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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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去世并没令我以泪洗面，错过了与她临终一别，虽然难过，却并不遗憾，不想看见她痛苦的模样，不想看见死神拽紧她的手时，大家无能为力的悲伤脸庞。命运巧妙地让我躲过了这个最为悲痛的时刻，我很愧疚，却也侥幸。其实到现在我都无法正视外婆的去世，内心中一直觉得她只是前往乡下度假养病了。

一切都太仓促了，我在病床前陪着外婆聊天就像是昨天的事情，可等我再回来，只能对着她的照片默念心事。外婆晚年一心向佛，病情加重与她执意早起念经也多少有点关系。接受淋巴癌疗时，她的抵抗力越来越弱，早上又容易着凉，穿着薄衫，对着菩萨默念一个小时后经书，一不注意就会发烧，大家多次劝阻，却也拦不住老太太坚持自己最后的信念。直到在一次高烧后，外婆病得直不身子，才无奈放弃了这个习惯。听说临终前，外婆依然不忘交代舅舅，在她死后要请高僧念经三天，以求超渡。

其实外婆是一位特别厉害的中医，在当地小有名气。幼年时期家境贫寒，15岁嫁到了家境较殷实的外公家，19岁就生下了我姨妈。她常常说自己边带孩子边读书，很是辛苦。她大专毕业后，成了医生，却因不是本科学历一直被其他同行蔑视和欺压。外公也因祖上有过几亩地，是地主成分，便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农村成了赤脚医生。两人工资微薄，时运不济，难免吵闹，虽然看起来关系不和，却也生育了两儿两女。

我的母亲是老小，小时候跟随外婆时间最长，由于外婆忙于工作，常常疏忽对母亲的照顾，也没有时间疼爱母亲，母亲对外婆多少有些抱怨，可外婆生病的时候，她却天天守在外婆身边，哭得人都瘦了一圈，我回家后，外婆的葬礼虽已结束，却从长辈脸上读出了数不尽的伤心和劳累。

站在外婆的遗像前，我点了三炷香，慌乱地鞠了躬，慌乱地插在香台上。我不知道心里应该向什么，不知道应该对外婆说些什么。一方面是我无法接受外婆的离开，尽管看着外婆的遗像，内心中却总觉得外婆在什么地方安静地念着经文，另一方面，我由于自己没有及时回家而满心歉意，虽然大家都说外婆肯定体谅我的不便，我却无法宽恕自己的缺席。妈妈在我身边轻声地说：“你的命是外婆救回来的呢。你小时候发高烧，四十来度，人都烧晕了，你外婆不停地用酒精抹到你身上给你降温，没有外婆，你肯定变成傻子了。”这件事发生在我懂事前，确实记不起来了，但我小时候总爱发烧，家里常年准备各种退烧药，害怕打针的我，每次都只让外婆给我打，因为只有外婆打的针才一点不疼，就像被一只小虫子轻轻叮了一口。尽管如此，外婆为了给我打针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用糖果诱骗我，给我零花钱做诱饵，拿着注射器满诊所地追着我，费劲力气把我从桌子底下、柜子间的缝隙里拉出来，这些事情，不刻意想，真的都快忘记了。

本来认为一切会顺利地进行下去，所以我并没有去整理过回忆。和我一样，谁都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外婆走得太突然了，她刚在长沙买了一套房子，为此还特意跑到我爷爷新搬的家里，准备学习装修经验。爷爷说，这也就是半年前的事儿了，外婆当时还兴奋地跟他说自己新房子的设计。爷爷总说自己和外婆是十几年的老战友，他俩从98年起就在同一家证券公司炒股票，一直是邻座。外婆和爷爷两人除了炒股，就是说些家常，讲些八卦，直到我父母离了婚，他俩就成天互相交换我的信息。外婆看爷爷奶奶能用QQ跟我视频，就催促正在学电脑的外公申请一个QQ，结果申请了几年，他们一次也没登陆过。现在QQ里的那个小头像，也许再也没有亮起来的可能性。

“来来，帮我换个铃声吧，你外婆用的那铃声太闹了。”姨妈把外婆的手机递给我，外婆的手机是一个不知名的国产山寨老年机，掉漆的红色外壳，打开翻盖，里面是外婆外公的金婚纪念照，我悄悄望了一眼在一旁看着电视打瞌睡的外公。外公也瘦了，几个月下来，白头发越发稀疏，老年斑也越来越多。以前从不觉得婆婆外公之间有什么爱情，他们在一起，除了吵架还是吵架，直到外婆开始住院，外公一反常态，再也不和外婆顶嘴了。外公也整夜陪在外婆身边，为了扶外婆去厕所，摔了几次，摔伤了骨头。学会photoshop技术的外公，一有空就在家里制作照片，制作录像，都是外婆和他的回忆。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年，吵吵闹闹都成了习惯，耳根突然清净了，外公会不适应吧，我不敢假象外公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叹息的画面。大家似乎都担心这些，便劝外公早点搬去长沙和姨妈同住。

姨妈是家里的长女，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外婆生病的时候，姨妈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妈妈说，姨妈的眼泪都哭干了。看着姨妈深陷的眼窝，猛长出来的白发，心疼极了，小时候跟常常被姨妈带着，那时候的我十分顽皮，总爱扯她又长由粗的辫子，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另一个妈妈一样。姨妈总是把最脏最累的活都干掉，任劳任怨，细心体贴地照顾我们所有人。我可以想象，外婆重病的这段日子，姨妈受了怎样的罪。

我常常觉得，外婆在晚年应该算是幸福的，尽管有各种各样的不如意。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不去惦记，看着眼前那一两件的幸福，应该也可以满足了。

其实，在外婆临走前几天，我总梦见自己的牙齿碎掉，朋友说那是有亲人要离开的征兆，我的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掉下。而在外婆走的那天晚上，梦见有人哭着让我回去看看外婆，一觉醒来，就收到表姐的微信，告诉我外婆去了。心有灵犀的力量和突如其来的伤心，让我在远离外婆千里之外的地方痛苦并害怕地颤栗着、哀嚎着。那时候内心里不是失去亲人的悲伤，更像是一种罪孽的悲伤，像是把大脑的一部分割掉一样的痛苦。可也就是那么短短的几个小时，我的情绪就平复了下来，因为没有亲眼看见外婆的离开，最近也只是和外婆电话交流，我依然能忽略外婆的去世，因为她一直就在我的灵魂世界里。

前几天，刚好到了外婆的轮回之日，那夜我依旧艰难地入睡，梦中听见了外婆的嘱咐，仿佛是她离开人世间最后的交代，梦里的事情，醒来后记得不多了，依稀听见她叮嘱我注意身体，努力学习，那是每次挂掉电话之前，都要跟我说的话。仿佛，外婆并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