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惊人优秀的处女作
我何时能长大，即使走到世界尽头，依然能听到故乡的歌谣。
——艾萨的歌谣《第一次的离别》，何力创作
北京时间2019年12月8日晚，第二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Hainan Island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闭幕式暨“金椰奖”颁奖典礼在海南省三亚市凤凰岛国际邮轮码头举行，闭幕式现场群星璀璨，大咖云集。中外电影人、艺术家齐聚一堂，共度盛典，星光熠熠。1987年出生的新疆女孩王丽娜，无疑是最亮的星之一：凭借着处女作《第一次的离别》，王丽娜一举摘得最佳导演奖。
从她非常欣赏的偶像，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一次别离》、《推销员》）手中接过金椰奖，王丽娜欣喜万分：“非常感谢大家。真没想到是我特别喜欢的法哈蒂导演为我颁奖。谢谢海南岛国际电影节，谢谢组委会与各位评委老师。这个奖对我来讲无比珍贵，也特别感谢我的主创团队和出品方，以及片尾字幕中出现的每一个名字。谢谢我的导师，也是本片的摄影师李勇老师。《第一次的离别》是我献给故乡沙雅的一首长诗，我和剧中孩子们的童年，都是从那片土地衍生出来的。那是一段我们相信在树林的鸟巢中可以掏出红月亮的时光。我想，今天这个礼物，对我来说就是那个红月亮。谢谢电影，谢谢！”
《第一次的离别》，正是王丽娜献给童年与故土的一颗“红月亮”。
影片的创作开始于王丽娜的研究生毕业作品。从中国传媒大学影视制作专业研究生毕业时，她决定回家乡去拍她的毕业作品。那时她计划拍一个时间跨度长达十年的纪录片，选了三个具有代表性的家庭，想以影像志的方式，聚焦于孩子们从童年到少年的成长史。
纪录片拍摄完后，王丽娜整理出了近六十多万字的文字素材。当毕业作品剪辑完成之后，正好有了投资进来，她便开始着手准备《第一次的离别》。电影共拍了两年，从2016年到2018年。
片场的王丽娜
讲到创作初期的经历，她依旧记忆犹新：“我是从那些素材中寻找到灵感的，在那一年的拍摄期间，我与演员们住在一起，陪伴着他们，见证着他们的成长。我每天的感受都是新鲜的，我被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哺育和滋养，每一天都会有新的想法浮现。
至于想法哪一天定型，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是在混沌之中诞生，又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从纪录片阶段，我就有了很鲜活的想法，等60万字整理出来后，我组建了大纲，也创作出了最初的剧本。但当拍摄的时候，其实也并不是一切都按照最初剧本的。用素人演员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每一天都会给我带来惊喜。那些意料之外的小闪光对我的创作来说非常重要。”
王丽娜、摄影师李勇（右三）及剧组与小演员们的合影
在参加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前，《第一次的离别》便已荣获国内外众多重量级奖项：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儿童单元最佳影片；第31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第43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火鸟电影大奖；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凯丽比努尔·热合米图力）、最佳导演处女作、最佳摄影（李勇）三项提名；摩洛哥国际女性电影节最佳小演员奖……此外，本片还被中宣部选入《第39批向全国中小学生推荐优秀影片片目》中。
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的王丽娜
王丽娜来自新疆阿克苏地区的沙雅县，那里是我国古代丝绸之路的要道，拥有世界最大的胡杨林国家自然保护区，面积达200多万亩，也是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写到的“世界文明的摇篮”。正是这片土地，给予了王丽娜丰富的创作灵感：“我创作《第一次的离别》的力量，源自那片充满自然气息的土地给我的真切感受，还有童年时光留给我的永久记忆。”
片场照：在夕阳下奔跑的小演员们
我们的访谈，就从她的家乡、童年以及故乡的小天使们开始了……
王丽娜回忆起与片中小演员们相处的时光，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孩子们对“梦想”和“未来”的理解让她印象深刻。
片场照顾小羊的凯丽和艾萨
刚开始拍片中的小女主角凯丽的时候，提到自己的梦想，凯丽说：“我就是想待在这里，学我的姐姐，扎着两个小辫子，去葡萄架下采葡萄。”这是她最初的梦想，她最向往她姐姐的生活。但是后来，拍着拍着，她又说：“我也要像丽娜妈妈一样。”
回忆到这里，王丽娜不禁莞尔：“她有时叫我姐姐，有时叫我妈妈，因为我和她妈妈同岁。”她模仿着凯丽的口吻：“我要戴着帽子，拿个摄像机，拍我们这里所有的羊群，记录每一只羊是怎么想的。”后来，艾萨说他想当干部之后，凯丽又认真地说：“嗯，我也想当干部。”
对于孩子们来讲，拍摄电影仿佛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因为电影本身展现的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比如，当片中凯丽的弟弟小艾力乃孜被问到，明天要考试，会不会紧张时，小艾力乃孜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不紧张啦，考试就是看运气嘛！”看到这里，全场观众都笑了。王丽娜表示，这是小演员在提到考试时的真实反应。小艾力乃孜始终坚信自己“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他们的表演从来都不受任何拘束。”王丽娜由衷赞叹。
艾力乃孜
当电影获奖，报道渐渐多起来之后，老师和邻居们开玩笑地对凯丽和艾萨说：“你演了电影，都成小明星啦！”“老师说我现在变成了小明星，对吗？”王丽娜模仿着小凯丽的口吻，调皮地轻声说道。“我对她说：每个小朋友都是一个小明星。你本来就是小明星呀，也是小天使。”
片场玩耍的三位小演员
四年的拍摄周期中，小演员们的成长是明显的。拍摄初期，凯丽和艾萨都还是小羊倌，每天都在无忧无虑地满草原奔跑着。直到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来到了麦当劳，艾萨喝了一杯可乐之后，深情地弹起了吉他，凯丽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聆听着，就像一幅定格的画。
就在那一刻，王丽娜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孩子们的成长。“他们真的长大了，这种感觉特别奇妙。现在艾萨已经上初三了，小男孩马上就要上高中啦。”她自言自语地述说着，满眼的柔情与憧憬。仿佛在说着自己的故事……
情不自禁，王丽娜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凯丽一家在棉田里唱歌时，那种对家庭、对父母的亲密感很触动我。父母的情感是那么朴素，可能现在我们回想起来，意识到那样的情境非常浪漫，可我当时并没有那么觉得。
于我而言，这样的感受真的很久违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家人在捡棉花，我的爸爸妈妈真的就是在那样唱歌。那时候我们没有手机，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大家就在边捡着棉花，边聊天或者唱歌，听着风吹过的声音。
片中凯丽的父母在采摘棉花
还记得，当时我捡棉花，总会抱怨说太累啦，然后就把帽子盖在棉杆上面，而人则逃之夭夭了（笑）。当我长大后，去到了各种艺术节或文化展览区，看到很多用来装饰棉花树，还有很多用棉花来插花的作品，才意识到棉花也是一种‘永生花’，它有那么丰富的艺术色彩。
前年当我回到家乡，经过一片棉田，非常洁白，突然就感觉，那朵朵绽放的棉花，就像是天上的云朵，落在了地上。小时候因为我见太多了，习以为常了，所以没有这样的感受，但现在会觉得特别特别美好。”从她陶醉的表情中，我真的好羡慕她每天在云朵中度过的童年。
王丽娜相机中记录的新疆美景
关于童年与孩子的记忆，往往是最难忘却的。聊着聊着，我们聊到了今年年初的柏林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新生代儿童单元最佳影片的《第一次的离别》，曾在千人剧院中为一千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小朋友们举办的一场特殊的放映。
“他们坐在座椅上，有的把腿搭在前面，有的把身子斜着，有的靠在后面，各种姿态、肤色、发色的小朋友，特别自然而灵动，但全场又非常安静，他们看得很专注。看到小羊等小动物出现的时候他们会笑，看到艾萨离开凯丽的时候，好多小朋友都哭了。”
柏林电影节上的小观众们
王丽娜回忆着，有一个小孩子特别难过，他妈妈一直抱着他，安慰他说：“孩子，这只是电影。”孩子问道：“凯丽和艾萨还会见面吗？”王丽娜接过了话：“当然还会见面的啦，电影虽然结束了，但他们长大了当然是会再见面啦。”那个小朋友这才安心下来，破涕为笑了。
“你可不可以在我的脸上给我签名？可不可以在衣服上签名？”王丽娜模仿着孩子们的口吻，笑着讲出了这些五花八门的问题。“小朋友们提了很多问题，特别直接又充满好奇，他们很多人甚至还对结尾给出了自己想象的结局。
我对他们说，谢谢你们创造了这样的结尾。他们雀跃万分，觉得自己创造了结尾，答对了。他们说，很想去沙雅见一见凯丽和艾萨，就像去见远方的朋友一样。我说：‘如果凯丽和艾萨看到今天这样的场景，一定也会觉得你们是他们远方的朋友。’”
王丽娜在柏林与孩子们合影留念
王丽娜将这些与孩子们的相处，比作一朵云和另一朵云的相遇。她说，这是灵魂之间的靠近。《第一次的离别》，就像是一首写给童年和故土的影像诗，王丽娜用真诚的镜头传达着最本真的情感和最饱满旺盛的生机。
《第一次的离别》片场照：凯丽、弟弟艾力乃孜与艾萨
在王丽娜看来，电影最本真的力量，来自于对生活，对土地和对自然发自心底的敬畏。她清晰地记得，儿时村庄里那条从家通往学校的路，两边长满了桑葚和沙枣。
“每当春天来临，黄色的沙枣花在路边盛开，香气扑鼻而来，我们还会折一些小黄花，插在教室里，整个教室都飘满了香气。到了该吃桑葚的季节，白色、黑色、紫色的桑葚都特别香甜，这一切都是自然的馈赠。曾经我们觉得走在路上吃桑葚，吃完就去上学，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王丽娜回忆起了她所敬佩的伊朗导演阿巴斯的代表作《樱桃的滋味》。对生活绝望的男主角巴迪给妻儿留下一封信之后，准备自杀。后来在寻找埋尸人的过程中，他路上遇到了一群上学的孩子，让他帮忙摘点桑葚。
孩子们吃完桑葚开开心心地去上学后，他把绳子挂在树上准备自杀，但这时，他吃了一口桑葚，觉得桑葚的味道太美了，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他带着自杀念头出门，却又带着桑葚回家。”
《樱桃的滋味》中的孩子
“原来大师的哲学竟是如此简单。”王丽娜不由地感叹，“这让我意识到，原来那片故乡的土地，那些自然的馈赠所给予我们的感受，是如此珍贵。这样的体验是独一无二的。最本真的情感能够焕发出无穷的力量。”
“本真”也是王丽娜眼中，青年导演最珍贵的特质。“我觉得对青年导演来讲，最重要的，是保持自我的独特性，不因为外界的纷扰而改变初心，而是要像发芽的土豆一样，留着那个鲜活的，刚刚冒出的芽。”她引用新疆唱作人何力的《长歌行》中的歌词，表达着自己的期许：“每一个人渺小的身躯，无不蕴藏着惊人的潜力，假如他一生吃过的麦子突然发芽，喝过的水突然汇聚。”
“这样的汇聚所涌动出的能量是无穷的。要保有这些最初、最本质的东西，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剧组合影
沉默了片刻，王丽娜分享了拍电影过程中，一个令她印象非常深刻的小游戏：凯丽和艾萨在胡杨树上玩，他们把胡杨树比作一列火车，他们可以开着那列火车去往任何地方。凯丽说她想去上海，艾萨问：“你去了上海，上海怎么样呀？”凯丽说：“上海很漂亮，有很多的羊群和骆驼，我在那里可以钓鱼。”
“听到她的描述，我笑着说：‘你描述的不就是我们的沙雅吗？这就是你生活的土地呀。’那一刻也让我瞬间想起了我的童年，那个时候我们都想过开着火车去远方，我们有强烈的对于‘远方’的渴望，却无法清晰地描述‘远方’的样子，因为我们没有真切地看到过。”
真切看到的，只有自己一直生活并依存着的这片土地。于是，在《第一次的离别》中，我们看到了新疆阿克苏地区喷涌而出的蓬勃生命力，看到了那些土地见证者们最朴素却也最动人的原生态的面貌。
王丽娜相机中的美景
是枝裕和曾经说：“电影本身是与世界的交流，而不是用来表现自我的。拍电影是发现并体认世界的过程。”对于王丽娜来说，电影的价值也在于此。《第一次的离别》以男孩艾萨的生活为主线，通过他与母亲、兄长、朋友们的三次别离，于脉脉温情中见证着他的点滴成长。
艾萨
对于王丽娜而言，电影是一门“雕刻时光”的艺术，那些散落在时空中的歌谣、音符，与生活的细枝末节，都被记录在了影像中，通过最美的电影语言，演绎着令人心醉的诗意生活流。
温和又亲切，是王丽娜给我的第一印象。身着长裙，嘴角微微上扬的她仿佛总是带着一股充满“文艺范儿”的仙气，讲起故乡与电影，她总是神采奕奕，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我努力联想着眼前这个瘦削文静的女孩在壮阔的草原、沙漠和胡杨林中拍电影的场景。对于故土的深情让她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蓬勃的生命力。她说：“当我回到故乡，那些曾经熟悉的日常生活，那些美好的童年时光，还是那么鲜活灵动。这是我创作的最大初心。”
片场的王丽娜
而《第一次的离别》中，捕捉到这些灵动与闪光的，正是王丽娜学生时期的导师、本片摄影师李勇执掌的镜头：沙雅的万事万物仿佛都有了生命与灵性：沙漠、桑葚、羊群、骆驼、蓝天白云……
镜头时而聚焦于孩子们写满了天真稚嫩的脸庞，时而随着奔跑的小身影一起，去拥抱远方的白云与阳光。上学，考试，放羊，耕种，采棉花……影片用这些塔克拉玛干地区寻常百姓家最细致幽微的生活情境，充满感情地描摹着时间的流逝和人与土地的依存共生。
王丽娜相机中的美景
采访的最后，我们聊到了王丽娜执导处女作对电影最深刻的感受。在她看来，是电影重构和再现了现实生活。它有现实生活最真实的情感和底色，但也呈现了一些现实生活之外的东西。她18岁前的岁月，都是在沙雅度过。
儿时的她在县城唯一的图书馆开始了自己的阅读生涯。她向往三毛描述的撒哈拉、艾特玛托夫笔下的吉尔吉斯斯坦、余秋雨记录的欧洲旅行……充满了探索欲的她渴望去南方上大学，去有山有水有大海的地方，体验与家乡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我18岁时离开家乡去湖南上大学，那里山水环绕。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逃离，去外面看更大的世界。但后来我终于明白，我们都常常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却无法清晰地描述‘远方’。大学时，我坐上绿皮火车，去了很多地方，被那些风土人情所格外吸引。当我大学毕业回到家乡，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所熟悉的家乡会给我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她描述起了自己21岁大学毕业，回到新疆时的场景：出租车上响起当地的音乐，他们路过一排排白杨，阳光洒下，桑葚的味道扑鼻而来。傍晚时分，村庄里炊烟袅袅，不时有牛羊和马车经过。“突然间，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迎面而来，我的所有味觉、触觉等一切感官仿佛都在瞬间被打开了。”
王丽娜相机中的美景
王丽娜将自己对于故土的爱真诚地展现在了《第一次的离别》中。这部聚焦于孩子们内心“小世界”的电影，却通过最质朴动人的影像语言，带着对真、善、美与自然万物的敬畏，描摹出了新疆这篇土地上壮阔的“大宇宙”。
王丽娜曾在朋友圈中分享了摄影师宿志刚教授拍摄的塔克拉玛干民间艺人的照片：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对音乐的虔诚和对自然的敬畏。王丽娜配文道：“谢谢宿志刚老师拍摄的沙雅民间艺人咏唱的脸庞，在这片土地上，那些村庄里传唱的震撼灵魂的、直抵人心的音乐和咏唱，是对沙漠、对绿洲、对生活至高的赞颂，哪怕此前对这里一无所知，亦会毫无例外地被打动。”
“我何时能长大/大到变成月亮/为妈妈摘下天上的星星/我何时能长大/大到变成太阳/为妈妈抹去脸上的泪痕/我何时能长大/大到离开故乡/依然让她看见我的身影/我何时能长大/即使走到世界尽头/依然能听到故乡的歌谣……”
片场玩耍的艾萨和凯丽
音乐人何力看完《第一次的离别》，决意要做一张唱片，献给中学师妹的这部电影。这是其中一首《艾萨的歌谣》的歌词。故乡的味道、歌谣与记忆，永远留存在他们的灵魂最深处，流淌在他们的血脉之中，一如那些在胡杨林中欢快地奔跑，在鸟巢中不经意间掏出红月亮的时光。
王丽娜打动我们的下一部作品，赞颂与咏唱的，会是什么呢？我们有理由充满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