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味好吃吗

当西方哲学家思考「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终极哲学问题时，中国人同样在思考三个重大问题：能吃吗？怎么吃？好吃吗？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此以后，西方多哲学大牛，中国多美食家。确实，在吃上面，我们太富有探索精神了。有句黑广东人的话是这样说的：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跑的除了汽车，水里游的除了潜艇，其他的没有广东人不吃的。

最早说这话的人要么是谦虚，要么就是鸡贼，把广东人架在火上烤，引开舆论关注，自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悄不蔫儿换着花样吃。

吃的领域也存在鄙视链。国产的不如进口，圈养的不如放养，人工的不如野生，野味就成了中国人食材排行榜上最耀眼的星。

野味好吃吗？吃过的人大多拍着肚腩一脸满足，说起时表情明媚回光返照，没吃过的见了，自然无比神往，总想吃吃看。但事实是，野味基本上不好吃。

我的野味探索之旅开启于2010年。因为工作原因，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生活了四年。办公室就建在丛林中人为辟出的空地上，动物们并不知情，经常故地重游。

窗外的树上，色彩素雅的蛇换着班游动。野猪在便道上散起步来比人还悠闲，动不动就突然变道。成群结队的猴子从一棵树的枝头跳跃到另一棵树的枝头，成功后，尖叫欢呼，就差鼓掌了。热带地区天气极热，一天不洗澡就浑身汗臭，走路拉起一道黄烟，熏得自己都恶心。碰上停水，实在坚持不住，只能去一旁的河里洗，一边洗一边四下警戒，观察有没有鳄鱼潜伏。

到了晚上更热闹，各种野兽的叫声此起彼伏，像在开篝火晚会。我们不敢出门，只能躲在屋内欣赏。有人听出狼在独唱，有的听出熊在捶胸，还好没人听出有恐龙。一开始虽然提心吊胆，后来也就习惯了。平时我们只求和它们相安无事，自然不敢起吃它们的念头。

下半年雨季一来，暴雨整日下，河水暴涨，河还是河，路也成了河，交通断绝，我们的驻地就成了孤岛。眼看就要弹尽粮绝，只好跟当地原地民买吃的。他们很少种地，擅长打猎。一户热心村民划着独木舟送来半只野猪，毛已褪尽。大家商量了半天，决定吃原味，清炖。

野猪皮厚肉糙，切成块都费劲，有一股说不上的野兽的气味。加花椒八角生姜大蒜，大锅炖煮，接连煮了好几个小时，用筷子戳，扎不透。重复添水，继续煮，直到筷子贯入皮肉。第一次吃野猪肉，期待中带有一丝虔诚，待肉入嘴，大失所望。这只野猪生前可能是健身教练，肉质极紧，吃起来实在费劲，上手撕也只能咬下几口，其他的铆在骨头上纹丝不动。咬得动的肉，嚼来嚼去，大半也嚼不碎，只能吐掉。

水退去后，我跟车出去采购。那是傍晚，在途中，遇到拦车，来人手提马来刀，一旁停辆皮卡。我们的司机是当地华人，会讲马来语，并不惊慌，摇下车窗。一问才知道，他用绳套套住一条蟒蛇，无奈力气太小，眼看蟒蛇拽着他要滑进丛林。一听有蟒蛇，瞬间我就想起了恐怖电影《狂蟒之灾》，心里突突直跳，只敢举着手电筒远远给他们打光。

司机经验老道，接过绳套，脚蹬在车胎上，紧紧攥住。蟒蛇盘踞在皮卡车下，看不太清，只见那人举起刀用力砍，不过几下，蟒蛇一动不动了。为表示感谢，他送给我们一小段，一米多长，比我的大腿还粗。亲身参与人蟒大战，太过刺激，直到蟒蛇肉端上来，我还呼吸急促。这回依然是炖煮，汤色发白，有股说不上的膻味，肉质依然坚韧，除了调味的味道，吃不出别的不同。众人吃完，一大锅肉剩了多半。第二顿没人愿意再吃。

还有一次，有同事进雨林深处，带回来一块鹿肉，说是从原住民猎人手中购得。此时，我对野味的兴趣已直线下降，但仍抱有一丝好奇，夹起一口，直到嚼得滋味全无，也没感受到半点肉质鲜嫩或味道独特。自此以后，即使饭桌上再出现别的野味，我连尝一尝的胃口都没了，宁愿吃点青菜。

野味为什么不好吃？原因不难理解。野生动物在丛林里的首要任务是生存，要活下来，好不好吃从来不是它们要考虑的问题。为了活下来，它们就得锻炼身体，跑得更快，跳得更高，争做健身达人，势必一身腱子肉，肉质紧致，吃起来口感怎么可能好。而家养动物活着的意义就是供人吃，肉质当然鲜嫩肥美，不管采用何种烹调手法，都让人欲罢不能。

况且，家养动物在一开始也是野生的，我们的祖先冒着生命危险，各种试吃挑选，才选中了猪羊鸡鸭等等，再经过一代代人的驯化和改良，才把它们饲养得越来越适合人类食用。要知道，经历了漫长的丛林生活，在哪种动物更好吃这点上，我们的祖先比今天的我们更专业，更有发言权。难道老祖宗的经验在今天真的全部过时了吗？

可是为什么今天的人们还是如此热衷于吃野味呢？吃过的人几乎没有不说好吃的。我想，原因可能是这样的：在合法社会，野味并不能轻而易举弄到，等你费尽周折，在激动和期待中举起筷子时，内心充满了唐僧西天取经一样的成就感。人人都有自然廉价，我有你无才显珍贵。在这种情绪的渲染和自我美化中，此时此刻，无论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再说了，如果这种时候承认不好吃，之前的辛苦岂不是白费了，怎么能自我否定变相承认自己愚蠢呢。

等事后给野味崇拜者讲起，看着他们崇拜的小眼神，小朋友众星拱月般围着见多知广的智者讲故事的氛围油然而生，这种情景中，整个人早就眉飞色舞，坐在了云头上，阶层跃升轻而易举就实现了，这种快感有谁不迷恋呢。

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吃野味吃的不是野味本身。坚称野味就是好吃的，宣扬的也不是野味本身。如果有另一个星球，星球上遍地都是熊猫，猪被关在动物园里，毫无疑问，猪一定会被野味崇拜者当成最好吃最值得吃的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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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作者：Brooke Cag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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