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如梦赋(上)
【伍】
女大不中留,刚忙完红拂的喜事还没闲多久,刘得胜和翠子就开始在大麦田里商量起给红袖找婆家的事了。这次来给红袖说媒的不是大嘴媒婆,而是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戴着金耳环穿着花衣裳的红拂。
中秋节红拂拎了几斤茶食回娘家送节礼。坐在床头帮翠子绕毛线的时候,红拂从墨绿色的确良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黑白照片,扔在起了球的墨绿色绸缎被面上说:“妈你瞅瞅。”银发依稀的翠子丢下手中的线团,拿起照片照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看了看,疑惑道:“这是谁啊?”抬头看见了红拂一脸的笑,也就明白了,连忙问道:“哪家的哪家的?”红拂细声道:“我们东河村里陈家的。跟我们家只隔了几户。排行老七,最小,叫陈文斌。他们家生了七个,老大和老七年龄相差了十八岁。听说老五和老六小时候暑假里割野猪菜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老俩口这才又生了这个老七。上面的四个哥哥姐姐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家的儿子再过一两年也可以结婚了。这个老七是读过高中的,读完了又进了镇里的什么农村代课教师速成班,现在在我们东河村小学里当语文老师,是每个月拿正经工资的人!我嫁过去后经常跟陈奶奶在一个桌子上打麻将,我结婚的时候她瞅过红袖两眼,很中意,就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叫我把红袖说给她家老七。”翠子拿着那张照片左端详右端详的,仿佛红拂是在给她说男人似的,嘴角咧到耳根子,说道:“看上去不错,你看这小眼镜戴得,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个抓笔杆子的。”
傍晚等刘得胜和红袖从镇上买了过节敬月用的菱角、水果和月饼回来,红拂就拿出了那张照片,递给了红袖。红袖眨巴着大眼睛,照在红艳艳的夕阳底下,翻过来覆过去,也像翠子那样端详了大半天,随口问道:“这四只眼是谁呀?”抬头看见了翠子和红拂一脸的笑,恍然大悟了过来,脸顿时红得像是天边飘飞的晚霞。红袖把照片扔回红拂的怀里,风似的跑到堂屋里去关上了门。红拂站在门口摸着肚子大笑着说道:“当时是谁不害臊地抢她姐夫照片看来着,这会儿怎么倒害起羞来了?他叫陈文斌,上过高中的,是我们村小学里的语文老师呢!你小时候不是想着长大了要当老师的么,这不姐就帮你找了个老师呢!”“谁稀罕老师了!我才不要嫁人呢!”红袖在屋里吊着嗓子叫唤道。“不嫁人你要在家当老姑娘啊?”翠子笑呵呵地对着窗户喊着,浓稠的夕阳在他们的笑脸上抹上了一层金灿灿的糖葫芦糖衣。
通清河里的花渡船,把扎着花丝巾的红拂东西河村来来回回往返渡了那么几趟,这桩亲事在年底前也就定下来了。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改革开放已经深入到了每一个村庄里,人们的思想也不再像过去那么保守了,也开始接触起了新鲜事物。男女双方不再是等到新婚之夜掀了红盖头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现在已经可以自由相处了。订了亲之后,红袖和陈文斌见过几次面,后来陈文斌还骑着自行车载着红袖去了城里的电影院看了几次电影。红袖对陈文斌的印象不坏,老师的身份更是给他镀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光芒。红袖小时候成绩很好,要是继续读下去说不定也可以成为村里的教师,这也是她小时候跟红拂说了很多次的梦想。可那时候,农村里女孩子的梦想就跟通清河里倒映着的月亮一样不真实,未来等着她们的只有通清河边一茬又一茬永远割不完的野猪菜。所以听说陈文斌是个老师的时候红袖心里的弦紧绷了一下,之后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多了几分敬意和羞涩——反而跟她大大咧咧的姐夫张清志说话的时候,红袖却要表现得自然大方得多,也活泼得多了。
春日里黄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满眼都是,房梁上的燕窝里也传来了雏燕的叫声,红拂眼看也快要生产了。红拂挺着大肚子坐在邻居家里看人家搓麻将,无意间看见了他们家碗橱里翠绿色的鸭蛋,就惦记在了心上,回家后便缠着清志到她娘家里去要点她奶奶腌制的咸鸭蛋。张清志看着外面天色渐晚,便说到商店里买几个就好,干嘛还非得去她娘家要去,再说去了再回来怕是会赶不上最后一趟渡船了。红拂不依,非要吃她奶奶用泥土和了盐巴腌制的咸鸭蛋,味道跟商店里卖的不一样,一筷子下去是能戳出黄油来的。又叫他速去速回,应该能赶上最后一趟渡船。张清志没办法,只好骑了自行车,尾随着渐渐西行的鸭蛋黄似的落日,向渡口赶去。
张清志到了老丈人家却发现只有红袖一人坐在八仙桌旁拌着萝卜干喝菜粥。红袖一看是姐夫来了,先是一愣,又连忙放下筷子站起来说要给他做晚饭。张清志连连摆摆手说不用了,就是红拂想吃奶奶腌的咸鸭蛋,叫他来拿点。再一问才知道丈母娘先前东边那头的婆婆死了,老丈人俩人过去帮忙了。刘老太最近在已经分了家出去的红军家里带重孙了,所以就剩下红袖一个人在家。
两人推托了一番,红袖还是到灶上生了火,炒了鸡蛋,爆了花生米,从房梁上吊着的腊肉块上削下了一大块,摘了大蒜叶一并炒了,又从碗橱里拿出了大麦酒,拉着姐夫坐下来喝酒。张清志坐下后还推托着叫红袖拿了鸭蛋让他早点回去,红袖却说不吃了这些菜喝了这酒就不拿鸭蛋给他回去。红袖到底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说这些话没个心眼,只想着今天她是家主,可不能亏待了姐夫。张清志却把红袖的热情看作是了一种暗示。
红袖把最后一个菜端上八仙桌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在头顶橘黄色白炽灯光的映照下倒像是夏日雨后红莲瓣上熠熠生辉的雨珠。张清志坐在桌旁托着下巴看着锅上锅下忙碌着的红袖,出了会儿神,随即也不再客气了,自己到碗橱里拿个两个酒盅,倒上了,递给红袖一杯,笑道:“来,小姨子你也来喝一杯。”
红袖在围裙上擦着手,连忙推托道:“姐夫你又开玩笑了,你啥时候看到我碰过酒了的?” “在我和你姐的喜宴上不是喝了嘛!”张清志还是端着那盅酒,等着红袖接过去。
“那是新郎官敬酒,不得不喝——再说你也看到了,一杯下肚我脸就红得跟什么似的了。”红袖在姐夫的对面坐了下来。
“红得跟红石榴似的,”张清志抿了一口大麦酒,火辣辣得一直辣到心里去了,把那盅酒放在了红袖面前,大起胆子开玩笑道,“不过小姨子是真因为喝了酒脸红,还是见了姐夫我脸红啊?”
红袖听了这话一下子就红了脸,低下了头去也不看他,拿起筷子就往张清志碗里夹菜,说道:“这么多菜还堵不住你的嘴啊。”
张清志看着面前娇若桃花的小姨子又羞红了脸,便咯咯地笑了起来,举起自己的酒盅又劝道:“来嘛,陪姐夫喝几口,你今儿可是你刘家的主人,哪有叫上门女婿一个人喝闷酒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红袖知道这酒不喝不行了,心想也就索性来一次舍命陪君子,反正是晚上了,大不了喝完了睡觉去。便端起那杯酒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辣得她又像上次那样皱着眉头吐着舌头直扇风。
张清志看了这般情景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的,笑道:“姐夫我就是喜欢小姨子这一点,活泼爽快!”然后又拿起酒瓶给红袖满上了,转口问道,“这大晚上乌漆墨黑的,小姨子一个人睡在堂屋里也不害怕?”
红袖拿眼扫了一下对面浓眉大眼的姐夫,不屑地回答道:“有什么好怕的,院子里拴着三郎呢,谁来就咬断谁的腿。”
“见了熟人,三郎不但不会咬他的腿,反而会摇尾巴呢。”
“马上就叫三郎咬你的腿。”
“三郎是我送来的,小时候跟我亲的很,现在见了我老远就摇着尾巴迎接我了。”
……
两人就伴着这几个小菜,说着些闲话,一瓶一斤的大麦酒一来二去的也就剩下瓶底一圈了。张清志喝了一大半,红袖也就喝了七八盅,可两人都有了点醉意。
张清志手托着下巴撑在桌面上,看着面前跟自己的妻子十分相像的小姨子,却又觉得比家里的那位灵气多了。他本来就是个生性活泼的人,也喜欢像他一样的。他甚至暗暗想过,要是当时能让他在红拂红袖里面选一个,他铁定是会选红袖的。不是说红拂不好,红拂懂事明理,勤俭持家,能一起过好日子。可当新鲜感快速逝去之后,日子就开始被谁无形地掺进了白开水,一刻不停地掺着,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无趣,像是失去了什么,但他又讲不清道不明。今晚看到了面前清新得犹如麦田里第一撮麦苗的红袖,张清志终于知道了那丢失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生活的激情。
张清志想到这,浑身又起了一把火,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红袖宛如藕断子的小臂,喃喃道:“都怪你留我吃晚饭,现在没了渡船回去,你让我睡草堆吗?”
伏在桌面上的红袖突然被姐夫这么一抓,心里一个踉跄,脑子里却因为酒的缘故迷迷糊糊的,想抽回手,却被张清志拽得死死的。忙打岔道:“反正三郎跟你亲,你就跟三郎睡好了。”
“不,我想跟你睡。”张清志眼神迷离地看着红袖。
红袖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其实自从红袖第一次从翠子手里抢过姐夫的照片看了以后就一直惦记在了心里。红拂出了门以后红袖总是在羡慕着姐姐,觉得她找了个好丈夫。虽说自己是妹妹,但也只不过比红拂晚了一个多小时,就算当初先给她说了婆家也是说得过去的。红袖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姐夫的,但只是放在心里,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眼前的这个男人现在是她姐姐的丈夫,是她姐姐肚子里孩子的爹,于情于理这都是讲不过去的。
正当红袖在那胡思乱想的时候,张清志就已经绕过了桌子一把搂住了娇小的红袖,把她散发着青草芳香的头按在自己快已跳出胸膛的心脏上。红袖挣扎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鼻腔里满满都是年轻男人健硕的躯体散发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汗味,她能感受得到搂着她的肩膀是如何的结实有力。红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跟男人接触过,即使是跟陈文斌出去也从来没有过任何的身体接触,连手都没有碰过。红袖的心是彻底地混乱了,她渐渐放弃了挣扎,等待着她的是漫漫春夜,以及面前这个男人滚汤如火的双唇和温暖结实的身体。
【陆】
转眼就到了三伏天,铜盆似的大太阳像是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滚出的火球,一刻不停地烘烤着尘世间的一切。天空上有时会聚集着无数睡美人似的白云,一动不动,互相比美地簇拥着;有时浮云又会赶场似的在蓝色幕布上快速奔跑着,不一会儿就会随风而散;有时则一朵云彩都没有,天空是清澈的墨水蓝,蓝得那么彻底,毫无杂质,像是谁一丝不苟一层层涂上去的蓝色颜料。聒噪的夏蝉总是会躲在高大的水杉树里竭尽全力地叫嚣着。地里的棉花已经长得半人高了,点缀着一朵朵淡乳白或胭脂红的花儿,互相点着头,诉说着对于秋日丰收的期望。一格格豆腐块似的稻田绿油油的一片,一阵风吹过便会上演起千军万马横渡绿色江河的壮观场面,美不胜收。
这段日子里,村里的人只能赶在太阳苏醒之前和困乏之后下地做点农活,等烈日一出来,豆大的汗珠便会像打开了开关一样从身体里渗出来,多晒一小会儿都可能会中暑。于是在坐着不动都会汗如雨下的这几个小时空档里,村里人就养成了早早吃完午饭,摇着大蒲扇出门找牌局的习惯。几乎整个村里人都互相认识,今天几个人约好了到张三家凑桌麻将,明天又到李四家组桌扑克,三只铁臂的骆驼牌大吊扇在牌桌上呼啦啦的转着,主人也不会心疼电费,因为最后赢钱的那个人总是会主动地丢下点零钱,说权当是电费了。然后一村子人又都会趁着太阳刚下山那会儿,连忙下地里去再除两行草,或是打几桶农药,等天完全黑了下来才扛着锄头、背着喷雾机,踏着柔软土地上刚洒下来的皎皎月光回家生火做饭。
这日,翠子出去打麻将赢了几毛钱,一路上哼着小曲数着硬币,到了家路过窗子底下的时候,就听到了屋里红袖隐隐约约的哭声。进去一看才发现红袖一个人屈膝坐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上,双手抱着小腿在那抽泣着。风扇也没开,整个屋里热烘烘的,像是被盖上了一床大棉被。
翠子连忙塞起手里的零钱,上去抓住红袖的肩膀问怎么了。红袖抬起了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鹅脸蛋上,盈盈粉泪早已润湿了双颊,看到了是将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娘,心里就觉得更委屈了,咧开了嘴哭得更大声了。
翠子也慌了神,焦急道:“袖儿你别只顾着哭啊,你快告诉妈发生什么事了啊?”
红袖哭得梨花带雨的,哽咽着说道:“我……我不敢……敢说。”
“你跟妈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啊?你不说出来光哭,妈怎么帮你想办法?”
“我……我那个已经两个多……多月没来了。”
翠子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什么没来了?陈文斌两个多月没来看你了?”
红袖抽泣着,摇着头说道:“不是不是!是我……我身上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
翠子听了先是一惊,想了一下,又转口道:“你跟陈文斌已经……已经那个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没怎么见你跟他出去多久过啊?怎么……”
“不是他!”红袖低着头,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支支吾吾哭声道,“是姐夫……”
翠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多月前才拎着粽子、花馒头去吃了外孙女的三朝饭,怎么现在二闺女又怀了大女婿的孩子。越想越来气,站起身来指着红袖便开口骂道:“你给我说!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就跟你姐夫勾搭上了的。你说你一个还没出门的姑娘,倒先挺起了肚子,你就不怕笑掉亲戚邻居的大牙?”
红袖本来心里就委屈,被翠子这么一骂,刚收住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掉了。
翠子手叉着腰,热出了一身的汗,薄薄的的确良绛红衬衫湿哒哒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早已走形的身材,开口继续骂道:“我蔡中翠辛辛苦苦把你姊妹俩一手拉扯大,虽说你跟红拂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来都把你们当做我的亲闺女养,奶水没少给你们喝一口。你现在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啊?你是嫌我当年死皮赖脸地进了你们刘家被亲戚们笑话得还不够是吗?还要让他们说我蔡中翠教出了你这样的闺女?”
红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个劲的哭,心里后悔着那晚没能再坚持一下,不去喝那几盅酒。可是真醉了也罢,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罢,事已至此,后悔也无济于事了。可红袖知道,那晚她与姐夫的情愫都是真的,他火热躯体的触感仍然停留在她的指尖滚烫着。
翠子早已骂出了一脸的辛酸泪,见自己一手拉扯大的红袖哭成这样,心里也是一阵绞痛,觉得自己刚才骂的话也许重了点。一屁股坐到了木椅上,一个劲地跟着红袖一起抹眼泪。心想着大姑娘家总不能去打胎的,可这还没跟陈家成亲呢,怎么才能把这事给搪塞过去。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一枚易拉罐拉扣似的月牙挂在了水杉树梢上,蟋蟀们匿藏在墙角的草丛里,欢快地嬉闹着。母女俩就这样一个坐在木椅上,一个屈膝坐在凉席上,也不挪地,也不开灯,在黑暗里两尊佛像似的静坐着。做工回到家的刘得胜还纳闷着家里怎么没人,拉亮了灯看见泪眼婆娑的母女俩吓了一跳,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询问着。翠子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说道:“你回来了,我去做饭。”其他话什么都没说。
红袖晚饭也没吃,早早地就洗了澡睡下了。饭桌上翠子才轻描淡写地跟刘得胜说了这事,刘得胜听了倒也丢下筷子吃不下了。俩口子坐在院子里扇着蒲扇合计了一晚上,也没能想出多好法子,只能想办法让红袖和陈家的婚事早点给办了,那样出门的时候红袖的肚子也不至于被人看出来,最后孩子出生的日子也不至于差得太多惹人怀疑。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翠子就摇醒了红袖,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今天就去陈家找陈文斌,在他家玩玩帮帮忙。磨蹭到没有渡船回来了,再顺水推舟,晚上就和陈文斌睡,把生米煮成熟饭,尽早把这婚给结了,这事也就不会穿帮了。”
红袖不太愿意,开口道:“这样岂不是要骗了陈文斌一辈子,再说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晚上要跟他睡。”
翠子扯着嗓子说:“现在哪是顾及好不好意思的时候,你当初跟你姐夫做出那种事的时候怎么就好意思了的。现在除了这法子你还能想出更好的?”
红袖低下头不说话了,哭了一夜,眼睛都有点肿了,却又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别样韵味。也就听了翠子的话,起床对着镜子认真地梳了麻花辫,穿上了翠绿色暗花束腰连衣裙,还抹了点红拂给她的胭脂,便出门向渡口走了去。
陈奶奶端着早饭碗刚准备到邻居家聊会儿天,就看到了站在路口徘徊不定的红袖。乍一看还以为是嫁过来的红拂,定眼一瞧那身姑娘家的打扮才缓过神来是自家未过门的媳妇红袖,立马笑开了走过去拉起红袖的手说道:“姑娘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的,来了也不进屋,在这路口瞎转悠啥?这大热天的,眼看太阳就要上来了,也不怕晒着。”说着就把红袖往家里牵,接口道:“这么早怕是还没吃早饭吧?我回去给你煎几个蛋吃。”
红袖讪讪地应和着,细声道:“吃过了吃过了,陈老师今天在家吗?”
“一早上就去镇里了,暑假年轻教师培训,估计得到后半天才能回来。”陈奶奶一脸的自豪感,仿佛在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功德就是生了这么个人民教师儿子,你红袖能嫁给我们文斌就是你的福气。
红袖站在厨房里看着陈奶奶锅上锅下忙着给自己煎鸡蛋,心里窝着个心思,站在那不知所措。等一大碗油滋滋的煎鸡蛋端了上来,陈奶奶硬是按着红袖坐了下来,说今儿不吃完这碗蛋就别想回家去了。红袖只好硬着头皮拿起了筷子,煎得金黄的鸡蛋浸在一碗的菜油里,闻着味红袖都几度想吐,可还是勉强硬撑了下去。
吃完没多久,陈奶奶就张罗着去买菜,又喊了几个邻居过来陪红袖打麻将。红袖推托着说不太会打,只是平日里坐在桌子旁看看,倒是不太往桌子上伸手的。陈奶奶笑着说会打也没事,又不是叫你成天的打,没必要藏着掖着。再说了会打点小麻将嫁过来才热闹。往后日子长着呢,不打点小麻将打发打发时间,也没趣。红袖听了也就不再推辞了,就在几个中年婆娘的推搡下坐了下来。几圈下来红袖要起身帮着烧饭,又被众人拦住说你现在还未过门,就是客,哪有叫客人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的道理。红袖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可心思根本就不在麻将上,一直寻思着等陈文斌回来要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留下了又不至于太明显,以至于经常出错牌,还老是忘了补花,胡牌也不知道胡,一个穿蓝衬衫的婆娘便开口笑着说:“看来姑娘是真不怎么会打麻将,往后嫁过来多练练手才是。”
吃了午饭,红袖本不想再打了,打算去姐姐家看看小外甥女,可一想到可能会遇到姐夫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继续陪着几个婆娘坐了下来。陈奶奶坐在红袖后面指指点点着,众人都笑着说这么快就帮着媳妇赢钱了。陈奶奶笑着骂道:“你们这几个老麻将腿子,欺负人家姑娘手生,我再不帮着点,还不都让你们赢了去。”
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傍晚,陈文斌骑着自行车从镇里回来了,看到麻将桌上的红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腼腆的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红袖顿时就红了脸,低着头蚊子哼似的回了句:“就过来看看的。”说着就想让给坐在后面的陈奶奶打,众婆娘立即哄笑着说:“一见了文斌回来就不想打了呀?怪不得老出错牌,原来是有别的心思呢。”一句话说得刚准备站起来的红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逗得大家更乐了。看着牌局心里痒了半天的陈奶奶欠起身子,拍了拍红袖的后背说道:“别听这几个恶嘴婆娘的胡话,你有啥事就跟文斌说去吧。”
红袖这才跟众人打了招呼,起了身跟着陈文斌出了门去。两人沿着屋前的羊肠小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落日西沉,繁盛的野花杂草簇拥在小道两侧,有暖烘烘的热风扑来,夹杂着几分田里成熟玉米青涩的甜味。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无非是最近怎样的家常话。红袖面对着眼前已经订了亲的男人,突然心头一阵酸楚,滚烫的泪珠就滚了下来。这一哭吓了陈文斌一跳,以为自己哪里让未婚妻受了委屈,连忙问她怎么了。听到陈文斌温柔的关怀,红袖几度想脱口而出自己怀孕的事,可是又都憋了回去,因为在村上,一个大姑娘被男方退了婚或者未婚先孕都是没脸再活下去的事,是要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只好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在家里受了点妈的气。又转口问起他暑假培训的事。陈文斌也就当真了,又说起他今天去培训的内容,红袖听着,却一句都没听得进去。
天色渐晚,少女眸子似的星星在墨蓝色的夜幕上此起彼伏地眨巴了起来。红袖叹了口气,准备今天就回去了,可陈文斌非要拉着她再回去吃晚饭,说晚了没渡船回去就跟他妈睡好了。那是陈文斌第一次拉起红袖的手,比想象中的要温暖有力,却让红袖乱了阵脚,心里越发觉得对不起他,忍了几忍才没再让眼泪掉下来。
回到陈家吃了晚饭,一家子人洗了澡,都坐在大槐树下拿着蒲扇赶蚊子乘凉。红袖坐了会儿,听老人们讲了几段当年的淮海战事,就起了身说去陈文斌屋里借几本书看看。这一借就是一夜,后来在麻将桌上,有的人说是陈文斌先借给了红袖《金瓶梅》,又顺手解开了她的红头绳;也有人说是红袖看了书先羞得抓破了陈文斌的汗背心——当然这都是麻将桌上用来解困的黄段子,说说笑笑也没人当真。这种段子每家每户都有那么几段,时不时就被旁人翻出来,一说就能说一辈子。
秋收前这婚就结成了,吹吹打打热闹了三天,田里的稻子黄灿灿的一片。红袖嫁过去还不到大半年,下地跌了跤,早产生了个儿子。陈文斌给儿子取名陈书源,意思是这个幼小新鲜的生命源自那晚的借书之举。没过几年只比陈文斌小三岁的大侄子也生了个儿子,陈文斌成了七爷爷,而红袖也自然而然成了七奶奶——这一年,红袖才二十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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