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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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宗正成约世交好友橘家的哲爷在远山溪畔的老亭喝茶,此时已入初冬,山涧更是有了隆冬的气韵,据说远山溪上游的定严瀑布已经都结冰了。

正成自从正室夫人得了两个儿子以后,就愈发不顾世事了。侧室生的长子义清如今已经正式改名叫橘义清,也就是过继给了这位更加不务正业的橘家哲爷做养子,陪着橘家未来的继承人阿让小少爷在佛寺修行已有一季。

正成颇为喜欢这家茶亭,夏日季节好的时候更常约了友人来品尝山间清泉的流水素面和那定严瀑布里的鲤鱼做的刺身。

“义清那孩子前阵子跟我说了那银杏或许成精的事,”正成半开玩笑地眉开眼笑,揶揄着哲爷,“你瞧哇,那多半是你又去骗他了吧,之前说的那部提到银杏精的杂书是什么来着?”

“《世说新语》?”哲爷睡眼惺忪,呼呼地发出吸吮的声音喝了一口热茶,漫不经心地问着。

“该不会是《搜神记》吧?”正成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出处给找出来。

哲爷好像突然醒了一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神情。

但正成却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继续兴致勃勃地说:“说起这个《搜神记》,毕竟不如我们看惯的《百物语》啊,《妖怪演义》啊之类,那次正巧遇上夜郎——唔,就是那个长着一副傀儡师还是虫师模样的流动贩子,还一天到晚背个木箱子,藏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小玩意儿。他正和村上的小崽子们说故事呢。”

(以下正成口述)

夜郎的故事倒是向来引人入胜,而且绝非那种耳熟能详的陈词滥调。

所以这个故事倒也有意思。

夜郎靠在自己的百宝箱上,入秋冬以后的气温越来越低,一向打赤脚的他也开始往脚上缠布条取暖,他一遍缠着布条,一遍咬着牙签,娓娓道来:

“《搜神记》里有个落头氏的怪谈,讲的是三国时东吴的朱桓遇到落头氏的故事。可巧了,这种妖怪的叫法还有辘轳首和飞头蛮两种不止。”

“所谓'落可落’这种栩栩如生的名字倒成了各处画家的灵感之源。喏…”

夜郎拖长了音调,神秘兮兮地转身在自己的宝贝箱子里悉悉索索地搜索着。孩子们无不好奇万分,就连站在一边随意听听的我也不由得八爪挠心,想拨开那里一圈外一圈的孩子,冲到前头去一探究竟。

“这是石燕所作的飞头蛮,看这女人的脖子,简直是扭曲的长颈怪。这个是北斋所作的,和东晋时期,熟睡在被窝里失去意识,头颅却飞出家门在夜间游荡,吃虫子,拂晓前再找回棉被里的身体的婢女不同,北斋的故事里,这个轱辘首并不会借助耳朵飞行。”

我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幅北斋的画。画上天黑月高,分明有一个古典女郎,从一口木桶般的枯井里探出头颅。这头颅连接着头发,宛如一条被数只巨大瞳孔拼接而成的脖子,扭扭弯弯地一路连到井里深处。

“这是阿菊的故事啊。叫做'皿屋敷’,也就是食器屋子的故事。”夜郎用手指敲打着画面。

“快讲讲呀!”没想到我堂堂宗家大老爷,居然抢在孩子前面要听鬼故事。

“宗老爷,你可要对自家的丫头下人好些呀。这个阿菊呀,就是粗手粗脚,总是打碎老爷家的餐具,结果老爷忍无可忍就派人把她扔到了井里头。后来呀,人们就经常看到井口晃悠着这么一颗女人的脑袋,有时还总能听到井下有女人数盘子的声音。”

“不过,”夜郎神秘地一笑,擤了擤鼻涕,接着说,“你们可知道亡灵和生灵的区别?”

“不都是幽灵吗?”我又忍不住插嘴了,引来孩子们一阵嗤笑。

“啊呀呀,亡灵就是死了有留恋或余恨什么的,不能成佛的灵,可生灵的本体可是好好的活着呀。这个轱辘首最本质也是最可怕的地方就是它的本体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夜里睡着了,头才飞出去,自己醒来根本就记不得了。”

“所以,大家身边说不定都是这种轱辘首的生灵,尤其是女人!记得半夜起来上茅厕的时候,多留心你妈啊,你姐妹啊,你奶奶啊什么的,搞不好,睡在被窝里的她们呀,连脑袋都没有,在外头飞呢!”

夜郎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里无不是欺负小孩的恶意,这群孩子一个个都被吓得默不作声,想必脑子里都在幻想着没有脑袋的母亲啊,姐妹啊,种种可怖的画面。

2.

“所以你也怕了啊?”哲爷笑眯眯地看着正成。

“我说你也不信。你看平时我们都瞎聊着古书啊,民俗啊,各处的乡野风光和传闻啊之类的,可有哪次是真的动摇了我的心了?”正成有些犹豫,更有些迷糊,越说自己心里越不清楚了。

“所以不就是茶余饭后嘛。”哲爷似乎没有了平时兴致盎然的态度。

“可是,我那侧室你是知道的。之前商量着要把义清过继给你时,她偏偏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我说,你都是给我惯坏了的。一直以来我没有嫡子,义清也养到了十多岁了,你就真以为义清要继承家业了。如今,义清一连有了两个弟弟,那道义上也该给正夫人的孩子继承啊,不然我怎么跟她娘家老丈人交代?”

“然后呢?”

“我说,我一直偏袒你们母子你也知道,现在义清去橘家,就是最好的出路。虽然很难回家见你,不能喊你一声母亲,可我们对这孩子的关爱,一点儿也没变呀。可那那女人就是个木鱼脑袋,说着,那不一样不一样,你没生他,他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你怎么懂!”

正成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整个秋天她都跟我呕气,也不让我进她屋。那天听了夜郎的故事,我一夜乱梦,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

“什么梦?”哲爷的茶凉了,他便碰也不碰了,靠在座垫上,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

“我梦到我是个镖头,带着一车行李赴任,走到那虫声冥冥的乡野里,遥望见路的尽头,和麦田连接的地方,有一只硕大的母鸡,搞不好是我见过最大的母鸡了。

我便蹑手蹑脚地穿过麦田,一看那若隐若现的哪里是母鸡,分明是个女人的头颅!只可惜梦里那夜是个多云天,地上一片一片都是黑乎乎的阴影,那女人的容貌根本分辨不清,可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二话不说,正拔刀要斩她,只见这头颅居然飞了起来,逃之夭夭。我也赶紧追着她一路跑,跑着跑着,就跑到镇上了。头颅回眸又对我嫣然一笑,这笑脸,还挺温馨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怀旧感觉。

然后她停在了一户人家的窗前,只听得嗖的一声,那头颅便飞着钻进了窗户里去了。

这事儿太诡异了,于是我带着好奇心贴在这户人家的外墙上,屏息凝神地等待,等着等着,我也累了乏了,就醒了过来。”

哲爷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半清不楚地应和着:“只不过是做梦罢了。”

“不不不,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阿优,就是义清的妈,她没精打采地跟我抱怨说:昨天我做了个噩梦,真是心惊胆战的。我问她梦到什么了。她竟说:我啊,不知怎得晚上在城外田里晃悠,遇到一个身形还挺像老爷你的镖头,二话不说就要砍我。吓得我一路飞奔往家跑,千里迢迢总算是跑到家了,吓得立刻醒了,出了一身冷汗。老爷,你说,这梦里的男人怪不怪,无冤无仇的居然来砍我这个弱女子。幸好是个梦!”

“你们夫妻俩这是梦到一起去啦哈哈哈。”哲爷嘲讽地笑了。

“啊哟,亏你还和我一起研究神魔鬼怪的学问,你怎么还不懂啊,我家阿优,莫非就是夜郎故事里的轱辘首?这轱辘首,果然是处处存在的生灵呀!”

“那是你自作多情罢了。”

“不不不,哲爷,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提我也倒是无所谓,你今晚就跟我回家看看,半夜里我来喊你,我们去打探打探阿优的棉被里可有脑袋没有?”

“你自己和她同床共寝不就好了,她可是你媳妇呀。”

“别废话了,我可不敢。”

“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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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三更时分,正成准时起了床。这也依然是昏暗的冬夜,依稀之间,夜色中幻化流动的云层间似乎还落下了零零星星的细雪,还未触碰地面,这孱弱的雪便在冰冷而锐利的空气中化为乌有。

走廊上有一种白天没有的感觉,仿佛那木板地,那移门,那庭院的松柏,都是映在水里的倒影那样,朦胧而脆弱,抬头再看,明明夜空中毫无星辰的影子,是个标准的朔月夜。

咦?正成呵出一口白色的水汽,水汽飘散而去的瞬间,哲爷穿着日间一模一样的衣裳,连一件披风袄子都不穿,赤着脚,站在走廊摸黑的尽头,白得透亮,简直像那定严瀑布里的白鲤鱼。

“喂,哲爷,哲爷。”正成小声招呼着。

哲爷反倒纹丝不动,对正成招手。正成便兴冲冲地迈着小碎步往哲爷的方向跑去,心里却像怀着小鹿一般七上八下的。

“嘘,”哲爷做了个静默的手势,“哎你这个宗老爷,真是被你说对了。”

哲爷提起身后的小灯笼,对准阿优房间的移门缝。正成便欠身轻轻趴在门缝边,眯起眼睛往里瞧。“这个角度,啥也看不见啊,被挡住了哇。”他咕哝着。

“宗老爷,你看夫人的化妆台那面镜子,可是擦得雪亮,正巧反照着床头那儿呢。”哲爷提醒道。

“唔,我瞧瞧。”

“啊呀!”正成一下子跳了起来,朝背后蹦了好一段距离,跌下廊沿,踉踉跄跄地撑着地才不至于摔得狼狈。他神情紊乱地抬眼看着已然淡定自若,轻轻吹灭灯笼里的蜡烛芯的哲爷。

“果然!”他尽量压低声音,声音反而显得沙哑不堪,显示出一种“你瞧,正如我所料”的胜利感,却又无法遏制地浑身发抖。这种颤抖,说不好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所致了。

“我们走一趟?趁还没太远。”哲爷伸过手去拉正成。

“会走多远?像上次的麦田那么远吗?”正成气喘吁吁地一步跨上走廊。

“我猜不是,上次麦田,那多半是迷路了。这次她是熟门熟路了,异常坚决呢,看来是踩点和打探了很多次的结果。”哲爷解释说。

“不是说白天和夜里是没有关系的,判若两人的,夜里那是没有记忆的吗?”正成疑惑不解地追问。

“因人而异吧,毕竟,这种潜意识的事情,谁也说不好啊。”哲爷说,“你看,这个在《民俗画典》里被叫做——梦之灵。这个概括才比较官方,毕竟你接触的夜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庶民的话题,并没有研究谈起。”

“这样啊。”两人边走边说,那方向,无疑是朝着一轮异与其他的金黄而去的,即使在这朔月夜,已然流光溢彩的金黄。

哲爷继续说着:“但梦之灵毕竟是高于轱辘首,飞头蛮,甚至是井里的阿菊那个食器屋的。也就是说,这跟头颅彻底离开躯体,自己飞,回来再连接上;或者头颅并不离开身体,只是变成长颈怪,在周围绕来绕去的探索,并没有本质关系。”

“那就不纠结这个形式了。”正成表示肯定。

“所以生灵这种事,和亡灵本质上也没有区别。亡灵因为死了这个前提,但又有牵挂才不能成佛消失,而生灵是活着,可是也有牵挂,在清醒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无法了却心愿的缘故……”

说着说着,两人就来到了那颗熟悉的寺院里的银杏树下。如今橘家的阿让,以及正成过继给哲爷的儿子义清,此时都在这个寺院里修行着。

哲爷便不再走近,只是靠着银杏粗壮的枝干,气定神闲地对着正成微笑道:“她可能又要迷路了。”言毕,那银杏更上面的细枝竟悄悄地从背面弯折过来,温柔地拥抱住了哲爷。

正成便径直往义清住的厢房而去,此时,这联排的厢房一进一进都早已熄灯,整个寺庙里都寂静无声。

看见了。

那头颅神色慌张,在看似一模一样的房间门口一个一个东张西望,但屡屡又失望地离去,显得踟蹰又无助。

“义清的房间在那头。”正成终于对她开口了,语气充满着同情和关怀。

“啊?对不起,对不起,打搅您了,我……我并无他意,我也绝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我就只想……只想……看看他睡觉的样子……而已,请原谅我吧。”那头颅居然抽噎起来,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就匆匆地从正成身边飞了过去,正成看到她的眼角,流着清澈的眼泪,就像落在自己脸上一样。

4.

“喂喂喂,起来啦。”正成感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脸,一看居然是那个橘家的哲爷。

“啊啊啊啊!我......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我说的吧,证实了证实了。可是我不怨她,是我的错。”正成突然颓唐起来。

“你在瞎说什么,我半夜来叫你,你睡得跟死了一样,拍也拍不醒,还打呼。我怕弄出骚动来惊动夫人们,就自己替你去看了。”哲爷说。

此刻哗啦一声门开了,逆光之中的阿优怒气冲冲地对着正成说道:“好了,现在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半夜叫哲爷起来看我是不是变成了无头鬼了!都笑我呢!”

“阿优...”正成一阵哆嗦,带着一丝怜爱看着女人,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是要造你的谣。啊呀,阿优,你听我说呀。”

“你今晚来呀,看看是不是跟无头鬼睡一张床啊。”阿优说完才发现哲爷也在场,不由得一阵害臊,说了一声抱歉就逃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位老爷。

哲爷离开的时候,阿优出来送别,两人沿着后街的河边走上了一段。

“哲爷,这次多亏了你,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阿优说。

“我不想让正成陷在这样的怀疑中。不过,自从他说起你的名字,我就该想到了,叶月跟我说过的,姨母家的大小姐叫阿优,嫁给了大户人家做侧室。原来就是你。”哲爷说起了自己年轻时交往的寡妇叶月夫人,那个很早前就病故的叶月夫人。

“叶月姐姐死的时候,真的是那样的吗?”

“是啊,不知为何,就没了脑袋,是迷路了,还是没有找到家里棉被里的身体,真的无从知晓了。”哲爷故作轻松地说。

“我会记住你的话的,总之睡觉时,总把手放在被褥外边,这样就不会找不回来了吧。”阿优问。

“嗯,一定会没事的。叶月那定是去青楼找那个夜夜笙歌的我,才有了那样的下场的,都是我的罪孽啊。所以,优夫人,请你务必务必要保重自己。”哲爷轻轻地捏了捏阿优的手背,说了句:“不必送了。”

便只身消失在流露出灰色弱光的道路的尽头了。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细雪落到阿优脸上,和阿优的泪珠一起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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