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灵歌 (中)

7.

波琳?斯特林数钱时的样子像个贵妇。

“你将创造展会的盛世”她说。“萧融是个猎奇又机灵的记者,他对你的猫展很有兴趣,他会为你的小精灵锦上添花的,到时候你就出名了,猫夫人怎么样,你喜欢这个称谓吗?”

“我没在跟你玩角色扮演游戏,波琳,你比谁都清楚你的场子根本不值二十万”

“是的”波琳?斯特林是个敢于见光的奸商。“它只值六万块,而我的勇气价值十四万。你知道的,除了我,没人愿意接下猫的展会”

“所以我想知道,你的勇气能为我提供什么”

“一切”波琳?斯特林笑了。“除了猫和宾客之外的一切”

波琳的承诺就像她的肉鼻子一样令人安心,只要你套出她的誓言,这家伙就会捍卫到底。这也是她身为尽人皆知的奸商却依旧风生水起的原因之一。

我将租赁合同扫描到我的个人网络中,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需要的东西稍后我会发给你,还有重要宾客名单,入场电子卡的版型我也会发到你的个人网络里”

“没问题”波琳说。“但我希望你的宾客中最好没有一个叫斯蒂芬?杨的”

我一愣。“什么?”

“斯蒂芬?杨,一个黄皮人,贝林情报组织的二级调查员。他来拜访过我,在上次你离开之后”

我的心拧成了一股绳。“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波琳道:“他们这种人能说什么呢?他们只会从别人那里撬东西。但毫无疑问,他是奔着你来的”

“我不认识他”我急于反驳。但波琳?斯特林的黄眼睛像箭一样钉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无法在老滑头面前说谎(何况我本就不擅长这个),但好在贪财的老滑头也无意令我困窘。

波琳?斯特林只是耸了耸肥硕的肩膀说:“我不在乎你认不认识他,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那家伙给了我三百贝林币要我吞掉他来打探过你的事实,但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你这个。小心那家伙,无论他给予过你什么”

我用谨慎的点头报答了波琳好意的提醒,而后驾着我的小飞行器往回走。

我自觉没有可被杨发掘的价值了。如果他果真察觉到了我欺骗情报资金的端倪,他大可在那次侦探后就将我拘禁。但他没有。还是说他预备在我的猫展上剥光我的皮?可从外表上看,他不像是那样恶劣的混球。何况雷神很喜欢他,莫名的。

我一路思忖着回到猫咪咖啡馆,很不巧,那位令我摸不清头绪的杨此时正跟肥硕的雷神隔着玻璃逗趣,见我从飞行器上下来,他一如既往地摆出绅士姿态对女士问安。

“午安,美丽的乔鹿女士”他微笑着摘下了帽子。今天他脱掉了那身令人警惕的板正行头,穿了一件白色条纹衬衣和一条寻常的牛仔裤,连头上那顶规整的探员硬皮牛仔帽都换成了米白色的宽檐帽。

“午安,调查员先生”我礼貌地跟他打过招呼,便佯装无事的打开门。除却警惕之外,我并不讨厌这个大个子。毕竟能称呼我为‘美丽的女士’的男人不多,何况他对我的小精灵们没有任何偏见。

门刚刚打开,肥硕的雷神便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窜到他的怀里。杨赶忙架起胳膊抱住它,又长又软的猫毛扑簌簌落了他一身。

“今天我不是调查员”他说。“我是斯蒂芬?杨,是你的猫粉”

“哇噢”我挑了挑眉毛,走到吧台后。“那么,您想要来点什么,杨先生?”

“菠萝气泡水和菠萝刺身”

“菠萝刺身?”

他微笑着搔抓着雷神的脖子,惹得那挑剔的大公猫舒适地眯起了眼。“不幽默吗?”

“幽默”我说。“但恕我直言,您在这上面缺乏一丁点天赋”

他宽和一笑,将肥胖的雷神放在地上,对一直在窥探他的瘦弱的蓝色母猫胡萝卜伸出了手掌。“这些小家伙真可爱,难以想象我第一次涉足这儿时还被它们吓得不敢动弹”

“每个人第一次来这儿都会被吓得不敢动弹”我将气泡水和切成丁的菠萝摆在他面前,还有一沓印着猫咪图标的餐巾纸。“很多人都以为这里是电子宠物展示馆,会由电子宠物承包上餐和擦地的工作,甚至还有母亲带着孩子过来只为挑选哪个型号的机器更适合做孩子的陪伴宠,直到她们看到这些跟电子宠物十分相似的小精灵会对孩童无知又恶毒的小手露出尖牙、伸出利爪,她们才晓得来错了地方,像逃离杀人基地一样尖叫着跑开,我甚至还收到过不少莫名其妙的投诉信”

“噢,那可真无辜,但也不全是”斯蒂芬?杨成功的摸到了胡萝卜的额头,那害羞的姑娘动作一顿,便‘嗖’的一下钻到桌椅的角落中去了。“谁都想不到猫儿会对孩子伸出利爪”

“为什么不呢?”我反问他。“对于贝林人来说,它们是小怪物,对于它们来说,贝林人的婴孩儿为什么就不能是食物?只有在面对排外问题上贝林人会团聚在一起,好似坚不可摧,但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推崇这些道德和规范,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单纯的抵制。因为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疼爱自己的孩童,贝林的儿童保护法就像隔夜的芒果酒一样令人无法窥视,而我们每年的人工流产术的作用量始终名列前茅。只有当野兽和怪物站在贝林人面前时,他们才会选择他们的孩子。也许这对于出身于政要机关的杨先生你来说实在不中听,但我想见多识广的你比我更清楚,野兽和人的真正区别在于何处”

杨将一块菠萝丁放进嘴里,自始至终保持着淡然的模样,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礼节上的微笑。“你说过你只是个不问世事的平民,但你思考的范畴令我震惊”

“没什么可震惊的”我突然发现我不再害怕他了。可能跟他的牛仔裤和帽子脱不了干系。“我是个丁克主义者,但女人拥有了爱情之后迫切地想要为她的男人生下孩子的心情令我无法不去思考这些。这无关你们大人物的政事,公序良俗和道德规矩本就是由我们小人物统领的”

“很有趣的想法,但这并不在我的探究范围,原谅我无法深入讨论。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的猫。听说你要开办一场猫咪展览会?”

“是的”我回答。他可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我去波琳那打探过你的展子,但她却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什么都不肯说。所以我只能来找你了”他无比真切地望着我的眼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能参观你的猫展吗?我对这些小家伙真的很感兴趣”

“当然可以”我回以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只要你买票,保安就不会拦你”

杨豁达的笑了。“真是个令人振奋的答案,与猫同行的女士,你会创造历史”

我报以毫无意义的微笑。

杨离去时扣戴帽子的身影依旧是个绅士——好似他从不会落魄似的。这一点,他跟罗杰有些相似。

我把餐桌上剩余的菠萝和汽水丢掉,冲刷盘子时,火红的狐狸跳上洗碗台,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它有话想对我说。我只得放下盘子,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它的身上,它那微弱又怪异的声音才能被我捕捉到。

“那个人让我害怕”

我一愣。“杨?”坚强的狐狸从未害怕过任何。

“就是他”狐狸说。它的毛不安的耸立着,目光有些焦虑。

“为什么?”

“他总让我有种被剖析窥视的感觉”狐狸说。“面对他时我很不舒服,甚至…很害怕”

“情报局的家伙们都生着一双鹰眼,也许对我这种普通人作用不大,但猫的感知能力天生就比人类强盛,不是吗?”

我试图安慰它,但好似没有任何效果。狐狸眼中的阴霾更深了。我从未见过它如此忧愁的模样。它一定还有其它的感受无法言表,那种感觉折磨着它,但我却只能从它的语言上理解它的苦衷,这让我感到无力,甚至有些痛恨自己。

我将手轻轻放在它的头上,抚摸着它的耳朵,试图让它平静下来,但它却突然抬头问我:“你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吗?”

“什么?”

“第一次听见我说话时,你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吗?或者是…特别的?”

我对它的问题有些摸不清头脑,但还是如实回答了。我和狐狸之间没有秘密,或者说,只有狐狸能承载我的秘密。三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彼此的倾听者,甚至比恋人还要亲密。

“是的,但并不是在听到你说话之前,而是在我整个二十岁之前,我都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年轻人都曾认为自己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我可能比寻常的年轻人还要再长一些吧!你知道的,我辍学很早,但我一直坚信学历空白的自己也能靠努力出人头地。我做着仅为养活自己的工作,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读书和写作中,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变成迷人的柴布,或者能够媲美奥德利圣洁的灵魂。这种努力和念头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突然发觉,我在别人眼里只是个不务正业的懒散女人,我贪恋的漂亮裙摆可能要穷尽我半年的积蓄才能买到。从那时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只不过是浩大鱼流中最不起眼的一条小鱼。至于我的兽语能力…也许算是独一无二吧!但与年轻的自负心来说不算什么。因为当我妈妈知道我所拥有的能力时,她告诉幼小的我说每个人生来都有神奇魔力,而这些魔力全是封存在人们灵魂当中的秘密,秘密只能给最亲近的人分享。所以我一直相信人人都有秘密,人人都独一无二,直到现在也一样。这大概是她教授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了”

狐狸半抬着头凝视了我一会,然后问:“我没见过你言语中那个自大轻狂的年轻时的你,但是乔鹿,你现在所做的跟年轻时没什么两样。你真的认为你会像那位调查员所说的那样创造历史吗?”

“我已经创造历史了,狐狸,贝林从未举办过猫展,而波琳承接了它”

“别总用你看似周全的懦弱来搪塞我,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狐狸的猫如针刺般竖起。暴虐是松果猫的常态,但绝不是狐狸的。我从未见过它如此震怒。大多时候,猫都表现得比人还要成熟睿智。“猫展谁都能办,但让贝林人接受猫可不是谁都办得来的。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做到?”

我感觉自己在发抖,但绝非是因为恐惧。我不会恐惧狐狸,也不惧任何质问。或许从前的我会吧,但罗杰已经改变了我,我不再是那个懦弱自负的小姑娘了,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很强大。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我为之努力的动力并不是为了寻求一个最稳定的答案,而是因为我愿意这样做,我喜欢这样做,所以我才一直努力着。做得到做不到又能怎样,偏执跟成功又有什么关系?我对我自己感到满足就已经足够了。女人若是对自己失望了,就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狐狸迟疑了一会,还是张了口。“但创造猫的历史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渴望的不是迷人的柴布和伟大的奥德利吗?”

它的声音就像哺乳期蝙蝠的嘶叫,但却是那样的让我害怕。

我的智慧和思维好像瞬间化作了一锅粥,酿造许久也只能唯唯诺诺的吐出一句话来——“那是他的梦想”

狐狸不说话了。它垂下琥珀色的眼睛,蓬松直立的毛发也随情绪的平稳而温顺缓和了下来。它走过来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我的手心,好像在安慰我。但我却感觉它似乎比我还要心碎。

“对不起,我有些偏激了。我不该问这些问题的,我和你一样,乔鹿,我也是个异常自负的家伙。其实,在我们第一次成功沟通时,我以为我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即使后来发现你才是特别的,我也认为自己能够理解你的想法和感受。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贴合得最紧,我们的沟通是最容易的,也是最频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愿意向彼此敞开心扉,并无比享受这个过程。但…就像你第一次走向成熟那样,我终于难过的意识到,即使我们能够比世上任何一个人、一只猫都要亲密无间,你也始终是一个人,而我也只是一只猫”

“你不只是一只猫,你是我的家人!”我抱住它,难过得不禁发抖。

“你也是我的家人,但家人…也是局外人”它抬起脸对着我的眼,我看到那片美丽的琥珀中有泪水滚动。但狐狸不会哭的,它是那样的坚强。“答应我件事好吗?”

“什么?”

“猫展结束后…就放我走吧”

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我望向狐狸,它的胸毛像火焰一样茂密旺盛,但此刻却同我一样承载着悲伤的色泽。我不明白,只得呆呆地问它:“为什么?跟我在一起不快乐吗?”

它的悲伤更浓郁了。“快乐,再没有比认识你更让我快乐的事了。乔鹿,你知道的,我爱你,比任何猫都爱你。但我们无法永远在一起,我们不属于彼此。你无法让我穿着筒靴在街上直立行走,而我也无法让你赤裸着在落孢林里呼吸。我们总会分开的,即使有再多的不舍。跟你互诉心事的生活,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原谅我不能永远沉溺在拥有它的时光里,但我会永远纪念它,无论我将来身在何处、幸福或痛苦,我都不会忘了你。所以,放我走吧。我帮了你那么多,只恳求你这一件事”

狐狸等待着我的回答。但我无法直视它的眼睛。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它,哪怕是在重遇罗杰之后。近日来,我终日惶恐着自己的爱情和为他做出的努力和牺牲,但狐狸——那个热情似火的、会对一个特殊的人类女孩说我爱你的长毛松果猫——却从未让我产生过任何危机感。潜意识中,它一直活跃在我所有的未来里,所以我如何都想不到,它竟是最早提出要离开的那个。

我的泪水让我看上去很难看,我可真痛恨我与生俱来的情感表露方式啊!但我不能用眼泪这种东西去对待我的朋友,我得给它一个答案。

“我不放”我吸着鼻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宠物,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资格放你”

狐狸哭了。

它拥抱了我。

这时,分别的悲伤没能把我撕裂,我唯一感到的只是庆幸——无比庆幸——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永远都是。

“谢谢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会永远铭记于心。或许现在有些不合时宜,但有件事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狐狸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泛着亮晶晶的水光。

“尤里?威廉姆斯死了”

8.

六十八天。

我已经六十八天没穿过裙子了。

我是个宽容的简约主义者,但就女人而言,我活得不够精致,也不爱在衣着和妆容上下功夫。加之我社交能力实在太差,所以一直以来青睐我的异性就不多,走进我心里的更是寥寥无几。克林特?巴林是一个,罗杰是一个。

他们除了教会了我爱情的美妙,还潜移默化地让我了解了如何讨得男人的欢心。

没有男人不喜欢穿裙子的女人,罗杰尤甚。

我的衣柜中,三分之二都是各式裙摆。因为他喜欢女人味十足的女人,平衡能力向来很差的我练习着为他穿上了高跟鞋,留长了头发,也开始研习化妆技术。三年里,我自认为自己做得不错。除了我们吵架前夕的那周。贝林高空喷洒的杀毒剂诱发的猫咪血瘟令我无暇顾及自己的穿戴,我穿着狼狈的工装跟他大吵一架,以至于他离去时没有一丝不舍。

时值深秋,我再次穿上了他最喜爱的那件浅灰色薄纱连衣裙,化着他深深青睐的成熟女人的妆容坐在他投资的豆腐餐厅与他见面。在此之前,我用药物强迫自己拥有了十个小时的睡眠,用强撑起来的气色勾勒出自信的模样。这也是罗杰的理想,当年他满怀爱意地对自卑内敛的我说要把我塑造成一个强大自信的小乔,之后将近三年的时光里,他近乎疯狂地履行着自己的承诺,认真得令人想哭。而罗杰是最终总能够获得他想要的成就感的那种人,所以我选择用他塑造出来的我再次打动他,弥补我们六十八天来的遗憾与隔阂。

晌午,罗杰准时到达餐厅。

他是个极具个性的人,某些时候非常偏激,但他从未对我放肆过他的劣处,也从未对我爽约,即使是在我们产生隔阂之后。

他依旧是那副被精心整理过的模样,连领带的长度和香水的品牌都没有换过。我喜欢他对待生活——无论是什么样操蛋的生活——都认真如一的模样,但此刻他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却让我感动到想哭。

他在我对面坐下,点了我们经常享用的红茶和芝麻煎豆腐,还体贴的为我整理餐巾、挽起头发。一切都如我们刚刚相遇时那般融洽美好,直到我将猫展的初版邀请函拿出来,他的从容瞬间破裂了。

他捏着那张漂亮的纸,面色凝成了冰凉的铁块,嘴巴紧抿着,说不出是什么表情。良久,他终于将目光从邀请函上移开,挪到了我妆容精致的、微笑的脸上。

“这就是你在做的事?”他问。我无法用言语和文字来形容他此刻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他现在的模样令我心生怯意,即使我穿着最美的裙摆、化着最无暇的妆。

我点点头。

“你就为了这个,冒着被抓去做人体实验的危险、为那些害死你爸爸的家伙伪造了照片?”

他提高了一个声调,令我有些害怕了。我连忙开口道:“对不起,我应该提前告诉你的,但、但我仓促过头了。贝林不愿停战,或者说不愿意长久停战,政府千方百计重新挑起战争,但猫展只会在和平时期引起关注。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必须赶在重新开战前举办这场展子。见到情报部门悬赏通告只是个意外…但它确实为我创造了不少财富。不过你放心,火鸟兽和猫咪们都是安全的,没人能找到它们,斑比永远都会呆在落孢林的秘道里,除了你我,没人摸得透落孢林”

罗杰丝毫不理会我的慌乱,他兀自沉默着盯着我面前冒着热气的红茶,半晌才说:“我记得你说过你痛恨他们”

“什么?”

“只会用野蛮来印证素质的贝林军士、碌碌无为的政府官员和一意孤行的伪多党议会,你在你的文章里抨击过他们,我见过的”

“那都是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个血气方刚的丫头。我甚至都没见过他们”

“但他们杀掉了你爸爸,逼走了你妈妈,毁掉了你的前程,也即将毁掉更多人的。所有做过雇工的小女孩都憎恨他们,因为政府只对富人慷慨。你对我说过的。但你却为了我的奢求与混账和流氓交涉。这值得吗?乔鹿,你远没有我爱落孢林,也远没有我了解松果猫,相信我,即使你能跟它沟通。你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爱,却总是心甘情愿的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有你在的话,值得”我难得大胆的声音低不可闻,但他一定听到了。我缩了下脖子,垂下了眼。我从不是个强势的女人,但也不太会撒娇,直到现在,对他说出这种话依然让我觉得不习惯。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我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了我的头顶。我几乎颤栗着抬起了头,却对上了他悲伤的眼睛。

“对不起,乔鹿,我们分手吧”

那一瞬间,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盯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也同样红了眼眶。

“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付出了,小乔,你太慷慨了,你对我太慷慨了……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胆小,需要依附别人生活,但其实需要依附的是我。每次都是我在伤害你,天哪,我总在伤害你,自己还浑然不知……但你太宽容了,小乔,你从不跟我计较,只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眼泪……哪怕那天我在落孢林那样对待你,你还是惦念着我向往的猫展……你太温和了……为什么你什么都愿意原谅呢?为什么你总是不对我发脾气呢?还是说我从来都是个无法激起你任何心绪波动的人?我不知道,小乔,我真的不知道,但毫无疑问的是,你的迁就和宽容把我变成了一个放肆无礼、烦躁易怒的混球……我实在无法容忍自己再这样对待你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把你变成了一个混球?”我几乎要笑出了声。“我不是个轻易坠入情网的无知少女!当初我问你喜欢我什么,是你亲口说的,喜欢我的理智、温和还有跟你不同的思维方式,现在你却用你曾爱恋过的东西反过来苛责我?”

“我没有在苛责你,我是在苛责我自己!我依然爱你,小乔,但我不愿你因为我爱你的原因而刻意保持原貌。你是个聪明过头的女人,你本应永远按照自己的规范和期望塑造自己,但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你为我放弃了一切。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坚韧的小女孩,住在廉价的公寓里,做着辛苦的工作,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明确的规划。那时的我一下就被你迷住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条理分明的女孩儿呢?拥有你的那刻,我觉得自己像个伟人。你也说过你爱我,但我实在不明白,你凭什么认为我对你的爱无法负荷你想要的改变?我在你心中竟这样狭隘吗?还是我一直以来就是个糟糕的伴侣?

“不,那不是你的错,甚至与爱情无关。我畏惧改变,是因为我是个自卑的人,你一直都知道的”

“你有什么可自卑的?在我这个烂人面前,你有什么可自卑的?没有比你再好的人了,我的小乔,真的”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但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想哭的错觉都没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还是爱你,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能给我个理由吗?”我说。在此之前,我从未相信自己会如此冷静。“除了把你变成了混球之外的,更好的理由”

罗杰的模样像是要崩溃了,我隐约闻到了隐匿在他香水气味下的酒精气息。这让我感到绝望。他竟然喝过酒才来找我谈话,难道我已经是一个令他必须靠酒精的催化才愿意面见的女人了吗?

“我们…从未契合过”半晌,他吐出了这句话。“一直以来你都是在迁就我,而不是相信我,别反驳我,我感觉得到的。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吗?我认为我们能够在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是独行者。我们身为小人物却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在我放弃研习科研转而养猫时,只有三个人鼓励过我。一个是我的妈妈,一个是我的老友苏利文,还有一个是我的前同事胡达。但我知道,他们的初衷是不同的,他们的鼓励看似毫无条件,但当时的我已经能够意识到没有人会毫无条件的相信你的妄想。我妈妈爱我,她也曾是个爱幻想的女孩,我继承了她天马行空的思维和想法,她爱我,非常非常爱我,所以她愿意鼓励我做任何事,只要我能活得快乐。至于安身立命…噢,我那善良的妈妈甘愿养我一辈子!

“我和苏利文自打六岁起就滚打在一起,可以说,我们甚至比对方还要更了解彼此。苏利文是个强势的男人,如果你爱吃果冻的话绝对听说过他,他是贝林最新一代的果冻大王,标准的成功人士,有着贤惠的妻子和乖巧的女儿。但他对朋友从未强势过。他是个心软且善的人,在我退出研制科技后,他没少给我介绍热门的高薪工作,甚至愿意自掏腰包撑起我的人生。他比我爸爸还要慷慨,起码他从不会对我说出‘你是个好吃懒做的寄生虫’这种话。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所以他知道我会被什么重伤。他不愿伤害我,所以他从未苛责过我的猫,他甚至还摸过雷神,即使他那么怕猫。

“胡达是个上进的家伙,他每天工作到凌晨,但依旧不是个天才。他支持我去养猫,是因为他想用毁灭我来达到他那变态的心理平衡。不过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抨击和嘲笑对我而言从来都没有任何意义。我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依旧改变不了我是个执拗的蠢货。你是第四个鼓励我的人。记得吗,你对我说过,只要是我想做的,你都支持我。当时我真的以为找到了能跟我完全契合的伴侣,三年来你也践行着你的誓言。但后来我发现,你也仅是如此了。你爱我,所以你愿意相信我,而不是真的赞同我。你跟他们一样,都只是在一味的迁就、宽慰我,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把猫带进贝林的殿堂,你不相信我能找到赞助商,所以你自己筹钱办了猫展,以为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满足或补偿,但你错了,小乔。我不在乎猫展了,早就已经不在乎了。我成长了,虽然慢了点,但我不再是那个信誓旦旦的罗杰了。我爱狐狸,我爱雷神,也仅仅是因为我爱猫,我的功利心已从多年的投入和奔波中完全从它们的身上抽离出去了。我不再狠毒地想靠它们来出人头地了,我在真正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非常轻松,非常解脱,我以为你能明白的,但那天在落孢林,你对我的质疑说明了一切。我们从未相近过,小乔,从未。

“我知道我大概不配说出这种话,毕竟你为我放弃了你的独立人格、梦想和规划,把我的人生充实得这么美好,但…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可以遏制,无法填平,嫌隙只会越来越大。我不能再这样错下去伤害你了,真的不能了。但我依然爱你,也会永远爱你。我希望我们永远都能做朋友,小乔,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那个给你做芝麻煎豆腐的人”

他终于住口了。

他用夹杂着期待的悲悯目光注视着我,好似我才是那个失踪多日的狠心人。

我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的,他的心始终为我敞开,因为我从不打他也从未苛责过他,就像他说的,我宽容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抛弃。

“是啊,真的不能在一起了,一棵猫树的隔阂会越撕越大”

我对他露出他最想看到的谅解式的微笑,如他一直青睐的那样优雅的端起红茶,然后毫不犹豫地泼在了他的脸上。

“我从不爱吃芝麻煎豆腐。你是个混球,一直都是,跟宽容的小乔从来就没什么关系”

9.

贝林的殡葬礼比不得红色婚宴的繁盛,但也比得子宴要隆重得多了。

贝林一向是个繁琐忙碌的快节奏星球,星球运转和科技发展的压力像尘埃一样漂浮在空气中,令人无法放任堕落,只能像齿轮一样卖力旋转着,在奔走与摩肩接踵间逐步错失了青春和爱情。据最新数据统计,截至星际历569年底,贝林星的不婚人士达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七,还在呈递增趋势增长,而婚姻人士中同性伴侣达百分之十二,异性伴侣中丁克夫妇的比例又占百分之四十一。贝林的人口总是与其科技发展速度背道而驰,而自星际历558年由默斯汗掀动的巨型婴儿潮后,贝林的婴儿潮再未到来过。

贝林人向来称自己是高端种族——从某些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大多贝林人都千篇一律的聪明、睿智、冷静,童年时乖巧懂事,青年时刻苦用功。他们像程序完好的机器人一样度过自己的人生,也会在某个微妙的时间点给予自己感性的空间,谋求自己的爱情。贝林的爱情是标榜般完美的。两个同样睿智的人需要在家庭、教育、思想、社会地位等方面完全贴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爱情的冲动,所以贝林人不常陷入恋爱,但非常渴望爱情。贝林的婚宴从来都盛大繁琐,火红的宴堂和九色玻璃灯是每一场婚姻的吉祥物,爱情双方受到的祝福远比他们的交际圈要广泛得多。这是贝林难得的温情,因为他们对待孩子又是另一种态度了。

贝林人追逐爱情,但排斥孩子。睿智的种族总是为自己考量太多,他们看重事业,也看重家庭,但最看重的还是自己。鲜有贝林母亲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自己的孩子。性别的权利在贝林从来都是平等的,除了孕育子女这方面——这全然不是法律和规则能够改变的。贝林女人同样渴望拥有自己的事业、梦想和人生,但母亲的角色往往会摧毁一部分人的一部分人生。著名演员凯特琳?罗曼迪于九年前掀起的丁克狂潮便是这种思想的产物。贝林的人,从来都只爱自己,所以他们才敢说自己是高尚的。

贝林对待死亡的态度夹在爱情与孩子之间。

再高端的种族也无法规避死亡。贝林从不相信一代人的死亡会造就另一代人新的开始,死亡和新生从不是递进关系,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所以贝林对死亡敬畏不深,但贝林善于铭记。

如果一个民族无法对新生产生喜悦,那就只能对逝者瞻仰缅怀。

尤里?威廉姆斯的葬礼在轮胎岛举行。威廉姆斯在那儿有一幢三层小屋,蘑菇形状,杏仁色的喷漆,非常好认。尤里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从这里起步,最终又在这为人缅怀。

青色的蔓纱一直从屋顶延伸到庭院两旁的常青树上。前来吊唁的人们左手缠纱带,脱帽赤脚,纷纷到尤里的遗像面前行鞠躬礼。宾客参差不齐,有文邹邹的学者,也有凶相毕露的壮汉,有仙风道骨的老者,也有愚昧无知的孩子。他们聚集在一起,将尤里?威廉姆斯生前的荣耀化作尘土,为他的身后增添了光环。

再蛮横的人都会在这一天被人原谅。我亦将自己的左手缠上纱带,拿着一捧与尤里?威廉姆斯为我创造的利益相形见绌的白花站到了他的遗像前,为他深切鞠躬。

不少人对我侧目凝视。我对生物专员的死亡并没有感到悲伤,但我此刻的模样确实像极了一个痛不欲生的未亡人。我痛恨自己现在的模样,也痛恨将这一切给予我的罗杰。

泼完他红茶后,我买了一大袋食材回家,异常激动的做了三个小时菜。一直以来,罗杰都以为我是个不善烹饪的人,但自从认识他之后,我就不再是那个只会用酱汁炒菜的女人了。我希望能为他做一顿饭,就像他心血来潮时为我做的那样。我苦练他青睐的所有菜品,想在他生日当天给他一个惊喜,但他却将我的苦心孤诣同那张鲜艳的邀请函一起丢还给了我,好似只有他自己懂得付出,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可据他所言深爱着我的他为什么从未发觉我一点都不喜欢芝麻煎豆腐呢?

我浑浑噩噩的做完了所有的菜,喷香的气味熏得我脸通红,我没有发疯,也没有迟疑,囫囵的吃掉了它们。猫儿们嗅着香味游走在我周围,但一只都没有跳上桌子,一只都没有。

狐狸站在猫爬架上远远地望着我,一句也未与我交涉。

之后我在床上睡了整整两天。狐狸一直守着我,即使在睡梦中我也能感觉到它毛绒绒的身体接触我皮肤的感觉。它依旧未与我交涉。它知道我想要什么,即使那不是一只猫能够给予的,它也总在尽量满足我。

重新下地之后,我决心复活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仪态又毅然剪掉了长发过后,我带着对那场破碎猫展的寥寥感激之情奔赴了尤里?威廉姆斯的葬礼。

我渴望用繁杂的事宜蒙住头脑、束住手脚,以便更容易蒙骗自己,但葬礼上空漂浮着的阴沉悲痛气息反倒让我显得更憔悴了。周遭的敬礼者开始揣测我同威廉姆斯的关系,他们用暧昧或轻蔑的眼光看着我,好似我才是那个最应该在此受到安慰的可怜人。不知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害死威廉姆斯的间接凶犯脸上又会作何表情。

献过礼后,人群如溪水般分流游走,有些去祭拜尤里?威廉姆斯和多数保守党信奉的金属之神,有些进去厨房帮忙烹饪吊唁的餐品,更多的还是选择最轻省简便的方式来聊表哀意——安慰逝者家属。

威廉姆斯的家属席位只有三个。属于长辈的那个空落着,只是个悲凉的摆设罢了。妻子和儿女的席位紧贴在一起,其中一个坐席上坐着我曾经最熟悉的女人,此刻她穿着轻薄的青纱,正如我想象般坚强而勇敢的坐在那儿,没失一分气度,即使她赤裸的双脚被冻得通红、嗓音也不如寻常优雅,但没人能打败铸铁的朱莉?基尔,没有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标榜她的原因,无论我们的友谊决裂与否。但…瞧瞧我此刻这副佯装坚强的凄惨模样吧!我大概一辈子都比不上她。

坐在朱莉旁边的、属于儿女坐席上的,是尤里?威廉姆斯与前任的女儿。阿什莉,他们都叫她阿什莉。

小姑娘大约七八岁光景,除了黑黢黢的肤色和香肠段儿一样肥胖的小腿外,没有一点像傲慢的尤里?威廉姆斯。但她的母亲也不是个漂亮的人——绝非是仅没有朱莉漂亮。阿什莉?威廉姆斯生着狭长纤细的眼和与之不相配的粗糙的眉,鼻子很立体但有点尖,嘴巴偏小且薄,看上去怯生生的,眼神像极了跑到城市里觅食的干瘦的鬣狗。

这小姑娘同她父亲呆在一起的时间一定比朱莉要长,但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却只是简单的对小姑娘摆了摆手,便如鱼流一般围在了朱莉身边。他们都是纯粹的贝林主义者,认为伴侣远比子嗣重要得多,无论是付诸的情感还是需要承受的悲伤,好似他们从未经历过幼年丧亲的苦楚,或者真的相信那个三个月前才刚刚离婚的朱莉要比陪伴尤里七八年的女儿更悲痛一样。

我从不是个纯粹的贝林人,虽然我倾向丁克,但我从来不是睿智的凯特琳?罗曼迪的丁克狂潮的追随者,因为我没上过多少学,同那些高学历、高智慧的女性根本不沾边。我的丁克主义完全是因为我从来都没做好去当一个母亲的准备,我畏惧这个,畏惧我的孩子拥有与我相似的童年。但我也曾迫切地希望能够生下一个孩子。因为罗杰,那时的罗杰。

如果是他的话,我愿意为他去尝试着接受母亲的角色。

但很遗憾,已经没机会了。

朱莉?基尔被前来悼念的宾客簇拥得像个蚁后,我蹲在那小女孩身边,递给了她一片冒着热气的蔓越莓曲奇。阿什莉?威廉姆斯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接下了它。她那副受宠若惊的感激的模样,像极了在我收到我父亲骨灰的那天清晨,我对那个怜悯地摸了一下我头顶的骨灰递送员所表现的那样。

宾客们的目光又投射到我身上了。毕竟人人都在绞尽脑汁编造新的措辞去安慰尤里的女友,只有我一个人蹲在丧失父亲的女孩面前,就像个异端。可我不在乎这个。我说过了,没人能打败悲伤中的女人,何况我从未畏惧过被人另眼相待。我本就是个异端,一直都是。

待朱莉?基尔终于从鱼流中解脱出来,那孩子已经吃饱了。我相信这是她近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她为自己未受到任何无礼的指责而向我投来了相当长时间的感激目光。一直到她名义上的后母(没错,只是名义上)对我露出微笑。

“你还是这么喜欢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阿鹿”完美女士肿着烟圈对我说,依旧是不卑不亢的。

我该庆幸自己还残存着对她自尊心的记忆,倘若我面对她时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我撕碎。另外,久违的称呼令我心下一颤。我已不记得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那大概是一道跨越友谊和人生的鸿沟。但我不明白她为何偏偏在这时又念起了它。

“我一直都是个无聊透顶的人”我说。

“直到现在也是对吗?那我上次说得没错,你一点都没变,而我还是了解你的。进屋喝杯热可可吧,在我短暂的间歇里,夜晚一到,我就不再属于我自己了,我可真讨厌这种被当作牌位的感觉”

我跟着朱莉踱上了安静的三楼。那儿是尤里?威廉姆斯生前的书房,却像杂物室一样乱糟糟。并不宽敞的书桌上陈列着三具动物骨骼模型,一具是我所熟悉的小型哺乳类,一具是生着前臂的鸟类,还有一具是鱼类。各种资料和笔记几乎铺满了地板,复古的台灯上还挂着一只令人脸红的女士丝袜。

但朱莉从不会脸红,至少从她步入大学校门时就不会了。

她为我沏了一杯浓重的可可,喝下第一口时,那甜味儿几乎要把我熏哭。这么多年了,曾形同陌路的姐妹竟还记得我的喜好,而与我同床共枕的罗杰却从来不知道。我赶忙咽下第二口可可,妄图将那个会令我崩溃烦乱的念头驱出脑海。

“节哀”我说。“也许晚了点,但我该说句对不起。我听说了,他死在了落孢林,多半是因为我高价出售的照片”

朱莉?基尔看了我一眼,将冻得通红的脚掌塞进柔软的棉拖鞋里。

“照片不会杀人,他死在了他想死的地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你没有责任对此感到抱歉。至于节哀,我已经听了一天了,那女孩会比我更想听到这个,从今以后,她也会爱上曲奇饼”

“噢…如果那盒饼干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不过朱莉,你也完全没有必要承受下面那些蠢货的怜悯和宽慰,更没有必要坐在那女孩旁边,充当继母的角色。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啊,你说得没错,他死了。但我不能平白继承他的房产和事业,即使那些宽慰简直要逼疯了我”

我吓坏了。“你继承了他的遗产?”

“是的,遗产,还有累赘,那个名叫阿什莉?威廉姆斯的混蛋女孩,她曾在我第一次踏入这间房子时用打火机燎着了我的裙子。但我还是会做一个宽和的继母,毕竟如果没有她这个女儿做比较,尤里的资产只会被充公。谁都晓得尤里不喜欢他的女儿,即便是他死了,那女孩也分不来几个硬币”

“但…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适合也不应该过这种生活,天哪,朱莉,你不该成为一个八岁女孩的继母”我不自觉的用我们挚友时期的语气同她讲话,那称谓让我不由得向她迈进——重新向她迈进。

“是啊,为什么呢”朱莉笑了笑,点燃了一根巧克力香烟。她以前从不抽烟。“三个月前我离婚时,律师为我分割出我前夫一半的财产,但我一个子儿都没要,赤身裸体地走出了我第一段婚姻。我已经不爱那个软弱安逸的男人了,我只同情他,同情他丢了一半的财产就相当于丢了半辈子的时间,同情他一辈子只能靠一种手段过活。所以离开时我什么都没拿。我无法背负着我不爱的东西上路。但尤里..噢,尤里…我还爱他,直到现在还爱他。或许是因为我们认识时间太短,还不够了解对方吧,他让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深切的爱过一个男人,所以才心甘情愿的接受他身后留给我的一切。这种感觉你也许不明白,只知道一味的付出和忍受的阿鹿,但你曾经的男人一定明白的,那个叫罗杰的男人”

我一颤,险些把可可摔到地上。“你认识他?”我简直不敢相信那是我的声音——生涩,又带着点青果的苦味,好似被啃噬过一般。我总得确定自己是个失败的伪装者,特别是在感情方面,我永远都比不上朱莉的一根头发丝。

“准确地说是他认识我”朱莉将一块方糖放进我的可可里,它旋转着沉了下去,融成了棕色。“他知道我伤过你。还记得我大二那年,我们分崩离析前夕的那个牛排自助吗?我正满心欢喜地向你炫耀我的新裙子,你却说你辞掉了花店的工作,要去做什么危险的新植物培育,还要去东皮革岛那鬼地方取材。我快气疯了,我骂你是个异想天开的蠢货,去公厕刷马桶或是去饭店里剥大蒜都要比你脑子里想的东西强一万倍。我猜你并没有跟罗杰诉说过这种事,毕竟我太了解你了,你是个爱诉苦的人,但被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除外,你的自尊心比我还要强盛。但你的男人还是知道了,也许他知道你的一切,谁知道呢,总之就在那么突然的一天,他突然地敲开了我的房门,给了我一捧插在马桶刷上的大蒜,我一看见那两样东西就知道他是为你而来的。噢,阿鹿,别以为只有你敏感、记得每个人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也是”

我几乎听呆了。也许罗杰知道我的所有事,但决不应该包括这个。我跟他提起过朱莉?基尔,但从未用过本名。这件糗事更是只字未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的,但他的大蒜花捧令我在已经失去他的今日面对他曾无礼过的那位女士时有些怪异的难堪。“呃…我从来不知道他做过这种事,他也从未提起过”

“当然,有些男人总是不习惯把自己的付出挂在嘴边,但他做的不见得比你少。你情商不是一般的低,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陷入感情,因为你实在是太能付出又太认真了,认真到几乎要磨灭你自己本身。但也许在你磨光自己的同时那个男人也在自我摧残。我从未见过恶毒到给一个不相识的女孩送大蒜和马桶刷的男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还有就是在我怂恿尤里花高价买下了你的照片后,那位先生又登门拜访了。但这次他没带着大蒜和马桶刷,也许是他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我”

朱莉将吸到一半的烟碾灭在桌子上,尤里?威廉姆斯生前的笔记被燎出了一个烟洞。她取下了勾在台灯上的丝袜,又像丢糖果纸一样将它随意丢在了地上。

“他斥责了我们”朱莉说。“像个学者那样,而不是流氓。但那无济于事。尤里执意要去落孢林寻找唯一的线索,别说你的罗杰了,就是政府也无法阻拦他去寻找真相。后来你也知道了,他死在了他的真相里。但我依旧感谢你的罗杰曾劝诫过他,虽然有些严厉。不过…也许你不相信,我最感谢他的是他把你又还了回来”

“什么?”

“他把乔鹿又还给了你自己,还给了我。虽然我是这么的了解你,但那个为了爱总在委曲求全、患得患失的你总会让我陌生。你不该是那样的,阿鹿,你自己也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也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就应该是那个被我骂成蠢货却依旧我行我素的人,你应该继续在廉价公寓里勾勒你的幻想世界,你应该同伟大的柴布一样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然后夺得同她一样的写作成就。这才是你为你自己规划的人生,而不是在梦想构筑中期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你的所有,乃至是你丁克的决心”

“还记得没有克林特和罗杰的你吗?”朱莉的目光温存得令我难以直视。“那时的你是多么自由、独立,充满魅力,路径你的每个人都在脑海中幻构着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走在你身边。你总在强调自己曾是个多么孤独又无趣的人,但我想告诉你,正是那段岁月成就了你,而不是罗杰。他的融入只是为了把你变得更好,我的自卑女孩,直到他发现自己做错了。或许在过去的日子里,罗杰也爱你,但在他终于忍痛放手的这一刻,我相信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你了”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很乱”

“我知道,但你懂的”她用久违的母鹿般温暖的目光凝视着我,在她眼里,我看到自己落泪了。“经历过错误婚姻的人不一定知道正确的是什么样的,但一定明白错误的是什么状态。这一次,罗杰是对的”

我如鲠在喉,无法言语。

她把我的可可一饮而尽,而后用回温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就像幼时她抚慰失去双亲时的我那样。

“我们是同样骄傲的人,但青春的逝去带走了些许固执,我也愿意把一些事说给你听。那天,我第一次见到罗杰的那天,他一脸嚣张的送了我一捧插在马桶刷上的大蒜,我几乎气得快昏过去了,但我当时的丈夫却放任罗杰将大蒜放到我的眼前,甚至送进他的家里。那男人把那捧蒜当作了一个滑稽的恶作剧来看待,他甚至还指着那支马桶刷笑嘻嘻地问我喜不喜欢蒜味的马桶。那时我就知道我注定要离开他了。你的罗杰帮过我,但他做对的事绝不仅仅只这一件”

“信我一次吧,阿鹿”她用缠满青纱的手紧握着我。“你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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