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段子笑点稀释生活痛点:中国脱口秀十年,它真的“红”了吗

“我奶奶觉得我们公司效益不错,一年要开两个大会,上半年是吐槽大会,下半年是脱口秀大会。”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总决赛现场,上届冠军庞博的调侃,从侧面证明了中国脱口秀界最大IP笑果文化的确“红”了。

从黄西们的第一波爆红到各个卫视的试水,从横空出世的李诞、池子,到越来越多素人加入阵营,作为脱口秀表演(talk show)的一种,单口喜剧(stand-up comedy,也称站立式喜剧,下文统称为“脱口秀”)正在冲破小圈子,试图吸引更下沉的受众。

在我们已经拥有群众基础很广大的相声、小品、喜剧话剧、二人转之后,这个只凭一个人、一个麦、一把椅、一瓶水、一箩筐段子就能撑起场子的舶来品,有什么底气“笑傲江湖”?更高级的幽默、更具反思的笑料、更有针对性地捶打痛点,或许都是它安身立命的手段。

如果将2009年在深圳成立的“外卖”俱乐部视作单口喜剧在中国的开端,今年恰好是第10年。虽然中国目前的脱口秀生态还远达不到良性循环,但疲软的经济、疲累的生活,已经为制造喜剧大年提供了最好的催化剂。中国脱口秀,已经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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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单口相声吗?

“演出公司老想给我包装,管我叫‘中文脱口秀第一人’。从小听脱口秀长大,后来抱着脱口秀梦想来到神秘的东方古国……结果被姜昆骗了,说了20年的相声。”

“我特别喜欢和90后在一起,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来到这个国家比你们都早。对于你们这些后来者,我还挺好奇的,你们来了以后还适应吗?中餐吃得惯吗……”

深圳南山区的逗伴脱口秀俱乐部,马克·罗斯韦尔(Mark Rowswell)站在一束追光灯下,引得台下连连发笑。马克还有一个更众所周知的名字:大山。

从1988年12月在央视表演了第一个小品后,这个加拿大人便成为了老外学中文的里程碑式人物,但在“大山”这个身份过去整整25年后的2013年,他开始第一次尝试脱口秀。他“比中国人还中国人”的生活、跨东西方文化的经历、“电视台明星”的日常,都被创作成段子和包袱,在俱乐部、酒吧、高校巡演。

脱口秀可以像相声一样被分为两类,群口(对口)和单口。群口需要一位主持人再加上至少一位嘉宾,国外著名的有《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艾伦秀》(Ellen Show)、《奥普拉脱口秀》(Oprah Winfrey)等等,英文翻译为Talk Show。1990年代,央视的《实话实说》算是开了先河,再后来的《艺术人生》《金星秀》《十三邀》,都是在此基础上的演变。

但单口喜剧则不同,要一个人在台上讲故事或是评热点,有结构、有逻辑、有起承、有包袱。如此说来,高晓松的《晓松奇谈》、梁宏达的《梁知》、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只占了前三样,并不算真正的单口喜剧。直到2012年东方卫视推出的《今晚80后脱口秀》,才让单口喜剧从线下转到了更广大意义上的线上。

但怎么看,单口喜剧都好像和相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脱口而出》的方清平、《今晚80后脱口秀》的王自健就是学相声出身的,噗哧脱口秀俱乐部的负责人皮球说,自己“是被相声演员领着入行的”,于谦是《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常驻嘉宾,还教会了选手呼兰如何用相声学里的“气口”改善他的换气问题……

可是,以目前脱口秀在中国的号召力,说它像相声,那都属于越级“碰瓷儿”了。

相声始于明清,兴盛过,没落过,如今又复兴了,而且是根红苗正的“中国制造”。单口相声的表演者身着长袍马褂,表演时面前有张小桌,摆着折扇、醒木、手帕等等道具作为表演辅助。它重技巧、有师承,有完整叙事,穿插着说学逗唱,用借古讽今抛笑料。

而单口喜剧,完全是舶来品,它把个人体验与当下热点结合在一起,再用段子的形式呈现出来,吐槽是主线,叙事可以松散。

两者更大的区别,恰恰是一个外行人、歌手郑钧做客《脱口秀大会》时提到的词儿——信息量。相声可以对老段子重复重复再重复,或是加工加工再加工,可没有一个脱口秀演员敢用老段子,许多笑点会因热点的过去而显得速朽。

幽默是时代的刚需吗?

这个时代,让人焦虑的事儿太多了,工作、恋爱、交友、健康、买房、养娃、代沟……普通生活中几乎每个环节都埋着雷。表达成了很多人的内在诉求,即便自己无从张口,也希望借他人之口宣泄。

无论是《吐槽大会》的Slogan“吐槽是门手艺,笑对需要勇气”,还是《脱口秀大会》标榜的“用笑点爆击痛点,用幽默跟生活和解”,都是在试图抛弃宏大叙事和精英气质,管你是明星还是素人,全部拉回“人间烟火”的层面。

“做人不能太折腾”“北上广爱来不来”“人生没有撤回键”“不是同类就拉黑吗”“爱一个人好难”“做生活的甲方”“爸妈,有话直说”……《脱口秀大会》第一季、第二季每期主题不同,但本质都是结合热点、直击痛点,释放焦虑情绪,通过共情去扎听众的心。

听听这些脱口秀金句:

“从炒股第一天起,我的辈分就下降了,碰到谁问,股票怎么样:跌!”

“放鞭炮就是驱赶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比如结婚时就要放。”

“女人过了30之后,你要是硬要问她年纪,她会装作很俏皮地告诉你:哈哈哈哈,我18岁啊!记住,这里一个哈就代表三岁!”

“哑铃这东西,只有到搬家那天,你才知道它有多重。”

“志愿填报指南,你发现这确实是一本指南,因为靠它来填报,你根本找不着北。”

“以后再有人问你为什么不找男友,你就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上清华,是因为不喜欢吗?”

“追星跟异地恋一样,面没见几回,钱一点没少花!”

无奈、狼狈、尴尬、失意、困境全部变成了反鸡汤、反主流的讽刺、吐槽和自嘲。“当你坐在这里,看着台上的表演,听着段子,忘了没交房租,忘了没还房贷,忘了跟男女朋友吵架……能从现实生活中逃离出来,享受一段短暂的纯粹欢乐的时光,那我们就没白折腾。”美式喜剧短视频平台“混逗骡”的创始人张海洋这段话概括起来,就是“幽默是刚需”,它可以通过共鸣帮我们消解掉一部分生活的残酷,即便它只是片阿司匹林。

只是这需要演员有极强的观察能力,能以“小人物”的姿态体察生活,并且不介意暴露隐私或揭开伤疤给众人看。同时分寸又要拿捏得当:可以调侃缺点,但不能调侃缺陷,可以调侃点儿背,但不能调侃不幸。至少不能让观众感到被冒犯。难怪在《脱口秀大会》的豆瓣评分首页上,点赞最多的评论,题为“未曾深夜痛哭者,不足以说脱口秀”。但这种“惨”绝不能拿到台面上去卖,大家来了是为了以笑解忧,没人想看脱口秀演员的背面。

所以,脱口秀需要的不是幽默感,而是悲观。马来西亚著名脱口秀演员李欣怡说:“人们很多时候感受痛苦比感受快乐的共鸣大许多,我会加入生活悲惨的元素,然后将之转化成推动前进的负能量。”

无论国内还是国外,脱口秀演员在正式面对观众之前,总要经过多次的开放麦练习(Open Mic)。开放麦不属于商演,谁都可以上台,台上的人可以得到最直观的感受,自己好笑不好笑?哪里需要调整?观众总是希望表演者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笑声,如果按时间计算,最好每分钟让人笑4到6次!

如果你看过脱口秀界的“圣经”《手把手教你玩脱口秀》(作者:格雷格·迪恩),会发现幽默并不仅仅是一种天生的性格,幽默的人也并不一定会成为出色的脱口秀演员。就像这本书的译者程璐、梁海源、冯立文,虽然他们正是《吐槽大会》的编剧,但说实话,本身并不算合格的脱口秀演员。说脱口秀,有时像演算一道数学题一样需要逻辑性,笑点的安排和铺陈、节奏的设计和把握、演绎的语气和方法,每个环节都要精心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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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也要输出价值观吗?

“《脱口秀大会》的冠军颁给的不是最会说脱口秀的,而是最会比赛的。”卡姆没想到,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就问鼎了《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冠军。从笑声的分贝来看,这个结果实至名归,但也抛出了一个新问题——深度、内涵、讽刺,是不是都应该排在“笑”之后。毕竟从头到脚都是戏的卡姆,最被人诟病的就是“听完什么也记不住”。

如果只把“脱口秀”当做一件商品,那么答案是肯定的。但对于有更大图谋的笑果文化(《脱口秀大会》出品方),这样的选择,让《脱口秀大会》和《欢乐喜剧人》在本质上没了差别。

输出价值观,的确不是喜剧的原始责任。但对于不是纯粹艺术形式的脱口秀,公共表达是它的安身立命之本。从脱口秀的“基因”来看,它所图的绝不只是简单的“逗你笑”,而是想透过笑去触及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

虽然18世纪英格兰的咖啡集会上,已经开始有人就各种自身日常和社会问题胡吹神侃,被视为单口喜剧的开端,但没人否认美国才是将其发扬光大者。没办法,谁让英国的脱口秀历史里少了一位叫伦尼·布鲁斯(Lenny Bruce)的人。这个黑白时代在台上半说半唱的美国人,可不仅仅是《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里与女主人公亦师亦友的伙伴,而且是把单口喜剧推到了极致,甚至极端局面的教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反文化运动中,他为美国民众争取言论自由开辟了道路。

连世界上最著名的脱口秀演员乔治·卡林(George Carlin)都说:“伦尼教会了我不要去开玩笑,只是说实话。一旦我这样做,就开始好笑了。”

直到现在,西方脱口秀在题材上也更宽泛,政治、经济、两性、热点新闻、社会焦点、生活见闻,似乎无所不包。

让中国的脱口秀演员说“我”并不难,但能跳出“我”的人却很少。不痛不痒的吐槽、谨慎的批判和最后的强行励志,总让有要求的观众觉得似乎缺乏点冒犯精神。只有东方卫视曾经推出的《今晚80后脱口秀》,主持人王自健会直面80后的问题,不避讳高房价的困扰,敢调侃油价飙升。这种不停地自我解构、嘲讽与反省,反而在极短时间内塑造出了“美式脱口秀”的轮廓,让一众年轻观众入坑。

而几年后上线的《吐槽大会》模仿的是美国的《喜剧中心吐槽大会》,采用明星绝对是引起关注最有效的方式。但保守的吐槽尺度让第二、第三季的《吐槽大会》被调侃为“洗白大会”。中国的明星和明星的粉丝,似乎都很介意被冒犯。

所以到底是这届段子手不行,还是这届观众不行?

单口喜剧大多属于轶事派(Anecdotal Comedy),在这个每一秒钟都在发生变革的时代,人们寄希望于通过脱口秀这种形式去享受表达的乐趣,反过来,脱口秀也成为记录时代的载体。这就给表演者设立了门槛,的确任何人不论学历、见识如何都可以说脱口秀,但要成为时代记录者,那种致命的幽默需要建立在对宇宙、世界、生存环境及自身不停思考上。否则,脱口秀就会沦为《娱乐至死》中所说的“一切公共话语以娱乐的方式出现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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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脱口秀真的红了吗?

北新桥一带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北京的演艺中心。最近几年,这里又迎来了“新邻居”,包括北京脱口秀俱乐部、噗哧脱口秀、混逗骡、石老板工作室在内的多家脱口秀线下俱乐部也都开在了这里。他们中时间长的已经说了9年脱口秀,时间短的也坚持了2年。每到晚上的胡同里,白日里看起来像咖啡馆的地方,晚上放几把椅子,就变成了最简单的开放麦现场。

其实中国的脱口秀出现得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晚:1990年,在TVB不得志的演员黄子华,开办了一场名为《娱乐圈血泪史》的“栋笃笑”,“栋笃笑”即stand-up comedy的粤语译法:站得笔直。作为中国第一场单口喜剧秀,这场表演如今看来也不过时,里面涵盖了娱乐圈见闻、人生际遇、生活态度、文化道德、男女关系,甚至还出现了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我读的书少,你不要骗我”。这本是李小龙电影里的台词,没想到30年前黄子华就用上了。

只是整个90年代和21世纪初,内地除了《东方直播室》《实话实说》外,并没有标准意义上的单口喜剧。直到2008年爆火的周立波,才开始让中国观众第一次见识到了本土脱口秀。可周立波的火并没有带给脱口秀多大的红利,毕竟连他自己都拒绝用“脱口秀”来形容他的表演。他觉得他的唱歌、跳舞、模仿已经超过了单口喜剧演员的能力范围,只能叫“海派清口”。

真正让中国人关注脱口秀的是美籍华人黄西,他在美国生活了19年,学理工出身,最后却去说了脱口秀,上过美国著名的《艾伦秀》,也去过白宫表演。2013年,黄西因为徐小平一句“这个民族太沉重了”,决心来北京发展。他在俱乐部表演过,但最后成为了央视的主持人,最终没能扛起中国脱口秀的大旗。

直到2012年《今晚80后脱口秀》的开播,才让中国脱口秀拥有了第一拨固定粉丝,并开了一个先河:向段子手们付费征稿,而不是去抄网上免费又过时的段子。这个节目就像是国内脱口秀的“黄埔军校”,发掘了一批脱口秀演员、编剧,他们中许多人如李诞、池子、王建国、王思文,都是当下中国脱口秀的核心人物。

2017年,中国脱口秀界发生了两件大事,《今晚80后脱口秀》停播,但横空出世的《吐槽大会》《奇葩大会》《脱口秀大会》轮番贡献了点击量。中国脱口秀终于迎来了第一个自带流量的公司和全民级的脱口秀明星:笑果文化,以及它的联合创始人李诞。而笑果文化的董事长叶烽是《今晚80后脱口秀》的总导演。

虽然直到现在,真正走红大众的还是只有李诞和池子,他们已经走在了商业化道路上。最明显的佐证就是,李诞在去年一年上过的综艺超过了13档。不管中国脱口秀是不是实红,至少李诞是实红了,小说销量都超过了20万册。在这样一个荒蛮的早期市场,需要有人站出来聚合资源、打破僵局。也许,脱口秀界也需要一个“郭德纲”或是“赵本山”。

纵观美国脱口秀演员的发现路径,往往是先在线下讲出点名气后,会受邀成为电视脱口秀的编剧。如果发展得好,还可以拥有自己的节目。在美国,各种各样的脱口秀节目占到了电视节目总量的40%。无论是疯狂风格的罗宾·威廉姆斯(Robin Williams),观点奇葩的杰瑞·赛因菲尔德(Jerry Seinfeld),还是走讽刺路线的史蒂文·赖特(Steven Wright),酷爱模仿的乌比·戈德堡(Whoopi Goldberg),甚至还有像亚裔脱口秀女演员Ali Wong那样,用粗鲁的语言和肢体反公众对女性“优雅、得体”的刻板印象的。

有人说,这是一个先有梦想,用梦想造出面包,再用面包反哺梦想的成熟流程。

而在国内的脱口秀还未形成完整生态链之前,更多的演员是在兼职观望。全职的演员大多靠给电视台做编剧、写段子为生,即便在线下小有名气,因为节目少,上升渠道也非常有限。

如今笑果文化已经拿到了C轮融资,大家都在等着看李诞要如何“花掉”这笔钱。除了精品节目《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周六夜现场》外,他们还和喜马拉雅合作推出了《幽默工具箱》音频课程、打造脱口秀训练营、创立了线下脱口秀平台笑果工厂,一场略有名气的脱口秀演员专场票价从120元~288元不等,如果是“拼盘大杂烩”,票价只要五六十块。

我们也看到了他们还在尝试将粤语地区的栋笃笑、日本漫才、对口脱口秀推向更大的舞台。正如笑果文化CEO贺晓曦所说:湖南电视台教育了我,不能只做制作公司,一定要做产业。

1962年,强尼·卡森(Johnny Carson)在美国开创了主持人单口秀、嘉宾对谈和娱乐表演糅合在一起的节目形式,彼时美国人见面打招呼,不是问“吃了吗”,而是问“昨晚看卡森了吗?”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在《脱口秀大会》第二季开始时,李诞说,在机场遇到别人和他合影,对方说:“李诞,很喜欢你在《奇葩说》里的表现”——当时,他甚至还没去《奇葩说》。

李诞的存在感越来越高,但中国脱口秀的存在感还是很低。但无论有多少人败下阵来,中国脱口秀依然会在小成本、小范围的试错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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