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交待故事地点,山东阳信县蔡店。
阳信县有个蔡王店,位置在县城西北三公里,和蒲松龄描述的“村去城五六里”相符。蔡王店以鸭梨冠齐鲁,山大,香脆。近人云蔡王店本名蔡店,因乾隆下江南至此小憩,尝了鸭梨,诗兴大发,诗曰:“美哉,鸭梨。”因此蔡店更名为蔡王店。
乾隆很忙,胃口很好,代言牙膏很适合,走遍中国,吃嘛嘛香。呵呵。
查资料,蔡王店以前习惯称蔡王(20世纪50年代),称蔡王店,大约是因为那对父子开的旅店闹鬼,实在太有名了,才在蔡王后面加了个店字吧?以后遇到蔡王店的朋友,当对方说他们那里鸭梨最有名,就可以竖起食指尽情摇晃,nonono,你们那里鬼才有名。
关于地名,有康熙二十一年《阳信县志》可查,孔夫子上售180元。唉。呵呵了。
关于店的具体位置,《水浒传》第四十六回“火烧祝家店”,有家郓州客栈:“前临官道,后傍大溪。数百株垂柳当门,一两树梅花傍屋。荆榛篱落,围回绕定茅茨”。蔡王店格局也大抵如此,在德州到阳信的道路旁,距离白杨河虽然有点远,附近有大水塘,方便马匹饮水;距离县城很近,开旅店比较合适,而且功能非常明确,“宿行商。”
店比馆、舍等要低档些,张岱到泰山,看见泰安州的店都上了星级了,于是说:“客店到泰安州,不敢复以客店目之。”可见,在明人心目中,店不是什么高端场所,一般都开在“离城数里”(还是张岱,《岱志》),避开城里的高租金。
“店”这个名称的出现也比官方的馆、舍要晚,“邸店”首见于南北朝,作为民间备宿供膳场所,兼具堆货、商店。自南北朝起大约就有店税,《唐会要》明确了邸店的税率为:“应准式合加本户二等税”,估计也是为了收税方便,唐朝的“店”开始细化,出现了旅店、客店、正店、食店等繁多名称;
至清,收泰山香税,对于泰山脚下的开旅店的,定为“店户”以便收税。想来蔡王店这个店也是要交税的吧。
唯有死亡与税是逃不掉的。对了,还有社保。
蔡王店这个店则更为低档,一般住的是“车夫”,跑长途运输“往来贩负”的。
隔着马路对面,是店主某翁的住宅。《尸变》里有“穿衢”之语,这个住宅距离店估计有一段距离,试想,在人满为患的店里,遇鬼的客人“且奔且号”,则不会无人警觉了。
某翁应该也住在店里,客人多,儿子新丧妇,只能自己多干一点。
蒲松龄虽然交待了某翁的住宅是在村里,但显然不在村子的中心,而且村子估计也没几户人家。
为何?如果是个大村落,怎么也能安排四个行商住到别人家里,再不济住到土地庙、祠堂之类,毕竟是多次住宿的熟客了,总比安排在灵堂要好些。
再则,闹出这么大动静,村中无警觉者,如果是大村落,或者在村中央,人不醒,狗也要叫的吧。
遇鬼的行商拔关而出,比他平时挥鞭驱赶的马儿跑得还快,跑向邑城方向。结合上面分析,某翁的住宅应该在蔡王店村的东边,否则就要从村中穿过。
这一人一鬼还真能跑,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城门晚上关闭,人与鬼绕城而过,来到了城东郊。
阳信城墙始建于汉,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因黄河水决堤而陷没,元代重修,城周6里13步,合3024米,这个规模后来一直没有变过。
阳信城分大小城,两城之间有内城墙隔开。大城在北,小城在南,俯瞰整个城墙,并不是方形,而是西南内凹的不规则形状。大概是因为西南地势较低。阳信多水,城南有湖,今为九龙湖公园,是城西大济河淤塞而成,古时通行不便。蔡王店在阳信西偏北,从阳信北面绕城的可能性最大。
好吧,让我们算一算,自蔡王店到阳信西门约3公里,自西门到东门,1.5公里又120米,俩家伙跑了4620米。这个距离算长跑但不算夸张,清代的一个马车司机还是能够跑完全程的。蒲松龄是个魔幻现实主义作家。
古时城市除了作为政治中心外,还兼具宗教中心。城内庙宇林立,除了孔庙,东岳庙、城隍庙等在山东都很常见。阳信的周边也有许多庙宇,从今天的地名就可以看出来。城北有玉皇庙村,今还存在一个玉皇庙。在城东,有王姑庵村,这个距离东门有点远,而且看起来像个尼姑庵。活佛庙村远太多了,再跑9公里,估计活人也变成鬼了。崔庙村最近,稍微偏南一点,不算太南,看起来像个家庙。
既然只有一个胆小怕事没什么法力的和尚,这座小庙肯定难以做大做强做大做强,今天估计已经不存在了。如果以后有钱买下《阳信县志》康熙版,说不定能找到这个佛寺的原型吧,这里就起个头。
康熙年间流行鬼段子。有东轩主人《述异记》“山东某县有鬼,二役解一犯,过其地。……遂共宿尸旁。一灯荧荧,二役已酣睡,此犯心悸,展侧未寝,尸蹶然而兴,惊栗不能声,尸往役面,两役俱不动。将至犯身,犯大呼狂走出门。尸遽追之。连过二桥,犹未舍。犯奔入破庙,逾短垣出。”
情节与《尸变》高度相似,但这篇小说恐怖就恐怖在身临其境的追逃之间了。相比之下蒲松龄写得跌宕起伏,惊恐万状。开篇和中间穿插的几个字,交待清楚了人物、地点方位、时间和路线,这些具体而清晰的细节让故事更加可信,进一步增加了恐怖感。
《述异记》被康熙十八年进士二甲第一吴震方收在《说铃》里。说铃源自杨雄“好说而不要诸仲尼,说铃也。”李轨注:“铃,以喻小声。犹小説不合大雅。”清代笔记呈碎片化,动辄以说铃为题。东轩主人拥有迷之身份,是《说铃》收录少有匿名作者。其他,鼎鼎大名,如顾炎武,南怀仁;不熟悉的也非泛泛之辈。
如此可见蒲松龄技高一筹。
证明钓鱼岛是中国的证据之一,源自康熙三年张学礼著《使琉球记》。这篇文字也收录在《说铃》里。吴震方还收录前辈,顺治十八年二甲第二董含的《莼乡赘笔》三卷,以及钮琇的《觚賸》一卷。《觚賸》曾被禁,化名恰好也是《说铃》。
董含,别号莼乡赘客,《说铃》收录的三卷选自其《三冈识略》部分,收书时有改易。提到《三冈》,董含在自序中云:“夫《搜神》、《洞冥》,其旨近诡;《杜阳》、《述异》,其说或诬。取两者而折衷之”。
把董含扯进来,是想说明当时的人在写关于神鬼的文章时,内心里是比较认真而确信的。所以,蒲松龄写《尸变》中涉及的地点和人物,至少他是相信确实存在的,以此为出发,才有了进一步考据的必要,否则都是说鬼,鬼扯就可以了。
董含所说的《述异》也许不是东轩主人的那部,而是大数学家祖冲之写的神怪笔记(也许是假托祖冲之的大名),和祖冲之同时代的文学家任昉也写了一部内容相仿的《述异记》,古人难道就不能好好起个书名吗?撞车就算没伤到人,伤到动物,牛啊妈啊也是不好的啊。
他所谓的折衷在今天人们看来其实没有啥根本不同,《三冈识略》里的故事也很聊斋,比如“怀宗尝于宫中焚符召天将,久不至。良久,元帝下临,乩批云:‘天将皆已降生人间。无可应召。’上再拜,问:‘尚有未降者否?’乩答云:惟汉寿亭侯,受明厚恩,不肯降生,馀无在者。”怀宗就是崇祯宝宝,心里那个苦啊,身边没一个人能抵挡满清和李自成的,召唤天兵天将都不来。
钮琇的《觚賸续编》中有一篇《桃核舫》,内容和中学课本里的《核舟记》大同小异,文中桃核雕刻的也是东坡泛舟赤壁,舟上的窗子也都是可以开关的。
聊斋的许多故事在蒲松龄之前之后都有类似作品出现,就像核舟一样,很多人都雕刻过,这些作品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也都算得上精巧,但高手之中还有高高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为何经久不衰,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