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宁府宴饮后困倦,又断不肯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房间午睡,从小跟随贾母居住的宝玉,第一次走进了一个成年女性的房间。
在这个房间的门口,宝玉闻到了一股细细甜香,顿觉得“眼饧骨软”;进入房间后,这房间的种种摆设,在宝玉的眼中,都有一种别样的暧昧与香艳: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秦氏)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个房间的主人秦可卿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
她不仅生得袅娜纤巧,行事温柔和平,生活也十分精致讲究,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连贾母都视她为“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从她姓“秦(情)”以及后文“淫丧天香楼”的脂批推断,她应该还是一位很有风情甚至很性感的女子。正值青春期的宝玉已初通人事,大约也知道了一些古往今来的“风月故事”,在午睡的困倦、熏香的诱引之下,他于朦胧间产生了最原始的性的幻想与萌动。
1 无情与有情
在秘授云雨之前,警幻仙姑曾评价宝玉: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真是惊世骇俗之语!
如警幻所言,“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世人如薛蟠,为香菱打死人命也在所不惜,到头却也不过转头就丢开;如贾琏,隔房几日竟能与多姑娘儿胡搞,连自己女儿出疹子也不管不顾;更别提贾珍之流,“东府里边,除了这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恐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无需细数。
也难怪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此皆薄情无情之人、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可是,作为“天下第一淫人”的宝玉,却为何得到了警幻仙姑的赞美与偏爱,更得其许配良姻,悉心指点?
作为神瑛侍者之时,对一株小草尚能日日浇灌;降世为人,更以呵护诸芳为己任。源自其“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宝玉爱恋诸芳,莫不是先爱重女儿青春未老的容颜与纯洁幽微之心灵;复更爱重青春女儿的性情、才华、品格;以至于,凡女儿者,皆“水做的骨肉”。以其情之痴纯,故能独得“意淫”二字。
仅悦其色而无情,乃淫也;悦其色而恋其情,更淫;意淫,情之至也。
天下第一淫人,实乃天下第一至情之人也!
2 有情不觉与觉而无情
太虚幻境中,宝玉与可卿依警幻所授,二人柔情缱绻难解难分,却在携手出游时偶至“迷津”。这迷津水深万丈,无边无际,外无桥梁舟楫,内有水鬼夜叉。警幻仙姑从后追来,要宝玉“作速回头要紧”!
在薄命司正册有秦可卿判词: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此时与宝玉共享云雨的幻境仙子可卿,彼时,却是焦大口中“爬灰的爬灰”、万目睚眦的可卿、是执着在孽海情天的可卿,是最终淫丧天香楼的可卿!
世上薄情之人虽可恨,然有情之人,耽溺于情,于不知不觉中堕入情欲之迷津难以自拔,甚至痴迷于此,枉送了性命,岂不令人痛惜?
可卿之死,乃至宁府败家的根本、家事消亡的首罪,俱是情而不觉的悲剧!也无怪太虚幻境有“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的警示与叹息!
情而不觉的反面,是觉而无情。
《红楼梦》十二支中有写惜春的一曲【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位年纪幼小,不爱抛头露面,常常为人所忽视的四小姐,以“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为人生哲学,冷眼看到了家族的腐败与衰落,一心要与家族众人划清界限。在抄检大观园之时,她的贴身丫鬟入画因托管自己哥哥做小厮得到的赏赐而被发现,惜春全然不管是非对错青红皂白,既不听自己嫂子尤氏的劝解,也不顾从小照顾自己的入画的哀求,硬要撵走入画。如尤氏所说,她“心冷口冷心狠意狠”,她却自认看破便是了悟,“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
警幻仙姑有言,于深有万丈、遥亘千里迷津之中,“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若真能心如枯木死灰,作个无情之人,也许偶能得渡。然而,“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觉而无情的生命是冰冷枯萎的生命,觉而无情的人生是没有生命力的人生。
《红楼梦》十二支曲中,贴在惜春命运上的标签是,【虚花悟】——
觉而无情结出的花,是虚花!既是虚花,便结不得佛果!
3 有情觉生
以宝玉天下第一至情之人,倒不怕他会“觉而无情”;宁荣二公与警幻仙姑所担忧的是,无人指引的宝玉最易陷入“情而不觉”之迷津。若与可卿一般,无警觉出离之心,其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的宝玉,正值黛玉来到了荣国府,二人同行同止,亲密友爱。又兼外来了宝钗,让宝黛二人难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可见情正初生;此时的宝玉,在“擅风月,秉月貌”的秦氏的带领下又经历了自己的性成熟,可见性正萌芽。
恰在这个时间契机,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于此经历饮馔声色之幻,一窥红楼女儿之命运,能得警幻仙姑秘授云雨指点迷津,绝非偶然。这正是警幻仙姑在宝玉身体发育的关键时期,给予他“情”的警示;亦是在宝黛情感的初萌时期,给予他“情”的引导,种下勘破小情的菩提种子——
皮肤淫滥之人不值一提,有情不觉、觉而无情亦是歧途。
有情而觉生,方是正道。
脂批指出,书末有“警幻情榜”。“天下第一淫人”的宝玉亦是情榜第一:
情不情。
自警幻仙姑指点迷津始,至书末情榜“情不情”止,天下第一至情之人宝玉,将在造历幻缘的过程中,把自己天生的一腔痴纯,从对黛玉的情,放大到对诸芳的情;从对个体的情,放大到对“不情”、对普罗众生的情;由小情到大情,乃至情之汪洋恣肆、无远弗届,终入“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以及无寿者相”之觉悟境界。
在梵语中,有情而觉生,被称为“菩提萨埵”。它有一个更为人们所熟知的简称——
菩萨。
这就是警幻仙姑对天下第一淫人宝玉的规引入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