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等到北斗七星连成一条直线
高中毕业那年的夏天,我们三人终于实现了计划已久的海边之旅。
“秦之,快来快来。”镜头里的玉樱对着我手中的摄像机笑靥如花,她的长发像一面挂着流苏的黑色旗帜一般在海风中翻飞。身后是如同在大风中翻飞的碧蓝色染布般的大海,点缀在海面上的海鸥则是染布上的白色花朵。
“快过来呀,一直吵得最凶说要来海边的就是你,这会儿连海水都不敢碰,淹不死你的。”玉樱继续向我招手。
“我是怕把机子弄湿了。”我解释道。
镜头的左边突然冒出一个鬼脸,是玉棠突然从旁边闯了进来。玉棠和她姐姐一样,有着白皙如瓷的皮肤,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连体泳衣,身材颀长,还未发育完全的乳房包裹在紧身泳衣里,像窝在鸟巢里昏昏欲睡的小鸟的脑袋。玉棠的头发湿漉漉的,几缕头发从额头处挂下来,挡在眼前。玉棠从小头发就没超过肩头过,她一直跟我们说:“等我哪天头发过肩了,就说明我想谈恋爱了。”玉棠的眼眸深邃,躲在密林般的睫毛深处朝我笑着。整个人就像一支刚刚绽放的茉莉一般散发着由内而外的香气。她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镜头一个踉跄,对着柔软的沙滩颠簸前进——后来储存这段视频的记忆卡我怎么也找不到了,摄像机还在,就是记忆卡不翼而飞,然而视频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清晰到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的地步,仿佛自己的脑子成了播放器,被谁从脑后勺划开一个细长的长方形口子,把影碟硬生生塞了进去,按下了播放键。
我们在海边疯狂地奔跑,打闹,享受日光浴,对着大海高呼出当年幼稚美好的理想。还请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点头微笑的大叔帮我们拍了一张合照:我们并排坐在海岸边的岩石上,我坐在中间,玉樱和玉棠的脑袋向我靠拢过来,阳关略刺眼,三个人的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线,身后是起伏着的海浪,以及映衬在白云间的成群的海鸥——这张照片我后来无论走到哪都会带在身边。
暮色四合,天际的晚霞绚烂浓郁,像热恋中的画家肆意挥笔出来的写意画。海风一改白日肆虐张狂的姿态,仿佛也已经陶醉在这晚霞里似的,居然变得温柔起来。海面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塔,晚归的渔船撑着风帆在波浪里跌宕起伏,像舞台上拎着庞大裙裾跳着华尔兹的舞者。海滩上有人生起了篝火,年轻的情侣们围着篝火跳舞。
我们三人并排坐在海边,面朝大海,玉樱坐在中间,我和玉棠各居一旁。浓郁的霞光像颜料一般涂抹在我们的脸上,我转过头看着她俩的侧脸,那线条分明的轮廓周围也晕染着一道金灿灿的霞光,玉樱一头的乌发此刻也变成了黄灿灿的颜色。我们迎着海风,一口口喝着罐装啤酒——那时候我还很少喝酒,半罐啤酒下肚,脸已经红过了天边的彩霞。
“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你,好能永远不忘记。”玉樱突然开口道。
我和玉棠齐刷刷看向她,又面面相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冒出这一句。
“永远到底是什么呢/是夜色里闪着萤光的浪/还是那暖暖的海风/是我们脚下湿润的沙岸/还是你迎着风的/羞怯微笑的面容/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你,好能永远不忘记。” 玉樱继续背诵道。
“你写的诗?”我问道。
“席慕蓉写的,《海的疑问》。后面一段记不清的,接下来是 ‘我们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让时光就此停留/可不可以化作野生的藤蔓/紧紧守住这无垠的沙岸/紧紧守住/这无星无月的一夜啊/这温柔宛转的一切/我爱,让我好好地端详/你,好能永远不忘记。’”玉樱自顾自说着。
我朝玉棠使了个眼色,指了指脑袋,隔过坐在中间的玉樱,在背后用唇语悄悄跟她说:“你姐最近思春病犯了。”
玉樱转过头来,嗔怒地看着我,作势要打,我一个敏捷躲开了。玉棠在一旁早已笑得花枝乱颤。
玉樱佯装不再理睬我们,看着远处的海平面,抿了一口啤酒,在身后撑起了胳膊,头向上仰,露出细腻的脖颈,看着已现雏形绚丽的星空。
"你们看,"玉樱指着远处的天空喊道:"那个就是北斗七星,看见了没?"
"在哪在哪?"玉棠顿时来了兴致。
玉樱伸出手指指向天边犹如阳光下波光粼粼海面般的星空,开始一个点一个点连起线来,我俩随着她的手指仰着头看去,果然有七颗比较明亮的星星在浩瀚星海里熠熠闪烁着。
"还真像个勺子。"玉棠说。
"你们说北斗七星什么时候会连成一条直线呢?"玉樱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北斗七星还会连成一条直线?不可能吧?"我接口道。
"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对于如此短暂的生命来说,或许是不可能。如果撇开人类视角的话,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玉樱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我说。
玉棠伸了个懒腰,说道:"现在七颗星星各居其位,各自发光,以一个勺子的形状展现在天空中,不挺好的。为啥非要他们连成一条直线呢?"
"等到北斗七星连成一条直线,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趣事发生哦。"玉樱神秘兮兮地说道。
"意想不到的趣事?"我又抿了一口啤酒。
"嗯,你们绝对想不到的趣事。"玉樱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你又开始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了。"玉棠不屑地看了玉樱一眼。
“你们说星空之上会不会存在着另一个同样结构却又截然不同的平行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也有你们,有我,此刻也正坐在那个世界里的某个沙滩上,仰着头,穿过层层星空,以及几亿光年的距离,遥遥注视着我们。”玉樱转口问道。
“也许有吧?谁知道呢。有没有另外一个平行世界,或是有没有结构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我们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并将永远都会在一起。”我继续仰起头看向天空,宽宽淡淡的银河横亘在头顶之上,像残留在黑色山顶的一层薄雾;此起彼伏的星星拼尽力气发着光亮,我想起《小王子》里的B-612星球,会不会就是这无数闪烁着的星球中的一颗呢?小王子以及他心爱的玫瑰是否还在这个星球上快乐地生活着?
“永远到底是什么呢?我们一直说要永远在一起,可这所谓 ‘永远’到底是到多远呢?”玉樱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都快被海风吹跑了。
“现在干嘛要想那么远的事情,我们现在要做的无非是等高考成绩出来,看能不能选择同一所大学才是——不过这种时候也不要去担心这种事啦,来来来,先干了这杯酒!”玉棠像个小大人般地叫嚣。
“来来来,喝酒喝酒。”我应和道。
几罐下肚,我们都有了点醉意,转移阵地去搭建好的帐篷里睡觉。三个人像三条齐刷刷晾在竹竿上的鱼干一般挤在小小的帐篷里,玉棠以“男女授受不亲”、“我怕你俩酒后乱性”等一系列堂而皇之的理由要求睡在我和玉樱的中间。我使坏道:“你难道不是姑娘啊?就不怕我酒后乱性对你动手动脚?”
“你敢!你要是碰我一下我一个天马流星拳就把你送到外太空去。”玉棠握起拳头,一本正经地说。
“你个丫头,能不能像个姑娘家说话。”玉樱翻过身来揪住玉棠的脸。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俩也老大不小的了,那现在做过那种羞羞事没?”玉棠笑嗔地打掉玉樱的手,转过身来问我。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想起了那个周五的傍晚。
玉樱明显也迟疑了几秒,然后从睡袋里伸出脚来,对着玉棠的屁股踹了几脚:“越说越离谱,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害臊的女生。”
玉棠被玉樱踹得嗷嗷乱叫,对我调皮地挤了挤眼,然后又佯装发出打呼噜的声音。
我笑着看着她们这对姐妹,把双手支到脑后,透过透明的帐篷顶,久久凝视着谜一般的星空。幻想着也许不经意哪一天,北斗七星真的连成了一条线,而玉樱口中的 ‘意想不到的事’是否会发生;星空之上是否真的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平行世界。身边的玉棠玉樱渐渐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在这令人感到放松与安心的呼吸声中我也渐渐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已经不再是昨晚的那个了。从那一天开始,我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身体里某一块很重要的部分。
强烈的阳光从头顶透明的帐篷顶照下来,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身边的玉棠背对着我熟睡着。我坐了起来,发现帐篷出口处的拉链像垂头丧气的失败者一般耷拉着,已经被谁从里面拉开了。我转头看到玉樱的睡袋像知了脱下的壳一般扁扁得瘪着,却不见玉樱的踪影。正准备起身去找她的时候,就看到了枕边用啤酒罐压着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玉樱那熟悉的纤巧字体:
“我走了,去星空之上另一个平行世界了。也许那个世界里的你才是属于我的。
——玉樱”
刚刚睡醒,又因为昨晚喝了太多的酒,这会儿脑子里还是一锅浆糊,一时无法理解这几个汉字排列在一起的含义。等我反复读了几遍之后全身突然像被电击了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我立即摇醒了身旁的玉棠,二话不说就拉着她跌跌撞撞冲出了帐篷。
阳光太过刺眼,一时无法适应。等我慢慢镇定下来的时候,就看到远处的海滩上已经围聚了一大群人,在那对着不远处的海面指指点点,唏嘘交谈着什么。我顺着他们的指尖看过去,看到了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白色的物体,像黑夜里的唯一一颗闪耀着的星星一般显眼。我努力辨别着那白色物体的形状,心在一点点地往下沉,越沉越深,一直沉到最底端的时候,我渐渐确认了一个事实——那漂浮着的白色物体是穿着她最心爱的白色裙子的玉樱。
一阵海啸般突如其来的呕吐感瞬间撕扯着我的胃,从昨晚开始就没怎么进食,我半趴着身子,双手支撑在膝盖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地干呕,一直呕到吐出了淡绿色的胆汁。
身旁的玉棠迟疑地往前迈着沉重的步子,之后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海边跑去。而我的脚底生了根,深深扎进了白色的细石沙滩里,想抬脚却始终使不出力气,太阳穴在突突突地狂跳着,脑袋里像是有一颗定时炸弹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瞬间便会轰然爆炸。
“我走了,去星空之上另一个平行世界了。也许那个世界里的你才是属于我的。”只丢下这句不明不白的话,玉樱就这么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嗖”得一下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像从眼前飞过的飞镖一般,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准确无误不差毫厘地射中了死亡的靶心。在她十八岁的年纪,一切还未来得及开始的年纪。也正像她的名字,像樱花一般凋谢在最繁盛的年华。
下一篇: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