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这样的抗争是否有意义,只是在不断索求的过程中,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温吞的海风携带着厚重的粘腻,本应轻盈的流体间仿佛粘合了灌水的风船,将整个漆黑的宇宙不留空隙地挤满。透过湿气,他的声音比往日略显低沉,在汪洋与夜幕没有分界的空间中落下一阵残响。
“终于还是会建起来的吧,这里。”
“嗯。”
没有抬头,没有回首。他们始终保持半臂距离,一前一后踱着缓慢的步子。动荡年代中的风云突变宛如涨落的河水,谁都无法预料铺在河床上的过河石头何时浮出,何时被淹没。多少人始终停留在岸边,多少人在湍急的暗涌中迷失了方向,又有多少人能够抵达他们心之所向的彼岸,一切都是未知的。
而那个时候的天天始终坚信着日向宁次能够看清一切,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日向宁次。从第一次在校园广场遇见他时便那样觉得,站在人群面前沉着有力地吐出字字句句的青年可以改变她所认知的这个世界。如果说战后十余年繁荣滞胀的空白是疯长的荆棘原,那么当时的他赋予自己的角色必定是开辟新路的一柄剑。他是如此热望通过自身的能力改变现状,如此的,热望。
直到有一天梦想终究敌不过现实,一粟终究屈身于沧海,我们,是否还应不知疲倦继续前行呢。
那是天天和日向宁次认识的第四年。至此,时代的起承转合已为他们画上一道黑色的分隔符。
——1992,春——
“那么,拜托了。”
天天递给男人一张纸和一枚印章。对折起来的白纸上印着工整的表格,看上去像极了生锈的牢笼。现在这牢笼的铁条或因年久失修,或因时光风化而严重畸形,仿佛风一吹就会碎成粉末。
“在这里签字,盖好章。然后再核对一遍。明天一早我可以送走。”
“还是一起去吧,但明早我大概不行。这周六呢?你周日走应该还来得及。”
“好,那就周六吧。之前也刚好可以参加双叶的入学式。”
达成共识之后,两人在相当一阵沉默之中填好了离婚申请。黑色的墨水和红色的印章时隔二十年后再次出现。她不禁黯然。牢笼破裂之前的光阴,两张表格间的距离竟然也足以让时间走二十年。这些年来的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就好像一定会得到什么那样无止境地索求和呼救。不计日夜的抗争,遍体鳞伤的搏斗,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终于有答案了吗?得到了什么吗?失去了什么吗?是即使失去也无所谓吗?或者说就算得到的话又有什么改变吗?她无从知晓。
合上笔盖,她小心翼翼地将申请书放入档案袋中,想了想,终于还是把丈夫的那枚印章再次递入他手里。“这个,还是你自己保管比较好。”
“没关系,你放在老地方我也好找,毕竟不怎么会用了。”男人思考了一秒钟,决定还是将印章交还给自己的妻子。
“结果我们还是分开了。这些年来……对不起。”
“不,要道歉的话我也一样。现在再找自己应该走的路并不早,但也绝不算晚。何况双叶也上了大学,她自己应该没有问题了。”
说罢,天天转身朝房间走去。她轻轻地熄掉天花板上的灯,只留下立式台灯发出幽暗而不明亮的淡光。
“时间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天天并不知道结束掉这场婚姻是否是正确的。从结果上来看似乎早晚要走出这一步,只是刚好卡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结束一段婚姻无异于亲手分裂了整个家庭,然而这种意义上的失去对她而言也仅仅是结束本身那样简单。在那之前,她早已给自己下了个残忍的诊断:失去了一个同家庭毫不相关的人,竟让她第一次感到所有挣扎都是那样无力。早在寒冷的年初时,自己便和那个人就再也没了联系。错了一步一局全错,明明知道是错,还硬要紧咬着过去不放。频频回首,事到如今才舍得抛开一道枷锁,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天天始终记得她见日向宁次最后一面时的场景。紧紧缠绕着自己的救命稻草似乎在一瞬间断裂,宁次看她的眼神如同割裂稻草的利刃,就算她再怎样努力也于事无补。北国的冬日不似都内,其漫长难捱足以侵蚀冰冻的心,就连阳光也不曾有丝毫暖意。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港区的基地就要投入施工了,作为技术人员我也没办法经常来北国……”
“港区?你是说让我再次回到那个地方?”
尽管宁次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天天还是察觉到他声音中那一丝颤抖。记忆中他温润的眼眸总是透出一种多于同龄人的沉稳,那之下还藏着不可估量的热情和决心。略浅的瞳色让天天觉得宁次的目光永远都具备一种穿透力,以及与生俱来的温柔敏感。而现在,这双眼眸投来将信将疑的目光,甚至携带着点点愠色。
“可是我们回不去了,天天。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即使你可以,有些事情我却再也无法做到。”
“港区的那些日子是我这辈子再也不愿回顾的人生,如果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一定会远离那个时代的纷纷扰扰。然而现实永远不可能重置,时间也不会反演。现在的我可以改变的,就是抱着那个时代给我的所有当做没有发生任何事,直到这具肉体死亡。”
那一刻天天幡然醒悟她和日向宁次长达二十七年的纠葛将尽。直到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去揭开当年的伤口,直到他们再也没有信心去挑战未来的极限,直到他们之间无法确定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在把一切往尽头上推。她惊觉那场浩劫之后故事早已有了不可逆转的定局,而他们竟然与之斗争了二十七年。
——1965,夏——
常青藤叶爬满后墙,我始终记得你走向人群中间,挥一挥手臂变成一幅画。
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初是一个青春的年代。战后经济迅速发展,国家政策也绝对闭锁的状态逐渐解放。围绕着1964年东京奥运会展开的建设和文化交流使岛国从太平洋的阻隔中跨出一大步,受到高等教育知遇之恩的新生代即将演变为国家的中流砥柱。然而随着国家在各个领域登上世界舞台,国家内部体制及对外政策的弊端也开始浮出水面。从技术型人才被扣上小资产阶级的帽子沦为资本家的利器,到安保法案的实施迫使国民委曲求全,所有躁动不安的爪牙无一不刺激着年轻人奋起反抗的决心。他们不再是战时无力思考的被愚之民,也不是受制于旧时制度的看门之犬。如果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丑态百出,停滞不前,那么即使付出所有代价也要改变这尴尬的处境。那个时候洋溢在学生团体之间的,是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辩证思考,学术意义上的讨论盛况以及对自身主权和政治民主的渴望。全世界年轻人都以性命做为砝码,一生悬命地寻求心之所向的变革。
“医学和我们工学专攻学生实施研修制度实际上就是变相利用廉价劳动力。国家打着精进技术型人才的幌子要求我们毕业后必须实战才能获取资格,这又何异于偏见对待受高等教育的学生群体?请各位试想,教育的本质是什么?归根结底教育应当为人服务,而不是资本主义社会获得廉价劳动力的助长机制。”
在蝉鸣声和鼎沸的人声一较高下的夏日里,午后的校园广场仍然可以在混杂中找到焦点。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用平稳的声线盖过嘈杂的背景,字字句句回荡在盛夏的空气里。如果你静下心来细听,不难发现青年正在发起一场针对技术学科专攻学生的研修制度的讨论。
虽然对政治一类的字眼并不敏感,并深感口号变革的虚无缥缈,天天却能感受到日向宁次所致之辞绝不是浮夸。眼前这番水泄不通简直令人震惊,于是她将正要赶去上交的报告搁置一边,抱着一探究竟的心理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即将改变她往后二十余年的男人。
青年有理有据的论述之间似乎给听众留下充足的思考余地,一部分人在句读之后高声称赞,也有少部分人不甚质疑,在一旁窃窃私语。
“从领徽来看应该是一年级学生吧?”
说话的人似乎是三年级生的一个团体。看样子比起演讲的内容,他们更关心的是演讲人本身。
“但是区区一年级生,讲出来的话却不止这个年龄……”
“等等,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他是工学部一年级的日向宁次啊。就是很有名的那个日向商社的大公子!”
“诶?”其中一个三年生在惊讶的同时摆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但是日向商社的公子竟然会想要染指学运……从出身和背景来看这都是不可能的吧?”
“是啊,毕竟我们都得靠着国家助学金才能生存……这样看倒不如说那个阶级的人才是始作俑者。由他这种阶级的人谈什么社会变革,难道他能弄懂现在的矛盾所在吗?”刚才一直沉默着的三年生之一以一种不屑的语气缓缓开口。
天天注意了一下这些高年级群体,作为一年级生的她明白敬重前辈的重要性,但对于这种故作年长者的行为难免有些嗤之以鼻。明明是仲夏却不失迂腐地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自某个学部的某个年级似的。当然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要是说出来往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然而仔细思忖,高年级的话不无道理,资产阶级的实力天天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这位日向同学真如前辈们所说那样出身日向商社,那么他的立场未免也太独特了一些。像他这个阶层的人,理应是被繁荣的幌子蒙在鼓里,对社会变革也漠不关心。然而面前这位从性质上来讲就已经被彻底否决的人,竟然会想要成为变革的先驱,并且将问题剖析透彻。天天不禁为之慨然。
思绪被连贯的演说拉了回来,台上的人莞尔一笑,似乎稍稍放慢了语速。
“我知道同学们和前辈们之中有不少人对我的家境略微了解,所以你们的质疑是必然的。我很高兴你们能够发出如此质疑,因为这说明每个在场的人都拥有改造这个社会的强烈意愿,而不甘被所谓的权威玩弄于鼓掌之间。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所谓出身也好阶级也罢与我身后这片常青藤别无二致,说白了也不过是单纯的背景本身。而大家现在站在这里,肯花费宝贵的学术时间与我思考,所有人相互理解,求同存异。对于我而言身世背景就像藤叶,而我本身就是现在这个站在你们面前寻求社会变革的我。在保护无上的国家主权及个人主权之上,我与大家是一样的。”
语毕,人群中沉默了短暂的数秒后,顷刻间爆发出连续不断的掌声和呼应声。刚才心怀疑虑的高年级生们也都低头沉思,在心服口服之际拍手呼应。当气氛被推向这一刻时很难有人不为所动,天天更是不例外。青年的见解和热忱似乎在一瞬间深深注入她的骨血里,那样的刻骨铭心她大概一生难以忘怀。最终天天没有把手中的报告上交,因为她直接向校方提出了更改学部的申请,来满足自己那份单纯的转部理由。日向宁次从那个盛夏的午后起变成了天天词典中理想的代名词,仿佛她所憧憬的未来正在一点一滴与这个人描绘出的宏图重叠,她每迈出一步所前进的方向都能在这个人的引领下指向正确的地点。性格温润的女孩选择当时少有女性的工学部便已经算不小的新闻了,何况天天又是比较破格的申请转部。学生们之间除了日常繁忙的研究室工作和理论学习之外也会通过联谊增进感情,同学们自然会对这位容貌姣好的姑娘抱有好奇心。于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问到她当初是什么原因驱使她选择工学部,天天就很实诚地跟伙伴们说因为当初听了宁次的演讲觉得特别感动,毕竟技术型人才的需求永远都是朝正方向发展所以也想成为新时代的女性之类的……然后她并没想到平日里很少参加娱乐联谊的日向同学此时此刻正坐在一旁偷偷呛了一小口麦茶。天天还奇怪为何她说完这句话以后大家的表情瞬间微妙,直到朋友们之间爆发出一阵类似于起哄的声音她才深感自己的反射弧简直不是一般的长。为了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她立刻手忙脚乱地解释起来,虽然通常都会欲盖弥彰。
“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宁次你还会开玩笑。”怀里的人用尝试用自己的声音来模仿当初的那段对话,“‘那你要有毕业后被当成廉价劳动力的心理准备。’你是这么跟我说的。”
被天天重现情景的宁次脸上也浮现出并不吝啬的笑容,他将怀中的女子拥的更紧,仿佛肌肤间的触碰和心灵上的共鸣共同将他们带回了那个纯真的年光——从不患得患失,每一步都踏在阳光灿烂的地方。十八岁的团子头姑娘和自己手牵手从校园广场漫步到海边,一直走到码头附近再乘电车去市立图书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们曾经对共同构建无数次的未来蓝图那样热衷,比如两个人住在并不嘈杂的山边,一个月中会有三四天时间一起坐在书房里看书聊天,当然书房要三面墙都是书架的那种。偶尔也能互相切磋工作上遇到的问题,一方出门的时候另一方就静候其归。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去海外学习更加先进的技术,也一定不会因为是亚洲人而受到歧视。
现在想来也许当时年少太过无知,不然他再也无法给自己找一个正当合适的理由,为何会如此执着地索求那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包括此刻。明明得不到,却还是抛开一切抱紧怀中的女子,道德也好伦理也好,此时此刻他统统不要。
后来你说你相信我一定可以改变那时的现状。然而我并没做到。
宁次闭上眼,任凭那些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在漫天飞舞的思绪中接踵而至。
那是他们大学生涯的开端,一个万物皆处于风口浪尖的时代。他想起那时帷幕刚落的东京奥运会,想起街上五颜六色的海报横幅,眼前红灯绿酒宛如走马灯般一幕一幕不断闪过。嘈杂的爵士乐声,电车声,轨道的转接声,人语声,笑声,哭声,歇斯底里声,全部混杂着弥漫在六十年代特有的空气中。而另一方,一群人啃着厚厚的书本,胸怀壮志豪情,从千万考生中脱颖而出。这群人肩上扛着一种逐渐流失于浮华中的情怀,那便是成为时代中流砥柱的决心。他们在讲堂内宣读着昂扬的学生誓言,但求不枉人间一遭。日向宁次正是这群年轻人中的一员。才能出众,心思缜密的他和许多先进知识分子一样无法对战前遗留下的毒瘤弊病置之不理。美军称冲绳“琉球政府”及设立“立法院”,要求国民入境提交“渡航证明书”等诸多行径无疑是对整个国家的屈辱。而作为战败国和战胜国之间的“安保法案”,在他看来就像帝国主义埋藏在整个东亚的定时炸弹。数年前砂川基地扩建的举动,将国民心中的不安定一举激发,而这种不安定,迟早可能再次予任何尝试摆脱战争阴影的国家以重创。
他认为自己进入到最顶尖的学府,受到最高等的教育,理应结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同为当今社会担忧,挑起革新的重担。然而他也明白自己的阶级地位必会招致许多同龄人的冷眼,毕竟,比起名流聚集的私立大学,国公立大学中的学子家境并不优渥。学生们对阶级地位这些字眼儿都意外的敏感,宁次的出身背景很快也在校园之间传开。人们无法理解像他这样的大少爷为何想要积极投入学运,在他们的概念里这样的人与其期待革新,不如说应该高枕无忧地享受富足的生活。在不少人对他抱有怀疑的时候,他却集结了学校其他和他身世差不多的同道中人,先在讲堂中举办小范围演讲,再利用课余时间到城里做巡回演说。几个人对自己的家庭背景一点儿也不避讳,反而利用这些成为了演说的噱头,渐渐得到了人们的认可。此外,不论成绩还是品行,接触过宁次的人都对他的方方面面赞不绝口。他无疑是学生中的楷模。熟悉六法全书的内容,英文辩论赛上能看到他意气风发的身影,他也早早在大一的第三学期就进入导师的研究室见习。如果说每个学校都会出现那么一两个风云人物的话,那么宁次无疑是六十年代帝大学生之间流传的一个佳话。
他们是二战结束后出生的第一代人。严格来说,天天从一开始并没有对这个人抱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幻想,她的憧憬,来源于她自身对于这个时代的期望。她觉得,时代需要宁次这样的人,去改变,去创造,他也许就是长辈们口中常说的,推动世界前进的必不可少的力量吧。而后来两人之间逐渐升腾的恋爱感情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就连他们自己都没办法说清楚。
“我们成为恋人这件事本来就不可思议。”相爱后的某天她若有所思,“或许是个奇迹。”
宁次挑了挑眉,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他抬起埋在书本间的头,像求解一样望着她。
“因为差距太大了啊,从各种意义上讲。”她一边悉数数着各自的不同,一边小声咕哝着,“有点不明白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嗯……”
“嗯是什么啦!给点反应啊?”天天被宁次那一声“嗯”弄得有点抓狂,她应该没有注意到他是忍住不笑才把头低回去的。
“你想听理由?”宁次把书合上,开始翻动身后压着的一叠报纸,迅速地把用铅笔画圈的部分折叠好以后递给她。他看着天天二话不说就去拿剪刀,胶水和其他一些装订用的文具。
“知道为什么了吧。”
“哦……”天天像是恍然大悟地眯起眼,“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比较好使唤。”
宁次抿了抿唇,不作评论:“那我问你,你觉得我们的身边为什么能聚集一群人,大家又为什么愿意做相同的事情?”
“是因为理念一致吧?大家都渴望着战火停止的和平年代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繁荣不是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说起来虽然当时听了你的演说我很感动,可并不是理念一致就能……能产生这样的感情……”
天天红着脸,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把话题继续下去。她只好不得其解地拿起剪刀,沿着宁次划线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裁剪。她的动作轻柔优雅,在幽暗的光线下朦朦胧胧。剪好的那部分被按照顺序妥帖地夹在笔记本里,其余的部分也被对折整齐放在膝盖上。那一刻的宁次应该在想,也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细节太多次,才会让自己心动不已吧。她拥有作为一个姑娘的单纯活泼,也拥有作为一名女性的纤细雅致;她拥有不输给他的学识,也拥有不断求知的心灵;她就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时时刻刻让他想要映射自己。当然,他们理想相同,志趣相仿,他们对这个时代都有着无限的展望。
“是因为找到了……”
“嗯?找到什么?”天天随意地和他搭着话,也没停下手里的工作。
“不,没什么。”宁次摇了摇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他觉得找出一个精确的理由十分不容易,却又感悟到这个理由正仿佛两人之间常有的的漫谈,时间越久越令人印象深刻。
“日向商社的法人代表是我叔父。父亲早年就因病过世了,所以我一直由叔父带大。他总说我的个性很像死去的父亲。”
“叔父一直是我尊敬的人,但有一次我们闹得很不愉快。他说,学生运动和我们并没什么关系。特别是对于将要继承商社的我而言,更没什么意义。
“当时我很愤怒,质问他自己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应该为社会发展出一分力么?叔父却说,你将来作为商社法人,带动日本经济,那将是你看得到的发展。而现在呢?你无非在做一些隔靴搔痒的演讲,难道地球会为了你的演讲停止运转吗?”
“最可悲的是,我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这件事一直横在我心里。所以天天你别把我想得太好,可能我真的在做一些无谓的事情也说不定。”
谈及家世若非情势所迫,在那个年代往往有些难以启齿。既然他说了,自己也应悉心聆听。天天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
“也许就像你叔父所说的,你付出的努力目前还看不到任何成果,可能今后都不会有。但是,国家的荣辱,和每个国民都息息相关。你所做的事情,至少没有错误。”
“其实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高中时的一个前辈因为研究课题而自杀了。”
她说着,语气不知不觉开始变得沉重,“她的研究方向是两次世界大战。据说因为查找到太多关于战俘和人体实验的记录,内心承受不了罪恶感而精神崩溃……老实说,前辈只大我两岁,她出生那年日本已经战败投降,她是无辜的。战争和她本人有什么关系?实话说我真的想不通……但她也因此付出了年轻的生命,就这点而言我真的无法轻易说出战争和她没有丝毫关系。学生运动也是一样……”她说到这里便刻意停下,”是你的话,一定能明白吧。”
“所以,”他接下去,“你在提醒我学运就像一场没有硝烟的仗,却同样有人为之死去。这场革命和我们的意志紧紧维系在一起,它代表的,是我们这代人无法扑灭的热情,就算终有一天会把自己燃成灰烬,我们也希望人们能看到我们化成的这片灰,感受到我们曾经如何为了憧憬的未来而奋战过。”
“是的,我想这便是你的初衷了。”天天微笑着颔首,“就算有一天所有人证明了你做的事情是错误的,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记忆里的天天,带给他的永远都是无限的希望和美好。
“是因为找到了,想要共同迎接这一天的人。”这句话他最终没有说出口。他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天天终会明白自己对他的重要性,两个人会一起,走得很远很远。
但是也请你不要忘了,我后来说过的话:
“如果有一天我做的事被证明错误,请你离开我,越远越好。因为那时,即使我的肉体尚存,他也必定是一具腐败的躯体。”
那是他们再次相遇的第一年,距离第一次的分形足足过去十年。
——1978,冬——
北国对于天天来说绝不仅是一趟普通的公差。直到窗外的风景随着列车的运行一点点染上雪色,她意识到绝望正在将自己慢慢击溃。
这么些年的积极投入工作,就是想早日忘记那些频频跳出的回忆。哪怕停下来一秒钟,那些过往似乎都会张开血盆大口将自己吞噬。越是想求一个安稳的日子就越担忧安稳的人生会将自己推入另一个极端。毕竟动荡年代像一场风暴一样卷走了万物生灵,多少人的心随着荒原而干涸,多少人本身成为了荒原上的行尸走肉。十年前的那场浩劫成为她人生中的分水岭,天天眼睁睁地看着它夺走了最重要的人。宁次没有不辞而别,而是知道自己将会得到什么下场才来向她道别。他的消息随着风波的平息石沉大海,她的人生也渐渐脱离开有他的轨迹。讽刺的是毕业之后天天在事业上的平步青云,逐渐成为一个团队的核心技术员。忙于投身于各项基础设施的规划施工,她总是三天两头地往外跑,基本上有一半时间辗转于各地之中。等到工作近乎平稳的时候,她已经和同行的精英分子组建起属于自己的家庭,然而又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结了婚的天天同丈夫之间的交流并不算多,充其量只能说是事业方面上重要的合作伙伴。但能否胜任工作和能否共同经营好一个家庭,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许是认清了他们的婚姻并没有爱情的根基,他们之间总是有一层无法逾越的屏障。天天知道丈夫在外有其他的恋爱对象,而值得忧虑的是,她对此并没产生任何愤恨与嫉妒,哪怕是一点点危机感也好。也许这只能归结于她对于伴侣并没有根深蒂固的感情,而只像共生植物那样高高地挂在树上,还要拼死拼活地疯长。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甚至天天觉得,自己这方更加理屈。她的心一开始就为另一个人而生,为另一个人而死。令她真正感到心灰意冷的并不是追求不到幸福感,而是自己的麻木竟已到达了有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境界。就和北国上空灰蒙蒙的天色一样。
她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渴望逃离现实生活。想逃的远远的,越远越好。而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年仅四岁的女儿,双叶还太小,怎么可以在最需要呵护的时候失去母爱。如果要做出任何改变,至少应该先抚育她成人。
她希望双叶可以成为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孩,在安逸和平的年代踏踏实实地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下健康生长,慢慢学会善解人意,视人如己。她不希望女儿自己一样,被时代的大背景渐渐磨出尖锐的棱角;她的个性大可以不必这样强。值得欣慰的是,不管婚姻生活如何,她还具备做为一个母亲对儿女最基本的忧心。
此次到达北国是同当地的高等学府进行合作,天天以所在会社工程师的名义与校方在本地的防震地基研究团队进行首次接洽。为将地震多发这一损失降到最少,国家基本上都会拨充足的资金给有关高校和研究者,企业运营也有来自政府的补贴。北国漫长而严寒的冬天使冻土成为难点,丘陵地形也会在多发滑坡。这将会是一个耗时很长的研究项目,也意味着她将长期往返于两地之间。
当她第一次在大学校园中遇到宁次的时候,竟一度认为眼前是由于过于肃杀的严冬而出现幻影。天天做梦也没有想到时隔十年后可以离他那样近。
她回忆起两个人还在大学研究室时的样子,自己经常苦着一张脸读一些排版密密麻麻的学术论文。越是愁眉苦脸就越觉得对方怡然自得。到最后天天的桌子上已经摞了一层足以超过她坐高一头的资料,隔着那堆资料会有一只笔头直直地敲在自己的团子上。
“你那样看眼睛要瞎了。”
对面的青年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同时将天天桌上的文件平分两摞,方可识得庐山真面目。天天惊异地盯着面前这两叠乱码一般的纸片和宁次一览无余的脸,半天也不敢问一句话。
“你该不是都看完了……?”
在宁次默认的过程中天天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她指着对面的桌子扬言教授绝对是差别对待女性学生,这任务的分配量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性别歧视。
“为什么给我这么多看都看不完的东西明明一样厚为什么你那么快就看完了啊啊啊?”天天一边无奈地抓狂,一边刷刷地动着笔头。
“那才说明教授并没有性别歧视,你看他丝毫不怀疑你的智商给你看这么难的东西。”
所以说当之无愧的学生领袖基本上都可以补得一手好刀,不然他们凭借什么和强大的恶势力进行斗争,天天在那一瞬间觉得宁次比整个时代更加充满恶意,以至于她连反抗的心思都泯灭了。
在那个时代下跳跃的记忆不管是大面积的阴暗,亦或是这转瞬即逝的轻快,并没有随着严冬的脚步而被冻结。它们依旧鲜活地生存在两人的心底,像极了六等星的点点光辉,看似稀微却永不消逝。
除了略显清瘦,宁次的外貌同十年前并无太大变化。三十代的人虽不会像青少年那样充满朝气,却理应意气风发。然而就算天天能够从外表识得旧人,她却在对方的气场中犹豫了:宁次的眼中就像蒙上一层浅浅的雾霾,淡去了青葱岁月对于新生的渴求,平添了时光赋予的一抹沧桑。
他们都没有想到隔了整整十年还能见到彼此。讶异之余的两人也许在茫然之中擅自揣测着对方在这十年间究竟过得好不好。十年虽然没有概念中那样漫长,但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模样。宁次的脸上率先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向天天点点头: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没想到十年一过,再次见到你却只能说出这样苍白的话语,甚至不能像阔别重逢的友人那样,哪怕是握手和拍肩,也不愿意这句久别的问候语包含太多层无奈。但也许他们可以像阔别重逢的友人那样单纯地问候,然后一起回忆过往的岁月,谈一谈现在的生活。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到小酒馆喝一杯,一直叙旧到天亮。然而过往的一切真就完全成为历史了吗?那些日子存在的意义,真的仅仅被收藏在一个地方就可以慢慢平息吗?在过去十年当中,尽管他们告诉自己不要特意去回首那段岁月,然而时光却不断追赶着他们,片刻不停歇。
“真的是宁次呢,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在不知从哪里开始的对话中,感叹似乎成为一种唯一能够托付精神的表达方式,天天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僵硬,回给他一个微笑。
“是啊。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和校方的研究团队有合作项目,所以来北国出公差。”
“现在吗?”宁次看了看透过窗子回廊外的积雪,“马上就要入正月了,大家都尽量想早点回家过除夕,你却专挑天寒地冻的时候来。”
天天不禁被这句调侃逗笑,“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北国的冬天确实太难熬了。不过你呢?怎么也在这里挨冻?”
“我是学校的讲师啊。”
“诶?”
“很奇怪嘛?”
“不不不!能在见到你本身就已经在想象范围之外了。”
他们并没想到过对话可以像从前那样有说有笑的展开。毕竟阻断在他们之间的是十年的空白,过去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也好共鸣也罢,甚至不需要言语就能连通的心意,如今大概早已消失了踪迹。
天天的小团队和校方接洽结束后,时间并不算很晚。北国的冬天大概不到五点就黑了,现在的天空还是日暮的橘色同晚霞的青色相间的过渡色。她和宁次另约了时间,两个许久不见的故人一边漫步在黄昏的校园里,一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他会说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情,像是坡道两旁的银杏在秋天时会很壮观之类的,只不过北国从秋入冬似乎只有一瞬间,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叶子就突然落了。天天渐渐了解到自从十年之前宁次就在北国定居,之后一直在大学内担任讲师。他觉得北国的校园学风相较于南方的大都市安逸淳朴,学生们也都是些很好交流的同龄人。北国让他觉得平静,就好像到了一个远离喧嚣的世外桃源,是一个能把自己寄托出去的地方。也许他在这里过的很好,天天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更贴切一点的说法是她希望宁次可以过的很好。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总会在中惊醒,多少个睡眠也因此彻底报废。她始终不能忘记同他最后的告别,她不知道事情演变成那样之后他究竟还可不可以开始正常的人生,只要正常就好。
宁次带天天参观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和研究室仅仅隔着两道玻璃门,从这里可以隐约看到拼在一起的几张实验桌。大学时代的他们也曾用过这样的实验桌,两张桌子面对面挨着,他们面对面坐着。几摞厚厚的研究资料在桌子间建起一道墙,于是每次不论是学术讨论或者正常交流宁次和天天已经练就一番隔空喊话的独门秘籍。两人十分默契,交流起来甚至不需要看到对方的表情。想到这里她不禁扬起唇角,就好像过往的一幕幕在门的那端再次上演,那间研究室里洒满了阳光,到处都暖洋洋的。
一阵断断续续的敲门声打破回忆,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打探到天天的身影时似乎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想了想还是悄悄地躲出去,轻轻把门碰上。
“你进来也没关系,过来打招呼。”宁次猜他肯定又在门口待了很久,“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放学后总是擅自跑过来。”
小男孩再次从门口探出小脑袋,非常轻快地走到天天面前礼貌地鞠了鞠躬:“初次见面,我是日向和树。我爸爸承蒙您的照顾了。”
原来他已经结婚了。和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家庭的核心。这是天天看到日向和树的第一反应。那一瞬间天天明白自己是无法发自内心地祝福宁次的。明明希望着他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新生活,而当事实再次以极其现实的手段提醒天天这样的生活并不是自己为他带来的,她的心竟是那样的痛。
明明,未来里一直都只有我和你不是吗。我才是你一直想一同迎接未来的哪个人,不是吗。
“啊,原来是宁次的儿子吗?”大大的眼睛像闪着星子一样充满了天真的气息,天天不禁觉得这孩子除了稚气未褪,简直和那时的宁次如出一辙,她不由得心生亲切感,“初次见面。和树君今年多大了呀。”
小和树歪了歪头,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对自己的年龄有一个概念之后他充满信心地回答:“过了正月就五岁了。”
“是这样啊。和树君好聪明呢。”她笑着赞叹,这个孩子,以后也会像父亲一样拥有令人羡慕的才能吧。他会从父母那里得到充分的亲情,会在和平的年代下受到更好的教育,也会放手一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心中充满了难过和不甘,天天还是希望自己可以敞开心扉去祝福这个乖巧灵敏的孩子。更何况和树同双叶还是一个年纪。
“宁次你也要好好努力才行哦,和树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超过你的。”也许是抱着最后一丝试验的心态,她终于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看来我也得让女儿加把劲了啊。”
至少说出来的话自尊心会好过一点,如果只有你可以表现出抛下过去的样子,那我岂不是太丢脸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么我便放心了。我多希望世界上可以有一个人比我更加懂你,能够代替我给你我永远无法带给你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请一定要忘记动荡年代带给我们的痛楚,永远不要再回头看。
“才没有。你的孩子一定会很优秀的。”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宁次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回去的话晚饭时间应该刚好。和树好像也有些饿了的样子。“已经不早了,本来想约你一起吃个晚饭的,看来只能改日再聚了呢。”
“嗯嗯没关系的,今天已经够麻烦你了,太晚回去孩子也容易着凉。”
北国的风卷起四周残留的积雪,柔软的雪花已经化为坚硬的冰晶,吹在脸上和刀割一样疼。同宁次分开后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却不觉得冷。天天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和树和父亲的样子,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像,他们的生活应该有多么美好。从冰天雪地中归来发现家里的灯已经亮起来,打开门后在玄关处就能闻到饭菜的飘香。全家人坐在暖桌前一起吃着晚饭,各自聊着一天当中发生的事情。他会和自己的伴侣一同被孩子的童言无忌逗笑,然后两个人一起盼望着和树健康快乐地长大。她知道自己已经无从介入他的人生,早在十年之前他们就彼此淡出各自的舞台。他们能做的只有安安静静做两条平行线,反向相驰,从此再也不回头。
为什么现实一定要将我们分开?为什么陪在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你说,究竟是这个时代错了还是我们本身在很早的时候就出了差错?
如此往复,如此往复。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醒来之后已经在酒馆里头晕目眩。居酒屋身后的门框发出剧烈的声响,门外的雪又开始下大了。
“啊,您终于醒了。”居酒屋的老板正要拉起木门,见天天从酒精微醺中醒来,他端给她一杯温热的白开水,“看这种天气似乎又要下暴风雪,所以今天提前打烊了。刚才看您似乎不舒服的样子就没叫醒您,真是不好意思。”
店里古老的挂钟指向十一。她将白水喝下去,使自己更加清醒一些:“这样啊。真是抱歉了。”于是拿出酒钱放在桌上,尽量挺直身体走出店门。
也许对离去的客人抱有歉意,更何况对方其实还是个年轻的女子,老板不由觉得这么冷的天独自在外面喝酒想必也是遇到让她辛苦的事情。于是趁天天没走远,他拿出一把伞追了过去,并且告诉她前面的路口拐弯就能看到车站,末班车的话应该还赶得上。天天走到车站时,暴风雪已经使电车全线瘫痪,最后一趟车早在半小时之前便发车了。
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在陌生的城市独自一人,只剩下一个人。
就好像沉默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任凭怎样呼救都不会有人听到。在如此天寒地冻的世界里,是否也应当随着冰与雪将自己最后一点点感情也全部冻结呢?天天呆呆地望着候车室中暖炉上的火星,只有它们还在这寒冷的冬季奋力地跳跃着。一束,一点,不安分地跳动着。
“啪——”一阵风穿过门缝,瞬间的寒意携带着冰晶让火星从炉子中突然飞溅起来,它犹如昙花一现般在空中升腾后消失不见,却竭尽全力地,近乎绝望地同飞来的冰晶抗争,即使最后无法逃脱灰飞烟灭的结局。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的命运也许正如热望的火星,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是飞向冻原也要发出最后的声响。既然如此,那么这一刻我愿意耗尽我的一生,跟命运赌这么一次,唯一的,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宁次写在纸上的电话号码和重要的文件夹在一起。天天本以为她的人生中再也不需要这个东西,她的世界中可以再也不需要这样的人。但如今的她终于明白同命运搏斗的代价就是彻底赔上一切的尊严和道德,和她一个人独自痛苦了十年相比失去这些虚无的东西又能怎样。如果接起电话的人是你,我绝不会第二次放开你的手。
天天最终赢得了这场赌局。她不记得宁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是几时几分,却一辈子无法忘记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分那秒。“刚想开口喊你的名字,眼泪便无法控制一般决堤”的感情,她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要告诉你没有你的人生并没有意义,没有你的未来便没有未来。如果这样的话你还是坚定不移地走现在的人生,那么我也可以像幽灵一样徘徊着走下去。只是我不知道这个空荡荡的躯壳究竟还能够撑多久,不知道走到那里便迷失了。
“我真的非常痛恨。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十年里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想过只要委身于工作中就没有关系,只要结了婚有了孩子就没有关系,只要不去回忆那些年的事情就没有关系,可是你的出现将这一切完全击溃了!看到你过的好我怎么会开心?你的笑也好泪也罢,从十年前开始哪怕有一分一秒是属于我的吗?”
是的,是的。早在十年前我发现自己已经剩不下任何东西去承诺你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并不知道你还是不是以前的天天,但我却早已不是过去的日向宁次。如果这样的我也能厚颜无耻地说自己可以为你欢笑流泪,那过去这十年我们各自的挣扎与痛苦,究竟又算什么呢?
那一天他们彻底从空白中步入无穷无尽的黑夜,从白昼同璀璨的星空不断交替到十年惨淡的空白,又从空白带来的窒息迈入永不见光的极夜冻原。然而即使在极夜的冻原之中,却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默默拥抱的温度。宁次并不知道天天似乎过于低估了自己的坚强,天天也并不理解宁次在六九年后的郁结已经阻断了所有的出路。那个时候他们并没有考虑到以后即将面临更大的绝望和痛楚,只是在短暂的风雪之中,暂时获得了一瞬的喘息。或许时间应当定格在那里不动,像泡入福尔马林当中的遗体,安安静静地,永远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