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_第1张图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数十载过去了,灼灼再一次看到了那块釉着青蓝色荷花图案的瓷枕。

她佝偻着背,拄着木杖,蹒跚地走过锦江最繁华的那条街,她知道,在那街角的竟宝阁里,达官贵人们正围着那块绝世瓷枕,拍案抬价。

“它依旧风光无限,可我却老了。”灼灼笑着摇了摇头,眼角边密密麻麻的皱纹瞬间散开,她一边走着,一边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



1.

几十年前,那块青花瓷枕,正是每天伴随着她入眠的珍物。

那时的灼灼,是锦官城里莳花馆最有名的花魁,十八岁的她,明眸皓齿,眉眼如画,红唇似血,肌肤光洁,一笑倾城,多少纨绔子弟慕名前来,为了博得红颜欢心,千金散尽,灼灼都一笑置之——她是歌妓,只卖艺,不卖身。

“已是申时了,快下来吧,客人们都到场了!”莳花馆的吉嬷嬷掀起帘子,看着她说道。

“知道了,嬷嬷,我这就下去。”灼灼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朱砂色的唇脂,把它按在唇上,起身,下楼。

今天前来听她唱歌的人不少,如此大的宴客厅空无虚坐。她穿着一身玫红色的锦缎罗裙,腰间系着琉璃宫涤,刚下楼,客人们便开始拍手起哄,她面色如水,没有言语,缓缓走到箜篌前,端庄地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熟练地游走,嘴里吟唱那首耳熟能详的诗歌:“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抬头看着台下那些已是着迷的男子,有的是陌生面孔,有的已经见过好多回,她的嘴角便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嬷嬷说得对,这些风流男子,大都是些薄情之人,公子薄情,红颜薄命,看来是有道理的。”她心里默默地想着。

一曲终了,灼灼起身至后台更衣,却被吉嬷嬷拉到一旁。

“崔公子想要与你在别苑小叙,你……”

“不去。”灼灼一边解开腰带一边淡淡地说。

“这崔府可是锦城的贵族啊,莳花馆能有今天,崔公子可是有一半的功劳,你再不情愿,也要给嬷嬷一个面子嘛。”吉嬷嬷拉着灼灼的手说道。

灼灼看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但凡他对我有一点非分之想,我今后再也不会见他。”

与此同时,在莳花馆的别苑里,有两个男子正在花园里散步,一个是崔府的二公子崔炎绩,另外一个则是欧阳府管事的儿子江承南。

“岱川,你今天和我出来办事,真是走运了,你是从没见过这种场面,本公子今天就带你见识一下我心仪已久的小娘子,她可是这成都府中的第一美人!”崔世绩挑了挑眉,龇牙咧嘴地说道。

江承南微笑地看着眼前这位锦衣玉带的富家公子,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他和崔炎绩并不是相同的人,崔炎绩是贵族子弟,可以靠着显赫的家室横行无忌,而他,仅仅只是一个管事的儿子,父亲老了,干不动了,所以自己必须努力谋生来补贴家用。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微一酸。

“两位公子呀,久等了!佳人来了,佳人来了!”吉嬷嬷迎着笑脸吆喝着。

江承南转身望去,只见吉嬷嬷身后,走来了一个丰腴有致的女子,她已褪下刚刚那身华丽浮夸的衣裳,而是换上一件素雅的水芙色束腰纱裙,头上松松插着一根翡翠簪子,低着头徐然前行,江承南愣愣地看着灼灼,他被这容色清丽的女子惊艳到了。

“怎么都站着?来来来!进去说话,进去说话!”崔炎绩一手推着江承南,一手拉着灼灼的衣袖,三人一并走入房中。

“丽人应该已经认识本公子了吧?”欧阳世绩讨好地盯着灼灼。

灼灼轻轻地拿开崔炎绩的手,理了理衣袖,不慌不忙地答道:“崔公子的名字锦城内人人皆知,小女自然是认识的。”

崔炎绩眉开眼笑,转身将还在发愣的江承南推到灼灼面前,“今天随我一同前来的是府上管事的儿子,我的小弟。喂,愣着做甚,还不介绍介绍自己?”

江承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鄙人姓江名承南,崔少爷赐字岱川,以作画为生,久仰姑娘盛名!”

“喔?你会画画?画得可好?”灼灼这才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男子,他身材挺秀颀长,有一双温和有神的眼睛,鼻梁高挺,嘴巴细薄,与那些纨绔子弟有着与众不同的俊朗气度。

“才疏学浅,略知一二。”

“那江公子可否为灼灼作一副画像?”灼灼粲然一笑。

就在江承南准备回答时,崔炎绩抢先开口:“岱川你答应她就是了!今日能够见到灼姑娘实属不易,不如姑娘同我们畅饮一番,如何?”

灼灼掩嘴一笑,温柔地说道:“也可,那两位公子是要喝红曲酒,还是梨花酒?或者是西域送来的葡萄酒呢?”

“梨花香吧,这莳花馆最有名的不就是梨花酒吗?岱川,你觉得如何?”崔炎绩转头望着江承南。

江承南点了点头,说道:“少爷所言极是,少陵野老杜子美有言:‘梨花香,愁断肠,千杯酒,解思量’,这梨花香啊,可是解愁之良药啊!”

灼灼托着下巴望着江承南,笑道:“江公子果然是博洽多闻啊。来人,上梨花酒!”

多杯下肚后,灼灼不胜酒力,白皙的面颊愈显绯红,江承南看着她渐渐迷离的眼眸,甚是心疼,于是对她说:“灼姑娘,身子重要,还是少喝点为好。”

灼灼喝得有些晕了,愣愣地看着江承南,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她觉得意外又感动。来到莳花馆的这两年,有追捧她的人,有迎合她的人,有企图占有她的人,却唯独没有关心她的人。

一旁的崔炎绩已醉得不省人事,江承南便向灼灼告了别,扶着崔炎绩走出了莳花馆,上了回崔府的轿子。

送走两人后,灼灼倚在闺房门口,耳边不停地响起江承南对她的关心之言,“江承南,他真是有别于那些玩世不恭的公子呢。”灼灼喃喃自语着,对江承南的好感油然而生。

回到崔府,安顿好烂醉如泥的少爷后,江承南立刻回到偏房,为灼灼提笔作画,他的脑海里,早已勾勒出那位美人的模样。他承认,自从灼灼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温婉佳人,不同于那些莺莺翠翠,她总是散发出一种美如兰的气质,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2.

过了几日,江承南再次来到莳花馆。

“灼小姐,外头有一位江公子求见,说是带了崔府的二少爷送来的礼物。”婢女文儿站在灼灼的房外说道。

“江公子?快请他进来,他是我朋友,以后他若来找我,直接让他进来即可。”灼灼坐在一面精美的铜镜面前,小心翼翼地戴上了自己最心仪的白梅花玉簪。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灼灼连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

“江公子,你来啦?”灼灼眼如桃瓣,扬起嘴角,露出洁白皓齿。

“嗯……二少爷随崔老爷去长安交货,所以这礼物就派我送来了……”江承南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来到灼灼的闺房,尽管自己钟情于她,但这种违背礼节的事让他觉得十分不自然。

灼灼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是一对精美的玉制夜光杯,“有劳江公子了。文儿,还是照旧,拿下去,交给吉嬷嬷吧。”她盖上盒子,轻声对一旁的婢女说。

“灼……灼小姐……”江承南言语中略有一丝羞涩。

“嗯?”灼灼垂着眼眸,一边玩弄着一缕发丝,一边应了一声。

“这幅画……是上回……”江承南从青衣袖口里拿出一卷米色画纸。

灼灼好奇地望去,伸手接过画纸,摊开一看——画中的自己穿着一袭妃色长裙,黑发倾泻而下,在一片恣意盛放的桃花林中翩然起舞,好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念着江承南在画中的题字。

“嗯,此句出自《国风》,听闻姑娘的名字后,在下脑海里想的都是这句诗。”江承南腼腆地说道。

灼灼眼里流露出赞赏之色,她甚是感动,开心地把画卷起来,她收过佳品无数,或是花簪手镯,或是丝绸衣物,或是胭脂水粉,却没有一件称心如意,她便把礼物都赠予馆中的姐妹们。如今,江承南的一幅画,却让她惊喜交加,她真的太喜欢这幅画了。

“江公子有心了,小女会好好珍藏的。”说完,灼灼小心翼翼地把画放进衣箱。

灼灼一开衣箱,一阵沁人的荼芜香扑鼻而来,江承南只感觉双颊有些发烫,“那,在下先告辞了。”他紧张地说道。

“欸,江公子留步,这天色泛青,看来是快要落雨了,不如江公子随我去五角亭中,再饮一壶梨花春?”灼灼双眸闪烁,走到江承南面前莞尔一笑。

江承南终于明白她的心意了。

3.

自此以后,那江承南是三不五时前去莳花馆与灼灼相会,而吉嬷嬷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清楚,这些年莳花馆因为灼灼的出现如虎添翼,但她已经为莳花馆付出太多,这个蜀州姑娘是时候为自己找个依靠了。

“灼儿,过几日二少爷就要回府了,恐怕我们不能常常见面了。”五角亭中,江承南握着灼灼的皓腕难过地说道。

“并无大碍,江郎只要时刻惦记着我就可以了。”灼灼明显有些失落,但仍微笑着说道,“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江承南走后,灼灼便独自上楼找吉嬷嬷,她已经想好了,等攒够银两,就为自己赎身。

“你可真的想好了?当真喜欢上了那位江公子?”吉嬷嬷听完灼灼的话后,皱着眉问她。

灼灼笃定地点了点头。

“妹妹啊,自从你来到我这,看上你的富家公子数不胜数,你若跟了他们,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你偏偏爱上了一介画工?”

“吉嬷嬷,江公子与那些放荡不羁的纨绔子弟是不同的,他虽平凡,但他却真的关心我,这种感觉,是不会有错的!嬷嬷您也知道,灼灼素来不喜那些华丽富贵,只要能遇到对自己好的人,就算箪食瓢饮又何妨?”

“可是,崔二少爷那边,你可考虑过?崔少爷爱慕你已久,若是知道你同他府中之人两情相悦,指不定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嬷嬷放心,等我攒够银两赎身后,便和江公子还有他的父亲坐船南下,回到他们的家乡。”

吉嬷嬷摸着灼灼的手,心疼地说道:“两年前我遇到你时,你已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流落街头。如今你要赎身,赎金我分文不要,只要那江承南能够拿出够你生活的银两,我便把卖身契还给你,妹妹啊,你可不能再过苦日子了!”

灼灼潸然泪下,吉嬷嬷待自己如同亲生妹妹般好吃好喝,对自己呵护有加,如今她却起了离开之意,想到这里,她愧疚万分,“噗”的一声跪在吉嬷嬷面前,“嬷嬷大恩大德,灼灼不敢忘,灼灼愧对……”

“跪什么!快快起来!”没等灼灼说完,吉嬷嬷便一把拉她起来,两人相拥而泣。

4.

“江郎已经许久没有来了。”灼灼倚在窗边,推窗望着外头那浅碧淡粉,自言自语。

漫长的思念就像一根根蚕丝似的紧紧缠绕在灼灼心弦,是一种十分揪心的痛。如今,她对外称病,闭门谢客,为的就是静心等待江承南前来将她接出莳花馆。

这时,文儿敲了敲房门说道:“灼小姐,外头崔公子和江公子来了,我跟他们说小姐病了,可是他们却执意要见小姐一面。”

“江公子来了?快快请他们移步别苑!我马上就去!”一听江承南来了,灼灼兴奋地跳了起来,精心地画了眉,抹了腮红,挑了件紫红色的绫罗拖地长裙,激动地快步往别苑走去。

“哟,灼丽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病榻之人啊?久久不见,丽人可有想我?”崔炎绩见灼灼匆匆赶来,便迎上去企图搂住佳人香肩。

灼灼优雅轻巧地避开了,将期许的目光投到一旁的江承南身上。

江承南一言不发地望着灼灼,他面容憔悴,无精打采,比上次消瘦了许多。

灼灼心里一颤,江郎病了?还是他们的事被崔炎绩发现了?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看着江承南,问道:“江公子难得来我这,怎么一脸愁容,难道是莳花馆招待不周?”

江承南没有言语,崔炎绩抢着说道:“这小子,真是不惜福啊!欸,江岱川,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啊!前几日我带着他去卢府给卢家小姐作画,我这卢妹妹啊,正好看上了岱川,死活要嫁给他,卢家只有这么个女儿,卢叔叔便琢磨着与我爹商量,让岱川当个上门女婿。”

灼灼懵了,她愣愣地张着嘴,却吐不出半字,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灌了鹤顶红似的,正在一点一点被侵蚀。

崔炎绩没有察觉到其他两人的异常,自顾自地说:“选个良辰吉日,到时候我娶灼丽人,卢妹妹嫁给岱川,我们两家一起办喜事,如何?”

缓过神来的灼灼愤怒地瞪着江承南,略带戏谑地说:“早听闻卢家小姐花容月貌,楚楚动人,江公子可真是有福了呢!”

江承南神情不悦,幽怨地对崔炎绩说道:“承蒙少爷抬爱,只是江某心中已有意中人,恐怕不能娶卢小姐为妻。”

“卢妹妹哪里不好,真不明白你小子怎么喜欢上别人了!”崔炎绩忿忿地说。

她扶着桌子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言道:“我看公子们来我这也仅仅是议论男婚女嫁之事,并无寻欢之意,小女还病着呢,就先行告退了。两位公子若是需要,大可叫其他姐妹来伺候。”说完,她便匆匆地逃走了。

回到房里后,灼灼的脑子里还盘旋着刚才的对话。尽管江承南已开口拒绝,可她仍有一种被辜负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两年前爹娘撒手人寰,抛她离去时的那样,无法控制地涌上心头,让她觉得快要窒息,她无法止住泪,终于趴在床头大哭特哭。

与此同时,吉嬷嬷闻讯而来,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江承南,“江公子怎么不和崔少爷一起找姑娘快活呢?还是看不上我们莳花馆的姑娘?”

“嬷嬷别这么说,江某只是想一人走走。”

“江公子若看得上我们莳花馆的姑娘,又为何要给卢家当入赘女婿?”

“嬷嬷误会了,江某已经拒绝了卢家,只是仍无颜见灼儿。”

“江公子,灼妹妹有多喜欢你我可是看在眼里,你若当真爱她,就拿出你的诚意来,只要你有能力养她,我便将卖身契双手奉上!”

“嬷嬷此话当真?如果是这样,那江某定会做到!多谢嬷嬷,告辞!”江承南坚定地说,转身走出了莳花馆。

5.

灼灼不知睡了多久,她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她梦见自己和江承南一起来到南方的宁静小镇上生活,那里不再兵荒马乱,不再寸草不生。他们夫妇俩开了一家画铺,她负责采购染料,承南负责为人作画,傍晚,一起到周围种满了荷花的木质阁楼里赏着夕阳……

脑海里的夕阳美景越来越模糊,她渐渐苏醒过来,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发现已是第三天晌午了。她不动声色地同往日一样梳洗一番后,黯然地走到五角亭边散心。

此时正是初夏,园子里的西府海棠开得娇翠欲滴,灼灼一边走着,一边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每一朵藕粉色的海棠花。

“一雨巡行海棠开。”灼灼看这海棠花看得入迷,便脱口而出。

“酒酣闲唤美人来。”一个熟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灼灼寻声望去,看见江承南怀抱一个铜箱,笑吟吟地对上她刚刚说的那句诗。

“江公子怎么有兴致来了?”灼灼一看是江承南,便埋怨地嗔怪道。

“自然是找你来了。”

“江公子应该去找卢小姐才是,灼灼这种风尘女子,就算嫁给公子恐怕也是落得个秋扇见捐的下场吧。”

“灼儿乃扫眉才女,江某不敢不爱。”

听到这句话后,灼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快地转过身去,双手叉腰地看着江承南,娇嫩地说:“就你最会说话!咦,手里拿的是什么?可否让我瞧瞧?”

“这是我对吉嬷嬷的承诺,嬷嬷说,只要我有能力养你,她就把你托付给我。”江承南宠溺地摸了摸灼灼的头,打开了铜箱。

那是一块极其典雅的上等青花瓷枕,枕的两边微微向上翘起,枕面镌着的几朵荷花栩栩如生,轻摇漫舞,如此精致的瓷枕,这锦官城可是找不到第二块了。

“这……这是何种花纹?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灼灼惊喜地喊着。

“这是青花瓷枕,非常罕见,价格不菲,唯独长安城才有。那日听完嬷嬷的话后,我便托人去长安买了回来。如今我赠与你,意在表明,我江承南一定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就算将来先走一步,你也可将这青花瓷枕卖个好价钱,下半辈子不愁吃穿。”江承南搂住灼灼的肩膀,温柔地说道。

灼灼眼圈红了,抬头凝望着江承南,楚楚地说:“可你上哪拿这么多银两出来?”

江承南将她拥入怀中,诚恳地说道:“这是我去卢府画画时,卢家给我的工钱,还有我平日的一些积蓄。灼儿,卢家的确是向我提过入赘一事,但我从未想过离开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已经开始准备带你离开这里了,可是自从卢龙镇兵乱后,南下的船只少之又少,如今只好委屈你再等几日,待我买到船票,便一同离开这锦官城!”

灼灼听话地点了点头,静静地躺在江承南的怀里。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崔炎绩竟然站在莳花馆二楼目睹了这一切。

半个时辰前,他来找灼灼时,却被新来的丫鬟告知灼小姐已和江承南有约,当他疑惑地走到窗前,正巧看到后花园中的灼灼和江承南拥抱在一起,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表情冷漠,眼里划过一道电光火石,似乎要将两人撕裂,他死死地盯着他们,“好啊,原来江承南的意中人竟是她!呵!狼狈为奸!”他狠狠地吐出几个字,转身愤然离去。

崔炎绩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前往卢府。

“你是说,他不愿意娶我,就是因为那青楼女子?”卢意龄眯起双眸,冷冷地说道。

崔炎绩眼前这个头戴金冠,发丝垂鬟,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是卢家小姐卢意龄,她的五官虽然端正,却给人一种高冷强势的感觉。

崔炎绩看着她,不悦地甩了甩衣袖,说:“什么青楼女子,她可是你嫂子,是我即将娶进门的娘子!如今她竟和岱川好上了,这叫我如何是好!”

卢意龄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俏生生地说道:“哥哥莫慌,意龄倒是有一妙计。既然哥哥看上那女子,而我又钟情于承南,那我们不如联手拆散他们,这样一来,我们各自得到了自己的想要的人,岂不两全其美?”

崔炎绩眼里散发一丝猥琐邪恶的光,低沉问道:“不知卢妹妹有何妙计?”

6.

两日后的酉时,江承南被卢意龄唤至府中,他无奈之下,只好前往。

“也是时候给她一个答复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卢府的前厅走去。

卢意龄一看江承南来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快步迎上前去说道:“都说女子出阁前不能抛头露面,可意龄却已经见了未婚夫好多回了。”

江承南淡淡地推开她说:“卢小姐自重,在下已和莳花馆的灼灼姑娘有了婚约。”

卢意龄歪着头,轻蔑地看着他,说:“喔?你说莳花馆的灼灼姑娘?意龄可没记错吧,她可是收下炎绩哥哥的聘礼了呢。”

江承南锐利地瞪了她一眼,大声呵斥道:“请卢小姐不要胡说,灼儿并非那样的人!”

“江哥哥怎么就不相信意龄呢?喏,这是崔府呈来的请柬,哥哥看了便知道了。”说完,卢意龄从衣袖里掏出一张大红色的喜帖,在江承南面前晃了晃。

江承南用力扯下喜帖,只见上面写着——“崔灼联姻,一堂缔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他看着看着,双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卢意龄自然是瞧见了他的反应,漫不经心地收回那张所谓的“喜帖”,鄙夷地说道:“那灼灼本是青楼女子,自然水性杨花,也许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给我闭嘴!”江承南吼道,着实把卢意龄吓了一跳。

卢意龄捋了捋头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听闻,今晚戌正那女子会和崔哥哥同去浣花溪赏月,你若不信,亲眼看看便是。只不过,意龄可无法陪同了,意龄不像那青楼女子,还未出阁却已和男……”

没等卢意龄说完,江承南便怒气冲冲地走了,此时的他,早已失去理智,一心只想着前往浣花溪一探究竟。

灼灼坐在梳妆台前,悠然地哼着小曲,梳着头发。就在方才,崔府的跑腿人前来告诉她说,江承南约她去浣花溪见面,“江郎已经买到船票了吧。”她望着榻上那块瓷枕,笑意微漾。

然而,当灼灼来到浣溪沙的雅亭时,看见的却是穿着锦衣玉带的崔炎绩。

“崔……崔少爷……”灼灼脸色惨白,显然是被吓到了。

崔炎绩快步走上去用力地捏住灼灼的下颌,诡谲地说:“灼灼,你和江承南的下贱勾当我已经知道了。你可别忘了,江承南和他爹还在我家做事,我知道你宁死也不肯与我成亲,但你若要保他俩性命,就留下来陪本公子秉烛夜谈,只要今晚一过,本公子既往不咎,就这么简单,看你答不答应了!”

灼灼听后,愤然抬起头,用力地想要挣脱他的手,她愠怒地瞪着崔炎绩说道:“崔炎绩,我答应你,但是你可要说到做到!”她在心中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只要今晚一过,她便可和心爱的人对拜红烛,誓言生死,远走高飞。

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已经深深陷入了流言蜚语的溷泥之中。此时此刻,他正站在雅亭外的草丛里杵了许久,最后伤心欲绝地离去。

第二日清晨,灼灼坐着崔府的轿子回到了莳花馆。当她下轿时,一眼就看见江承南怅然若失地坐在门口,眼中饱含着说不尽的痛楚和幽怨。

“江郎……”见江承南冷漠无情地望着自己,她试图解释。

“你昨夜和崔少爷呆了一宿?”

“我以为是江郎约……”

“你昨夜是不是和崔少爷呆了一宿?”

“是……”灼灼完全乱了阵脚,低着头,非常非常小声地说。

江承南只觉得自己压抑已久的怒火再也盖不住了,从背脊恣意地蹿上来,他全身不停地颤抖,眼里跳动着熊熊的怒火,嘴唇发白,青筋凸起。

他紧紧地抓住灼灼的肩膀,咆哮道:“我原本以为你同那些水性杨花的献笑女子不同,想不到也是半斤八两!既然你已对崔炎绩投怀送抱,那我江承南入赘卢家又何妨?!”

灼灼怔怔地听着,剔透的泪水簌簌地从眼角滑落,她知道,此时的江承南怒不可遏,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她咬紧红唇,抬头失神地看着江承南,歇斯底里地喊:“倘若你觉得我是卖弄风情的风尘女子,那当初何必来莳花馆枉作风雅?你宁愿听旁人的信口雌黄,却也不愿听我的一次解释么?那日海棠花下你口口声声叫我一定要相信你,可如今莳花馆前你又为何不相信我?”

江承南听完后,轻蔑地笑了几声,“相信?相信什么?相信你昨日的一夜春宵吗?”

“我没有!”灼灼蹙着眉,大喊道。

他觉得有内心的嫉妒和冲到就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一步步将他逼上绝路,逼着他说出他一直不愿说出的话:“灼灼姑娘,哦,我应该称你为崔夫人吧?事已至此,你我从今往后就一刀两断,两不相欠,忘了我吧。”

“你要怎么信我?你凭什么如此冲动?”灼灼泪眼婆娑,不停用拳头打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子。

江承南没有闪躲,冷冷地重复道:“忘了我吧。”在他看来,自己心爱的女子已经见异思迁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灼灼瘫倒在地上,痛不欲生地望着江承南离去的背影。太难了,忘记你实在是太难了。

仲夏之月,江承南和卢意龄举行了婚礼。那日,灼灼把自己关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心可以碎得一塌糊涂。她醉了睡,睡了醒,醒了哭,哭了又醉,她没有进食,没有梳妆,没有言语,而是一个人蜷缩在榻上,与寂寞相融,同绝望相伴,她紧紧抱着那块青花瓷枕,她觉得自己的心,一如那瓷枕般冰冷。

此刻,你在做什么呢?拜堂了吗?入洞房了吗?为她画眉了吗?

我还记得海棠花开的那日,你曾说过,买到船票便带我远走高飞,你可知道,灼灼一直在等你。

7.

文宗太和三年,唐王朝大势已去,洱海南诏国趁乱攻占成都外城,城内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纷纷辗转避难,一时间,锦官城内人去楼空。

灼灼哀怨地站在莳花馆前,手中拿着一壶浊酒,眺望着脏乱冷清的锦官长街。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灼灼喃喃念着杜甫的《赠花卿》,“锦官城风光不再,风光不再啊!”她举起酒杯,朝着暗青色的天空大喊。

这时,吉嬷嬷揣着包袱走到灼灼跟前,“灼妹妹,这卖身契你可小心收好,快去收拾行李吧,我们一起走,此地不宜久留啊!”说完,她将卖身契交至灼灼手中。

“嘿嘿,嬷嬷,灼灼告诉你,灼灼不走了!灼灼要在这里等承南来接我。”灼灼醉得风情万种,慵懒地卧在石狮雕像上。

“傻瓜,江承南那负心汉已随卢意龄避难去了了,你还在这痴痴地等他作甚?”

“不对不对,嬷嬷说得不对,承南说了,过几日他就会买到船票,带我一起走的。”灼灼笑得如桃花般绚烂,说完,她将那张卖身契撕得粉碎,用力地抛向青云密布的天空,撕碎了的卖身契在空中如桃花瓣一般婉转而下,随风飘动。

一年之后,也就是太和四年,西川节度使李德裕奉命前来镇守动荡的成都,蜀地遂安。

那年腊月三十,灼灼正在后院洗衣,她的手在刺骨冷水里被浸泡得麻木不已,泛着红光,她擦了擦汗水,弯腰咬牙拧着一件件厚重的衣裙。

最后一次干这些粗活,还是在两年前,自从来到这莳花馆后,吉嬷嬷事事都宠着她,什么粗活也不让她做。“嬷嬷待我是真的好啊!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家乡了吧?”灼灼自言自语着。

忽然,她听到了园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谁在那?”她猛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门洞,她心里既惶恐又激动,自从南诏入侵后,偌大的莳花馆,仅剩她一人,如今是谁走入这座枯枝败叶的阁楼?是前来避难的难民?还是居心叵测的盗贼?还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他?

灼灼站了起来,拍了拍麻木的腿,缓缓地走到门洞旁,她看见了一个消瘦的背影。那人转过身来,她穿着荆钗布裙,梳着抛家髻,虽然面色不好,但五官却极其标志。灼灼打量着她,寻思自己是否见过这位女子。

“也许你并不认得我,嫠家卢意龄。”女子平静地说道。

“嫠…卢…难道江郎他……?”灼灼身体一颤,身上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卢意龄低下头表示默认,她不敢与灼灼那绝望的目光相对。

两年前,她自作聪明,和崔炎绩联手拆散了江承南与灼灼,如愿以偿的让江承南做了上门女婿。

然而她却不曾想过,至始至终,江承南心里只有灼灼一人。洞房之日江承南甚至连喜帕都没有掀,独自坐在门前不停饮酒,婚后也是对她漠然置之,她懊悔万分,一度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郁郁寡欢的木头人。成都沦陷后,江承南为了安顿好年迈父亲,随卢家来到岭南避难,一路上跋山涉水,艰难险阻,最终使他思念成疾,肝气郁结,感染风寒而死。

“夫君葬在岭南城郊,他亡于心病,无奈心病的解药在你。”卢意龄怅然说道,“在他弥留之际,我实在愧疚万分,遂告知其当年真相,他听闻后,重重叹息,提笔写下这封信,再三嘱咐我转交予你。”言毕,卢意龄拿出一封手札交至灼灼手中,“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罪孽深重,否则也不会早早守寡,独守空房!”

灼灼半晌都没有说话,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怨恨卢意龄了。她失魂落魄地接过手札,那空洞呆滞的眼神里泪水涟涟,全是绝望。

她吃力地打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初见佳人,没齿难忘”。

灼灼“轰”的一声倒下了,她趴在地上,死死拽着手札,撕心裂肺地叫着。

你说我舞尽霓裳蛾红轻扫;

你说我兰心蕙质诗话海棠;

你说我惊艳锦城举世无双。

可这生死河畔,你凭什么落下我一人隔岸观花?


一滴雨水落在了灼灼的如霜银丝上,她渐渐从回忆中缓过神来。

“我上半辈子浮生不歇,本以为年老之后能够丰衣足食,可世事难料,我竟穷困潦倒,落了个朝不保夕的可怜下场,”她艰难地抬头,看着正在落雨的青空,叹道,“若不如此,我也不会变卖江郎送予我的青花瓷枕了!”灼灼无奈地笑着,用那树皮般的手理理苍苍白发,颤颤巍巍地走向那摇摇欲坠的栖身茅屋。

进屋之后,她从破旧斑驳的木柜里拿出那一直舍不得喝完的酒,一饮而下,没过多久便昏昏睡去。

弦月弯弯温过一壶离乱,

少年青丝不见日益斑白。

                                                                                  ——《鹫岭檐》

她梦到了与江承南最初相遇的那日,梦里的她穿着一席浅白色纱裙徐徐朝江承南走去,他笑意盈盈,宠溺地看着她说:“灼姑娘,再为我斟上一杯梨花春可好?”

……

……

……

经年之后,杜陵诗人韦庄路过锦江,偶然听闻这位流落于酒市的晚唐名妓的凄凉故事,感慨之余为其提笔——

                  《伤灼灼》

(灼灼,蜀之丽人也。近闻贫且老,殂。)

尝闻灼灼丽于花,云髻盘时未破瓜。

桃脸曼长横绿水,玉肌香腻透红纱。

多情不住神仙界,薄命曾嫌富贵家。

流落锦江无处问,断魂飞作碧天霞。



江承南,曲终人散之后,我依然爱你。





                                                                                                   

你可能感兴趣的:(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