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娃娃

消失

1、在莫高窟，讲解员用手电打在一处石像上，说：这是洞窟里保存的最好的一尊，因为工匠制作时加入了鸡蛋和酥油。她梳着马尾，发髻高过头顶，说话时很轻，一开口，声音就像打开阀门自己流出来的。她讲佛教故事、讲绘画手法时没有表情。离开窟时，她声音才高了两分，她说：个儿高的注意低头，不要蹭到壁画。

2、隋朝时期的佛像大多大头，矮身，短腿。这是因为看的方法不对，跪着斜透视就对了。人把佛塑造的无情无义。十法界里，佛界无情，九界有情。偏偏都得削尖了脑袋往佛界挤。

3、P说她口渴了，所以我们走出来，在石窟和沙漠之间的葡萄架下喝杏皮水。酸。到藏经博物馆，看各国探险家利用王道士的愚昧无知骗走了大部分的经书，杏皮水一样的酸。一北京大姐不停地跟在我后边骂着：王道士真他娘的王八蛋。

离馆大概一公里的沙漠边上是王道士的墓塔。我走到这里时，一对情侣正牵着手磕头，然后拥抱着拍照纪念。

4、在敦煌，晚餐吃的是平日没吃过的：苜蓿（有些韧，咀嚼时有胶质感）、地软（地皮菜，口感像木耳）、榆钱饭（榆树果实榨汁和面，扯碎后炒的）。

真正的旅行意味着完全改变膳食习惯，意味着用嘴唇和食道，将正在游览的地方，它的植物、动物和文化吞噬下去。吃东西时，我没说话，用牙齿和舌头细细磨碎进入口腔的食材，磨碎它们藏在味道下的谜。

吃完那顿饭，我和P以拍脑袋的方式决定去额济纳旗。

5、联系着我和P的是一系列名字。它们背负着微妙的现实，或者被时间淘汰，或者被祭祀成不朽。

她和我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屈服，也没有从属。就像我们吞咽着同样的食物，我只会讲：”肉泥里有青椒。“而不会追问，”你感觉到了吗？”

我是惯用味道来记忆，P和我不一样的。她用的是声音。她根据车上随即放的音乐来向我描述：朋友x陷入了一段错觉恋爱，好友的自杀，或者她正在如何整理货架。放到《Musette》，她突然攥着拳头，捶打着扶手说：哎呀，是那个婆娘。

6、我们到国道216时，视野是这样的：整个画面由中心发散，那是同不锈钢尺一样笔直的道路的尽头；路两边是平整的荒漠、戈壁和草原，点缀着干瘪的球形植物；尽头两侧是葡萄色的裙山，有时是琉璃色，金属断面；天像一只碗扣在头顶，偶尔有云，多数时候干净得纯粹。傍晚更美，天空由钴蓝色、天青色、钴蓝色加天青色渐变。

若在这种地方早生几百年，我也支持天圆地方的说法。

我把车停在路边，用相机捕捉画面。拍出的照片像一幅拙劣的油画。

7、京新高速延续了直的特点，但少了水平线上的山峦。

我开车的时候，视线中心因路面不平有水波一样的波纹。重复的画面容易使我陷入催眠，让意识脱离出去。

有一天晚上，我开着车，天空黑得像一座山得影子。我觉得车子在朝着山底的隧道移动，它就在前面，与我的距离像是在无限缩小又保持恒定。我想像着这座山是暗红色的，像月球表面一样光秃，隧道的那头就是地狱。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神，那时速度表停在三点钟方向，P随音响哼着歌。我的大腿肌肉紧绷着，半坐在驾驶椅上，眼睛半眯着，视线钉在正前，掌心和脊背全是汗。

8、信仰不同的灵魂比信仰不同的人斗争激烈。在人间，不同信仰还能勉强和平共处，到了地狱怎么办。地狱是分制的，有亚司马提、伊布列斯、撒旦还有地藏、阎王和哈迪斯。

宗教故事里，我喜欢希腊神话。

9、整个达来呼布的人都像是开旅店的。从转下高速公路口，马路边站满了挥舞着木板的人，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家庭旅馆。然后是电话号码。

额济纳的天空少些滤镜，是比湖水更浅的淡蓝色。在一处休憩的椅子上，一个矮个子男人注视着草坪里挥舞纱巾的女人，用标准重庆腔小声说：这个逼装得才精致哦。

10、吃完馍，我和P决定往南走。路过省道218，红柳海比景区里的壮观。我们停下来呆了一阵，我用一袋牛肉干记录下这难以描述的美丽。

我后背贴在椅子上，挡风玻璃、侧窗、侧视镜、后视镜将画面分割成了四块相互联系的窗口。我忽然感觉到，当一个物体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会3（4）次地从世界里消失。

我把车停进一条岔路，请P做模特拍了一组照片，然后才又上路。

在国道的分岔路，导航没了信号。临检点有几个交警，我开过去问路。

“阿拉善怎么走？”

“这里就是阿拉善。你们是来参加英雄会的？”

11、这桩遇见纯属巧合。英雄会是沙漠越野比赛，在阿拉善左旗的腾格里沙漠。

从城里到沙漠的路，是整个旅程第一次堵车。与我并行的大巴车司机一直拿北京话激我，我索性就把车开进了沙漠。腾格里的沙不同于敦煌，有些湿，能压出型。轮胎碾过沙子，方向盘不受控制，抖筛一样。

在沙地里玩了一圈，也没发现有比赛。石子临时铺就的路上，一排排车像节肢动物一样盘着。

大概有好几万辆车吧。

我不想当英雄，也当不了英雄。又绕了一圈便往回走。

12、中秋节，我和P在西安闲逛。六朝古都的盛世，食物上就能窥见一斑。

我不想再去秦岭。已经很累了。

整个晚上，我和P都呆在酒店，各自喝各自的酒，我看《东方之旅》，她看《艺术何为》。

我正学着用她的方式来记忆。没有声音的交流。

她也尝试着我的方式，返回重庆的路上，她指着一块雾气中黑黝黝的山峦说，待会要烫一块毛肚。

14、作为最初的目的地，敦煌早就结束。莫高窟每天都冰冷地看着游客络绎。

而我还想着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