?我的命在他们眼里,还没那么金贵。”

是啊,岳昊的脑后封了三枚金针,他早就将自己全然忘记。既然都忘记了,那在岳昊看来,两人的关系也不过是泛泛之交,没有必要为一个泛泛之交的过客以身犯险。

欲者不傻,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也就是为何后来七情魔人又给洛阳白家发了信的缘故。

倘若洛阳白家知道他们还有个遗孤漂泊海外,会不会心中焦急马不停蹄赶来嘱咐岳昊伸出援手呢?

会的。如果不会他们就不是有情有义的洛阳白家了。


10

果不其然,白家人接到消息之后立马给岳昊飞鸽传书去了信。白老夫人本就怀疑秦欢是自家的孩子,如此一来也是宁可错信不敢放过,连忙派了白云中快马加鞭赶去昆仑。

飞鸽来急,多少恩怨入墨里。

白云中心里苦极了。早些时候老夫人就怀疑秦欢是他的种,二话不说就一口黑锅往下扣。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查清了,这口黑锅终于能扣在二妹一房的头上。

对于二小姐一房,白老夫人是心中有愧的。

当年为了巩固白家在朝中的地位,迫不得已,将这位二小姐嫁给皇亲国戚为妻。可惜最后二小姐一房卷入谋逆大案之中,好好的人儿,上了刑场英年早逝。白家饶是有了通天的本事,也没能将她保下来。常言道,功高莫过救主,罪极不过谋反。

不过传言行刑当日,法场起了一股莫名妖风,卷走了一个孩子。

这么想来,那个孩子若是活着,大概也同秦欢差不多岁数。

到底还是欲者棋高一筹,发信给洛阳白家只不过是为他们的行动更增一份保障。秦欢看轻了自己,早在岳昊收到信的时候,他就决定以身犯险前往止观谷。

昆仑一夜过去,方士再度下落不明。与上次不同的事,这回陆子豪告诉了他们方士其实就是孙三少的实情。岳昊听后,心中惴惴不安。他猜不透孙三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他能肯定的是,无论是什么药,总归不可能是延年益寿的补药。

“我总觉得止观谷里有诈。”西涯开口,冷静地分析着。作为朋友,他不太可能这个时候在岳昊耳边煽风点火让他继续冲动冒失下去。虽然这话如今听起来像是忠言逆耳,可他还是得继续说下去,“我们不能排除秦欢是七情魔人安插在我们之中内应的可能性。”

他是信双儿的,可他没有那么相信秦欢。

“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救秦欢。”岳昊开口,言辞定定。

他何尝没有想过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数,只是倘若他不去,那就不是有情有义的岳昊了。

话已至此,西涯也不再推脱。作为朋友,岳昊的为人也是有目共睹的,他自当奉陪到底。于是他同子豪尚香交换了个眼神,翻身上马,陪岳昊向北一行。

四人同行,快马书侠义;刀光剑影,无忧亦无惧。

前路漫漫,还好红尘有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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