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望:伊迪斯华顿自传

2017年读书观影之22

A Backward Glance: An autobiography           Edith Wharton

回眸一望:伊迪斯华顿自传

In spite of illness, in spite of the arch-enemy sorrow, one can remainalive long past the usual date of disintegration if one is unafraid of change, insatiablein intellectual curiosity, interested in big things, and happy in small ways.

                                               ---Edith  Wharton(1862-1937) “A First Word” to A Backward Glance


 拿伊迪斯跟张爱玲做比,其实并不公平。张爱玲虽说身为贵族之后,其实并未真正过过贵族生活,1920年她出生之时,民国已经十年,更不用说,她童年时期,家道已落,父母离婚,她上中学时穿的是继母的旧衣,朝母亲要学费,也是遭到心灵创伤的奚落。不用说贵族的待遇,连普通富有之家也比不上的。伊迪斯则生长在纽约的贵族之家,熟知各种礼仪规矩,出入于各种社交场合,从小出入欧洲,家庭教师随行教授各种外语。她说在童年她只被教会了两件事,一是现代语言(复数),一是良好的教养(48)。后来写作,初始试笔,就有人把她的诗作推荐给朗费罗! (75)后来更是交友广泛,巴黎、伦敦上层社会的艺术家、社交人士、大使、国会议员,最有名的作家当属亨利詹姆斯、伊迪斯的挚友(伊迪斯花了大量的篇幅写他),政治家中包括英国首相丘吉尔。一战中她还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活动。这跟张爱玲50年代去了美国后避人耳目、足不出户的状况相比,实在是相差迥异。但有一点是相似的,正如Louis Auchincloss在前言介绍中所说,伊迪斯长期生活在国外,在生命的最后24年只回到美国一次,使她失去了与创作素材的联系,但依然执着于写当代的纽约,结果只能是扭曲。类似的是,张爱玲晚年定居美国,也失去了跟中国国内情况的联系,但写作素材方面依然还是国内的旧题材,怪不得她后期的作品难以为继。

既然身为贵族,通过书中她对早年生活的描述,读者可以真切地看到当年纽约上层社会的真相。例如,她母亲曾说,旧纽约大部分是由荷兰和英国的中产阶级家庭组成的,只有四五家的祖上是其母国的贵族。(10)商人是被理所当然地排除在上层之外的(11)。旧社会最大的特征就是社交舒适和经济上无坚不摧。(22)大部分的她父亲的同辈人,以及大部分的她兄弟们的同辈人,都是闲适之人(men of leisure)。她家所属阶层的家庭,其财富通常来自于祖上继承下来的房地产急剧升值,并且,他们中没人想超过一般的优渥(moderately well-off)(56)。她妈妈老早就灌输给她,在社交话题中首要的原则是“永远不要谈钱,连想都不要想”(57)。他们最常见的消遣方法就是出去吃饭,或在家待客(57)。社交时谈什么呢?主要是个人话题,如食物,葡萄酒,马,别墅布局及植被,为草坪选什么样的树,欧洲的旅行安排也是旧纽约人重要的谈资。而艺术、音乐和文学这样的话题则小心翼翼地避开。(61)这也是Louis在介绍中所说的19世纪晚期,“政治对绅士来说太肮脏,而文字对女士来说太污浊”的反映。这种对文艺的淡薄鄙视态度,大概也是后来伊迪斯更喜欢旅居欧洲的原因吧。

美国的上层人如果极力想在伦敦、巴黎、罗马结交同阶层的人是被认作是粗俗、势利的;而在欧洲极力往上层社会钻的美国人据说是那些在国内被上层社会拒之门外的人(62)。体面的美国人去旅游的话经常光顾的地方只有去他的同胞已经在欧洲首都定居的那些小“领地”,以及拜访他们中最无可指摘的人!!这些毫无艺术感的游人主要看风景,古迹和历史遗迹;富有伤感气息的传说的地方,司各特,拜伦,华盛顿欧文或霍桑曾稍有提及。(62)

由于从小的教养,伊迪斯本人对丑陋有一种莫名的恐惧(28)

当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姨曾问伊迪斯长大想做什么,她诚心诚意地说,“做纽约穿着最漂亮的女人”。(20)成年以后,一次在巴黎,有朋友要介绍她跟亨利詹姆斯见面,她深感荣幸,因为觉得自己替他提鞋子都不配,唯一能想起来自己能做的就是穿上最新的裙子,让自己看起来最漂亮。结果詹姆斯根本没注意到她。

伊迪斯因为把太多的时间用来读书,不免让家人担忧,于是她正式出道进入社交比正常年龄早一年。很快结婚,丈夫大她13岁。每年二月份出去旅游4个月,那个时候,她说,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活着的。(91)意大利玩的差不多了,经朋友提议,想坐游艇去地中海海上4个月,问朋友费用多少,算下来,他们一年的收入只够一半,但他们当场即决定成行!当时的波士顿人新婚夫妇一般在国外度完蜜月,一般冬天待在波士顿,夏天在波士顿郊区或附近的海边。所以他们要去地中海简直是疯了。从费用上来说,因为伊迪斯的财产在托管中,他们不能贷款,而丈夫只能从父亲处得到一小笔生活费。在那个年代,在经济上冒自己无法承担的风险是不光彩的事,更不用说这一年剩下的时间他们毫无收入,难道天天吃土?然而,她丈夫问“你真的想去吗?”她点头,“好,那就去吧”,他回答说。于是,就去了。

伊迪斯说在爱琴海上的那四个月是她成长中最大的一步。她一生中只有两次数月中不思尘俗之事,两次都是在爱琴海上。而旅程结束回到雅典,收到的一封信件说父亲的一个堂弟死了,留给她的那一份遗产足以让他们尝尝天堂的味道(pay for our taste of heaven),这个堂叔曾吝于钱财。从这件事中,伊迪斯学会,任何时候,真正想做的事情,一定不要犹豫,只要值得。(100)

这个故事,是我整本书读下来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伊迪斯后来的假期一般都在意大利研究18世纪的画作和建筑。

堂叔留给她的遗产还让他们能够在Newport买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丑,他们想按自己的想法装饰,不知怎么的,就想写成一本书。同时,她写了三首诗,发给了三个最有名的杂志,全部被接受了。于是,在一个出版人的帮助下,《房屋装饰》出版了,40年后还在拿版权费。

1899年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出版。她说,那个时候,她除了每年在意大利度假,自己真正的个性直到这个集子出版时才形成。(112)各种评论,让她心怀谦卑,直到看到有个评论家说,伊迪斯写得不错,不过,她应该知道短篇小说应该总是以对话开始。“总是?”这句话让伊迪斯清醒过来,从此以后对各种评论家的随便什么说法百毒不侵,自己该怎么着就怎么着(114)。

婚后十二年间,她曾尽力适应她的婚姻生活;但现在她渴望结识志同道合的人了。(122)朋友Egerton Winthrop劝说她丈夫每年陪她去伦敦待几个星期,这样至少伊迪斯能遇到一些文人,体验一下各种因素已经混合了几代人的旧(贵族)社会。(123)丈夫在伦敦却觉得很无聊。这时,伊迪斯写道,It is always depressing to live with the dissatisfied, and my powers of enjoyment are so varied that when I was young I did not find it hard to adapt myself to the preferences of any one I was fond of.(124)可见,丈夫跟她志趣不同,并且不能跟她同步,也是让她无奈的事情。

后来,旧房子卖了,在麻省西部乡下建了个房子—伊迪斯说,乡下生活是唯一总是让她完全满意的一种状态(124)。她在那里住了十多年,心满意足地园艺、写作,一直到她丈夫身体出了状况,无法负担这个产业为止。

伊迪斯写作当时还是有很多社会禁忌的。当年托马斯哈代为了在一家顶级的纽约杂志上发表《无名的裘德》,不得不把裘德和苏的孩子们变成了收养的孤儿;美国当时最受欢迎的年轻人的杂志不会发布任何提及“宗教、爱情、政治、酒精或精灵”的小说;一个知名的纽约编辑,提出为她的一本计划中的小说支付连载预定金,只规定不要有“非法情感”;西奥多罗斯福温和地责备她没有安排公爵把一个爱他的、卑微的卖书商的女儿变成一个诚实的女人;但丁的译者,也是伊迪斯的朋友,听说她在准备写另外一本“社会”小说后(《欢乐之家》已经出版),警觉地写信请她要记得“没有伟大的想象作品曾立足于非法情感的”!(126-27)

后来的纽约,尽管比伊迪斯年轻的时候已经都市化一些了,但依然是个小地方,没什么高雅的活动,桌上谈资更像是乡下报纸上的”本地杂谈“专栏。195.

伊迪斯曾经说,在波士顿(她丈夫的家乡),她很失败,因为他们认为她太过于时髦、智力不足(I was too fashionable to be intelligent);在纽约,她也很失败,因为他们担心她智力太高,难以时髦(too intelligent to be fashionable)(119)。

成为作家以后,伊迪斯让老朋友圈和自己的家里人很尴尬。他们从不提及她的书,不赞扬也不批评,只是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即使她关系亲密的堂兄妹,这个话题也避而不谈,好像是一种家庭耻辱,可以被原谅但无法忘记。(144)如果是在伦敦,她的任何一本小书都能给她带来很多机会,而在她的纽约老家,人们不过觉得是缺陷和尴尬。144.

1903年冬天跟丈夫去罗马,决意要写她所熟悉的18世纪的意大利。在纽约也有了个小房子,几年后,决定冬天都到国外过。

伊迪斯说,the intellectually eager and enquiring areseldom serenely and unquestioningly good. 159

她习惯于一个人待着,说,自幼就完全封闭在自己的心智世界里,如此完全以至于一个人待着从来不觉得孤独,而有人陪伴时反倒会孤独。From a childhood and youth of complete intellectualisolation—so complete that it accustomed me never to be lonely except incompany. 169

她认为,一个作家能对文字所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追随自己的良知。140

伊迪斯认为作家应该有两个基本原则:一是小说家应当只写他辖内的东西(what is within his reach),字面意义上的也好,还是比喻意义上的也好;另一个是一个主题的价值几乎全部取决于作者所见,以及他所能够看到的深度。206

她说,作家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而非另外一个故事,原因在于如何从一个主题得出典型的人类意义来。

一个轻佻的社会只能通过其轻佻所毁灭的东西才能获得戏剧性的意义。其悲剧寓意在于其使人和理想变得低下的力量。(207)一个小说家最好的保镖就是不去想评论者和读者的赞美訾毁,而只为他胸中的那个不动声色又冷嘲热讽(dispassionate and ironic)的评论家写作。(212)

伊迪斯理想中的社交是同样的五六个朋友日日相伴,乐趣在于其持续性。而伦敦的社交圈未免每年新面孔太多。224

伊迪斯谈好友亨利詹姆斯。

亨利詹姆斯衣着、礼仪一本正经,极其讲究。他们两个都来自旧(贵族)美国,而为了追随其最后的痕迹,又不得不去欧洲。175但伊迪斯说,詹姆斯在欧洲并不开心,也并不自在。两个人都认为惠特曼是美国最伟大的诗人。186

因害怕被人认为富、俗或奢华而惴惴不安,总是拿他以为的、来客的富裕和自我放纵和他自己隐士一样的清心寡欲对比,一会儿为他自己的清汤寡食歉意连连,一会又想到别人会觉得食物太奢华了而战战兢兢。244

法国人告诉伊迪斯,他们从没有遇到过盎格鲁撒克逊人说法语像詹姆斯说得那么好的,不仅准确、流利,而且,就跟他们本国人说得一样;不用陈滥之词和虚荣傲慢之词,语言说起来像是自己的母语一样自然。307

詹姆斯后来放弃美国国籍,入英国国籍,是他对一战中美国绥靖态度不满,向英国表达同情的唯一方式。伊迪斯当时觉得詹姆斯做得不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没给他写信,后来,她后悔了,因为她觉得这样的行为让詹姆斯心怀安慰,并且深深地打动了他的英国老朋友们。367

她谈到好朋友Walter Berry,说他简直不是另外一个人了,而是她自己的一部分,一种延伸,一种阐释,灵魂的意义所在(115). Others praised, some flattered—he alone took the trouble to analyze and criticize.他曾经说“看到事物之间粗浅的相似是容易的,而只有心思一流的人才能体察到其深层次下的不同”,对伊迪斯的批判思维影响很大(117)。

再后来,伊迪斯在巴黎租了个房子,一直住了13年,到1920年。(258)尽管她原本应该更喜欢伦敦些,但在巴黎她发现也有各种好处。在这里,她享受了那个时代本地人无法享受到的自由,本地人依然被局限在旧的社交鸽子笼一样的格子里,他们一面嘲笑一面又禁不住飞回去。258

法国社交圈的规矩:知识分子优先于除公爵或大使以外的任何人,次尊贵的客人坐在主人右手的女士的右手;一个没有头衔的外国人优先于除知识分子、红衣主教和大使以外的任何头衔等等。260-61.在巴黎,离了文学没法过。政治严格地划分了阶层和圈子,文艺兴趣却把他们联合起来。261-62.

在法国,任何跟食物相关的一切都被恰如其分地严肃以待。

在伦敦的社交规矩是男主人和女主人总是在桌子的一头一尾相面而坐。而在法国,是相反的。男主人和女主人是在桌子中间相面而坐的,客人从左右依次按照重要性递减排下去,一直到卓尾,坐桌尾的一般是无头衔,无官职,无阶层的三无人员,但同时他们一般也是既年轻,又幽默又健谈的。(271)在盎格鲁撒克逊的社交饭桌上谈话是二对二的,把餐桌和会客室的客人们分割开来,但这样的做派在法国会被认为是既愚蠢又无教养的,在这里,社交总是在互相交流中,期望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好的拿到市场上来交换。男士的数量总是多于女士。(273)在法式沙龙中,女士总是被期望倾听并乐于倾听。这种全神贯注、高知卓越的关注是法国女士最伟大的天赋,成为男士谈话最好的背景。(274)一战前,除了一小撮巴黎人,法国依然封闭在她自己的文化圈子里。(283)

那个时候的巴黎,任何没有一点都市化的社交场合出现一个“外国人”还是会引起拘束,尤其是在女士中间。伊迪斯渐渐地体察到在大学圈子里,一个美国女士的在场几乎会让聚会场中的女士无法动弹。(290)

书的结尾写道:除死之外,生命是最让人悲伤的事情。然而,总有新国家可以去看,新书去读(写),每天有成千上百的小惊喜去惊叹和享受,还有那神奇的时刻,仅是发现”大戟花三萼一簇“,带来的不是绝望而是开心。对有目可视有耳可闻的人来说,眼前的世界每天都是奇迹;而我,依旧在旧炉火边暖着双手,心怀感激,尽管,每年要填进去更多旧时回忆,充当干柴。379

张爱玲二十几岁就出名了,小说大部分有自身痕迹,尤其是死后被挖掘出来的《小团圆》,但一生却并没有留下自传,从自己的角度去说她的身世故事,晚年更是自我封闭。相较之下,伊迪斯生活上不仅物质条件优渥,更重要的是心态上放肆自如,想花掉两年的生活费去爱琴海出游就出游,想买汽车天天兜风就开车去兜风;同样的她,还喜园艺,喜欢乡下生活,喜欢长久的朋友,喜欢日常的一点一滴,喜欢“夏日午后”--一直是英语语言里最美的词汇,她说。她有良好的贵族家教,又有旧欧洲社会所看重的文艺才华,她不傲慢也不避世,在有生之年选择用自己的笔向读者敞开心灵,这对后人来说何其幸事。

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选择过伊迪斯这样的生活。

                                                                                                                                      2017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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