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

韩国电影《国际市场》的开片,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并肩弓背坐在天台,望着远方空旷的景。老爷爷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吗?”老奶奶头转向老爷爷说:“是什么?”老爷爷说:“是船长,能开那么大一艘船的船长。”说完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远方。老奶奶顺着他的手势望去,略感疑惑地说:“是吗,为何此前都没有听你提过?迄今是第一次知道啊。”他淡淡地说:“说那些有什么用啊。只是在以前说过一次。”
老人叫尹徳秀,儿孙满堂,皱纹也爬满了额堂,守着国际市场的一家小店铺,店铺的名字“花粉之家”土得无法再土。当开发商来收购店铺的时候,和颜悦色彬彬有礼地想跟老人协商收购之事,说他们提供一个合适的价格,老人在文件上盖个章就可以了。结果被老人从店铺轰出来。老人生气地说:“在我入土之前是不会卖掉铺子的!”开发商拿着文件对着老人说:“真是无法沟通呀!无论大爷怎么倔强也没用,现在法律也变了,只要80%的店主同意,就算是你不盖章,也会被强制收购铺子。”老人表情无助,缄口无言,之前只是一直怔怔地盯着开发商,但他还是没容开发商把话说完,开发商的话说到这儿,他终于爆发了,把手中的文件顺手砸向开发商的脸,响声比他的怒吼声还要大,他吼道:“赶快消失吧!你们这群混蛋!”街临的店主、行人都不解地把鄙夷的眼光投向了他。真是一个粗鲁无礼、顽固蛮横的老头儿!
老人的母亲早已过世,只剩老伴儿陪着他,老伴儿叫英子,老人是这样叫他的。英子感冒身体不适卧在床铺上,恰逢那天子孙儿女要过来,老人只好耐心地煮好粥端来药,关切地责备英子不好好照顾身体,叮嘱她吃完粥后一定要服药。这时子女打开了门,孩子们欢快的声音温暖了整个房间,老人展开怀抱弯下腰迎接他的孙儿孙女们,孩子们却全都默契地围到了奶奶身旁,老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和展开的热臂。子女要家庭旅行,把孩子们带给老人和英子照看,送行时,小儿子说:“只有我们去,真是不好意思啊。”老人嘀咕道:“那就不要去啊。”大儿子说:“我们会在奶奶忌日之前回来的。”英子用手背拍了一下老人的衣角,似乎老人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
赶在母亲忌日之前,英子拉着老人去海鲜市场采购祭祀食材。市场人流熙来攘往,广播放着苏罗门的歌,老人问海鲜老板道,有南珍的歌吗,能不能换一首南珍的歌,英子说,苏罗门的歌挺好听的。老人争执道:“论歌手,还是南珍唱的最好。”英子要海鲜老板评评理,老板说,当然还是苏罗门好听,南珍长得娘娘的。老人破口大骂:“你个卖鱼的,你知道个啥!”说完便气急地走了。
老人牵着孙女在街上散步,才念书的孙女在书上读到“记忆”,孙女问老人:记忆是什么?老人迟钝了一会儿,正好走到街上纪念苦难历史的雕像前,老人指着雕像说,这,就是记忆。
时光拉回到1950年,德秀时年7岁,朝鲜战场兴南大撤退。美军舰队开仓接纳朝鲜难民,难民潮水般涌向军舰,幸运的人上了船,不幸的人被踩踏、被落水、被遗弃。更多不幸的是,不计其数的家庭就此分别,而这一别,就是永别。德秀一家只是这万千不幸分之一。德秀的父亲和大妹妹错过了撤退,德秀和母亲带上小妹妹和弟弟去了南朝鲜国际市场投奔姑姑。
记忆中见的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脱下大衣把德秀裹起来,悲痛又凝重地说:“德秀啊,你要记住爸爸的话,如果爸爸不在了,你作为长子,你就是家长,无论发生什么事,家长都是要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家长要好好照顾家人,你明白了吗?”
德秀和母亲弟弟小妹在军舰上,眼前的家乡被战火吞噬,漫天的烟雾让人见不着光,本该礼让的同胞争夺着求生的机会,无数张绝望的脸,无辜百姓的哀嚎声夹杂着军舰的汽笛声,此时的德秀该怎样面对这一切呢?他只是泪流满面。他记住了父亲的话。再见了,父亲,再见了,妹妹。
德秀和母亲弟弟妹妹投奔到国际市场姑姑开的店,花粉之家。父亲和妹妹没能赶来,从此,年幼的德秀就是一家之长了。
年幼的德秀开始在街头擦皮鞋,唱乞丐歌向美军讨要巧克力,被大孩子欺负踹打。德秀只是紧紧撺着巧克力不放手,然后带回“花粉之家”留给弟弟妹妹。再到大一点,孩子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
为了糊口,为了弟弟妹妹,德秀做起了搬运工。当朋友提议去西德做矿工赚钱时,德秀本是拒绝的,可当顾及到弟弟上大学的学费,顾及到年迈的母亲,德秀的内心做了一阵挣扎。他叹气道:“我们家胜奎不知是学了谁,成绩可好了,狗崽子。”朋友道:“成绩好就是狗崽子了么。”德秀说:“那个疯子这回考上了首尔大学!”朋友肃然:“这还是人吗,真是个狗崽子啊。”德秀说:“得交大学学费啊,不知道天上会不会掉钱下来?!”
懂事的弟弟主动跟母亲说,他放弃上大学,他要去德国做矿工挣钱。母亲教训弟弟不要操太多心,学费的事由她和哥哥解决。弟弟几乎流泪了:妈,你知道小区的人是怎么说哥哥的吗?他们都说哥哥生错了家庭,选错了兄弟,一年365天天只是在外干活,这样叫我怎么能安心上大学!
这时德秀一身酒气回来了,醉眼惺忪地教训弟弟:“给我闭嘴,你个臭小子!怎么能对母亲不敬!人生就是要把握机会,我这次去德国就是次机会呐!你就不要瞎掺和!好好上你的学!”说完便笑着跟母亲道了个安,拿着酒瓶进房了。在一旁照镜子的小妹不屑地看着这个大哥,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母亲黯然低头。是的,因为没钱而被轰出学院的德秀,天天干活的德秀,余下的人生似乎可以一眼望穿。
德秀进了房,靠着墙壁坐着,表情放松,尽显疲惫,望着墙上挂着的父亲的相片,会心一笑,举起酒瓶对着父亲说,要干一杯吗。他仿佛听到父亲在跟他说着什么,他痛饮一杯就将杯子定在地上。德秀喃喃自语道:“知道了,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眼皮重重地合上了。
他最终还是去了西德。西德的矿工生活是暗无天日的。高强度的劳动,低劣的食宿条件,异乡人的歧视,多少在外韩国劳工在夜里低声啜泣,德秀只是望着窗外故乡的方向。还好,他遇到了英子。在回国前几个月,他遇见了同样在西德务工的女护士英子,两个异乡人彼此温暖着。
有一天,两人在西德的街头散步,德秀送英子回宿舍。英子开口问道:“你对我难道不好奇吗?”德秀说:“什么方面?”英子羞怯地说:“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在韩国生活在什么地方?家族关系等等?”德秀笑了笑说:“问那些干什么。”然后抿了一下嘴,无奈地说:“应该是贫穷吧,长女的可能性较大,还有家里的弟弟妹妹就像小燕子一样会张着嘴要饭吃,然后把在这里辛辛苦苦挣的钱应该都寄回了韩国。”英子望了一眼德秀,会心地笑了一下。
三年的矿工生活终于熬过去了,故乡的家靠德秀用命挣来的钱变得敞亮点了,德秀与英子也走到了一起。德秀又开始上学了,他的梦想可是做船长啊!他人生中最接近梦想的那天来了,他手中拿着海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及在肉铺子称好的肉,回到家想把心中的欣喜分享给家人。刚走到院外,却恰好碰到妹妹在向母亲索要嫁妆,要卖了房子,母亲责备妹妹不懂事,说他大哥辛辛苦苦用命挣来的房子绝不能卖!大哥结婚时就只在桌子上摆了一双筷子!妹妹发脾气道:那是因为他傻!
争执声让德秀愣愣地定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趋于平淡。过了好久德秀才把手放了下来,走了出去。更让德秀难过的是,姑姑才刚过世,姑爷就要把姑姑经营了一生的德秀童年居住的"花粉之家"卖出去。德秀万分气愤!与姑父沟通无果之后只好决定自己买下“花粉之家”。那是庇护所啊。
妹妹的嫁妆和“花粉之家”让德秀再也不提船长的梦。他再次踏出国门,去彼时战火纷飞的越南。出发前,德秀与家人商量,妹妹欣然的目光盯着哥哥,说有很多钱吧。母亲让小妹闭嘴,说她虽然见识短但也知道越南是战场,坚决反对。英子凝望着德秀,眼眶泛着泪光,似乎是要质问德秀。德秀避开英子的目光久久不说话,开口便说他是以技术员的身份去越南的,与战火不着边,他心意已决!英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失态地叫道:“你要让我做寡妇吗!反正我坚决不同意!”
韩国街道石座上,德秀安慰英子道:“你以为我就真的想去越南吗,这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这样!”英子激动地说道:“你的命怎么了?从现在开始,不为别人,你要为自己而活啊!”德秀说:“老婆,你知道的,我是长子。”英子快速接话道:“同时也是家长!是孩子他爸!”德秀道:“是啊,长子和家长就要好好照顾家人啊。”英子哭出声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还要做到什么份上啊!为什么总是你来牺牲啊?”这时街头的广播奏起国歌,行人都停下了脚步手握心脏作出贡献状,齐唱国歌,德秀也起立唱起国歌,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一下仍坐在石座上的英子,英子抹了抹眼泪匆忙站起来也唱起了国歌。国歌替德秀回答了。
在越南的德秀跟英子写信道:“道柱他妈,我觉得,出生在艰苦的岁月里幸好我们的子女们没有经历这种艰难的岁月风波,而是我们来经受。我们就这么想吧,如果我们家道柱经历了那该死的625事变或者我们家齐柱进了那地狱般的西德劳动现场或者在这个越南在这个战争年代里我们的孩子们来这里赚钱,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应该会很好吧。即便如此,幸好我们的子女们没有经受这些而是我和你经受了。”
德秀从越南回来了,妹妹的嫁妆有了着落,“花粉之家”也保住了。德秀在小妹的婚礼上代替失别多年的父亲,瘸着腿把妹妹的手牵给了新郎,在交接时狠狠地盯了新郎几眼仿佛对妹妹不好就随时来收拾他一样。腿是在越战中了弹,落得走路跛脚,倘若不是在越南服役的南珍救了他一把,他就丧命了,此时的妹妹泣不成声。德秀转身鞠了一躬,回到家人席,年迈的母亲大人用手攒了攒眼睛,虽然已流不出泪来,但这张脸上蕴含了太多感情,首先应该是心疼德秀,然后是身为人母对德秀的愧疚,还有子女都成家立业家庭幸福的欣慰,还会思念离别已久的丈夫和大女儿吧。总之,家庭算是幸福了吧!
奶奶祭日到了,德秀的儿女们旅行回来,子孙儿女们齐聚一堂,德秀和英子列在前排领头跪拜,晚辈们在后面跪拜。祭祀仪式结束之后,大家庭围成一圈,小孩们在中间唱歌跳舞,其乐融融,天伦之乐大概如此。轮到孙女表演了,大儿子问了好几首孙女爱唱的歌,孙女都不唱,最后孙女唱了一首乞丐歌。这是德秀小时候最爱唱的歌,也是他在带孙女的这几天教她唱的歌。德秀的怀抱都笑开了,真是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啊。然而大儿子却一脸嫌弃,数落德秀道:“哎啊!怎么能教小孩子唱这种歌呢!”子女们都把脸绷紧了,女儿也跟着嘀咕道:“老爸也真是的!难道是要孩子去做乞丐吗!”英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德秀。德秀的笑才刚刚容开便收紧了,低下了头仿佛是做错了事等待处罚的小孩。上次英子患病,德秀煮粥端药,大儿子也是同样的嫌弃,拿着药数落道:“哎啊!你也真是的,都躺在床上了你拿点药有什么用!怎么不送医院呢!”面对子女的数落,德秀不知所措,好像真是自己做错了一样。
见德秀低头示弱,大儿子顺势提起:“爸啊,你也真是,把'花粉之家'卖了吧,然后跟妈妈一起也出去旅游。安享一下晚年。”德秀立马恼怒,抓起桌上的苹果就往桌上砸,说道:“你给我好好吃你的苹果,给我闭嘴!”然后德秀就起身进了隔壁房。房外传来女儿的声音:“也真是!怎么每次一提卖铺子的事他就来这么大的火气,铺子还用‘花粉之家’这么土的名字,况且现在也赚不了钱,为什么不趁现在把铺子甩出去,然后拿着钱去安享晚年?铺子里又没有金砖!”连平日最知书达理的小儿子也附和道:“唉,最近和父亲真是无法沟通,我也越来越不懂他了……”
德秀在柜子上取下了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燃了,他吐了一口烟,顺着烟氲望去,他看到了1950年离别时的父亲,父亲对德秀说:“你们先走!去国际市场姑姑开的店子‘花粉之家’,去那里打听一下人们都知道的,不用担心我,我和妹妹随后就来!”然后军舰鸣笛,父亲消失了。
隔壁房里的子孙儿女欢声笑语继续热闹了起来,德秀熄灭了烟,干流着泪。他说:父亲,我有好好照顾家人,可是我真的过得好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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