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十五周年,她二十五岁。

几天前,我开始动笔写一篇关于海子的短文,以回忆的形式,去讲述一个与我、与海子都有着不解渊源的姑娘的故事。


那姑娘多年前和我笔交了几年,书信来回间,她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变得丰满印刻。她热爱中国文学,偏爱古体诗词,给我写的信里时常会抄录一些李煜柳永李清照。她的字迹清秀,衬着素净的纸面十分好看。她用语简练,我写给她的信,总是拖拉宕长写满十来张纸还会词不达意,而她的回信多是一张纸,先概括我来信的内容,再逐一予以回复和建议,直到最后的“此致”和署名日期,不足千字,却字字珠玑。我想这与她爱读文言诗词不无关系。

我和她的阅读兴趣有很多不同,却有个很特殊的共同点:都喜欢读海子的诗,尤其是海子的抒情诗(尽管我们都知道其实海子的精神王国在于他的长诗)。我和她都有一本人民文学版的《海子的诗》,她的来信会摘抄她喜欢的《七月不远》,我的去信则回赠她《献诗-给S》。我和她谈论过麦地、太阳、兰波对于海子的意义,也会谈论海子爱过的四个女人的八卦故事,当然还有绕不开的海子卧轨山海关的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我们都对海子的自杀感到十分惋惜,却也一致认同,这或许是海子和海子的诗最好的结局。海子的卧轨升华了我们对他的诗的理解和震撼。倘若他活过至今,我们也不能去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借用最近看到的一段话,“他会远赴南方用自己的诗句充当房地产项目的广告吗?还是留在北京做一个操作民族主义话语的书商?他会留在学院里充当最早的公知所谓的剑侠,然后在十年后华丽转身做好上网护法当国师的预备吗?他会成为吃老本的歌手在一场场重复的演唱会询众要求一再展览那些陈旧的血吗?还是他会愤而远走海外但十年后载誉而归与同途归来的曾经热讽他青春期诗歌的那个老诗人握手言和谈笑晏晏?甚至他会在今天去领取一个侮辱诗歌的奖项然后在微博上沾沾自喜炫耀一天尽管颁奖人是一个流氓?”海子如果活过至今,他会不会变成我们如今看到的许多文人表现出来的庸俗样子,我们都对此不无忧虑。

然而我和她最后还是都释然了。海子就是海子,他已于一九八九年的三月二十六日黄昏卧轨在上海关,永隔人世。没有这些“如果”,没有这些“他会”,他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他自己,也捍卫了他的诗,给了我们这一代人以无尽的安慰。时至今日,还有大批的人在读他的诗,在祭奠他,称赞他是伟大的诗人,写他的书不绝于市。而如今的我们“仿佛拥有一切,却拿不出一首诗,可以安慰,可以祭奠。”


零七年的春天,就在三月二十六日,我和她相约见面,各带一本海子的诗集,待黄昏降临时烧之,以此纪念海子。我们通信往来已两年有余,这却是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长得不算太漂亮,却如她的字般清秀干净。一头亮直乌发披在肩上,发梢落进锁骨的内陷里。脸上不施粉黛,几颗洋溢青春的痣痘点缀在悬胆鼻尖,肌肤白皙。她不爱笑,看起来有些内向,说话也惜字如金,我问她两句,她才回答一句,那一句声音轻柔得,风再大点就能吹散,天再冷点就会冻落在地。

我和她黄昏烧完书,吃过便餐,找了喝茶的地方面对面坐下,交换看着各自带来的书。我给她的是卢梭的《一个孤独散步者的遐想》,完全符合我的阅读喜好。令我意外的是她给我的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而不是原先预想的哪位古诗词人的集子。我问她,她只摇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清早,她要回去了。我送她去车站,临上车前她对我说,她下个月要出国了,年前就办好了手续,去日本,北海道,一个常年积雪,却开有红得烂漫的樱花的地方。“以后怕是不能和你再写信了,”她说,“以后我回国的机会不多,这次特意来见你,也是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我学日语时喜欢上了三岛,所以这次带他的《金阁寺》给你,希望你看看。”我无言以对,任由她随后挥手与我作别,转身上了北去的列车。列车轰隆轰隆地开走,我心里的不知是什么的一块东西,也被轰隆轰隆地带走了。


此后至今,我们果真就再也没通过一封信,头两年QQ上偶尔还会闪烁着她的头像,我们便能聊上那么几句。再过后我来到南京工作生活,她似乎也在忙碌着什么,渐渐地连QQ也聊不上了,渐渐地便彻底断掉了联系。我也渐渐地不再常记起她,只是在为了工作奔走于南京城里,偶尔路过鸡鸣寺的樱花树下时,会想起她在的那个常年白雪皑皑却缀着片片樱红的远方。还有每年的三月二十六日,会想起那头尾稍落进锁骨内陷的乌发,以及落日下烧着海子诗集的闪烁火焰映出的青春背影。

今年三月中旬,空间微博里满是各处樱花盛放的新闻图片,还有祭奠海子逝世二十五周年的活动讯息,于是我又想起了她。可这次马航和昆明的事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突然想再联系上她,想和她聊聊近况。人生苦短,不该有错过的遗憾一直徘徊心底。于是我千方百计去寻她,通过以前通信的地址和几个互识的朋友,终于得到了她的消息:去年夏天,她回国探亲,外出游玩的路上出了车祸,不治身亡,时年二十五岁。

我愣住了,久久不能回过神,头脑一片空白。自从奶奶去世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得到认识的人已不在人世的消息,我对此毫无经验,根本做不出任何准备。我甚至都不知道要有什么样的情绪,我是要悲伤?还是要痛哭?还是只是表示下惋惜?我无言以对,一如当年她说完不能再与我通信的话后眼看着她转身离去的我,这次她是彻底地离去了,我仍然是无言以对。


等我渐渐缓过劲来,能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然快到了二十六日。我决定开始动笔写一篇关于海子的短文,以回忆的形式,去讲述她的故事,讲述那个与我、与海子都有着不解渊源的姑娘。我打开电脑,开着Word,花了一下午,敲了千余个字。然而命运就是这么奇特,电脑不知何故卡死,重启后,我丢失了敲了一下午的根本没想起来保存的那千余文字。就像她和海子,都在应是大好青春年华的二十五岁被硬生生截断了一生,让“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言夭言夭,我再无重新拣回原来文章的思绪,不得不另起开头,做成的便是此文。

今天晚上,我在先锋书店参加海子逝世二十五周年纪念活动,听到一半时,我突然倦了,便起身离开。路过坡道,看见梭罗的《瓦尔登湖》,决意买下它。我想,这里会有海子对自己一生的反思。不过现在我要回家了,回家吧,认真地过自己的人生。

我们的嘴唇第一次拥有

蓝色的水

盛满陶罐

还有十几只南方的星辰

火种

最初忧伤的别离

岁月呵

——海子《历史》

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六日于金陵城迈皋桥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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