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总病危。
接到电话的时候，江毅成刷牙正刷到一半。
他随手抓起一条毛巾，擦掉嘴上的泡沫，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下属的报告。
挂掉电话，一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左侧脸上还有一点残留的泡沫，粘在干净的皮肤上，像一颗小小的饭粒。
江毅成对着镜子，仔细而利落地把这点残留的泡沫刮掉。
他再次审视了一遍镜中的自己，转身出门。
02
今年的天气真是奇怪，明明已经过了立冬，却还雾气腾腾，浓重而潮湿的雾气在距离地面二三十米的空气中聚集，前方的建筑物似乎和仙境一般。
江毅成打开雨刮器，浓雾沉重地化成了细密的小水球，一层层扑面而来，密密匝匝地铺在前档玻璃上。
去医院的路程需要三十分钟。
江毅成看着眼前的浓雾、小水珠，路口又堵车了，一片赤眼的红色汽车尾灯。
他想起了林总和自己一起披肝沥胆的日日夜夜。
03
林总和他，是工作上的搭档，确切地说，他是林总的副手。
九年前，他刚加入这家制造日用品的公司，林总是负责带他的小组长，可以说，是他入司的启蒙师傅。
后来，公司要在这个城市设立分公司，那时没人愿意去，林总看准这是个机会，主动申请过来，并且把他也带上了。
分公司开创初期很艰苦，没有资源，没有客户，没有地位，没有人才。
林总和他那时就像打了鸡血，白天亲自去跑客户、拉资源，晚上一轮轮地改方案、搞创意。
林总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必定要做出些样子，否则他不会放过自己。
他和江毅成，带着十几个年轻人，从无到有，把一个当初没人愿去的分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现在已经在公司收入份额中顶半边天。
04
江毅成内心很感谢他。
是他，在自己刚入司的时候，手把手地教自己，毫无保留地传授他的经验，让他很快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成长为业务骨干；
是他，在自己认为前途迷茫失去斗志的时候，毅然把他带入这个新分公司，自己才有机会这么快提拔为公司最年轻的副总；
是他，在他困顿无助的时候，给他支持、鼓励、安慰，帮助他重振旗鼓、再上台阶；
是他，在他气焰日盛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敲打他，提醒他要低调谦虚、不要得意忘形……
他们一起在客户那里吃过闭门羹，一起在公司领导那里挨过批，一起在办公室彻夜加班熬通宵；
他们一起舔尝过失败的痛苦，一起承受过背锅的委屈，也一起享受过成功的喜悦。
太多太多的往事，冲开记忆的闸门，排山倒海般向江毅中袭来。
可能就是因为那几年天天熬夜、压力太大，他才会得这个病。江毅成心里想。
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刺痛，眼角湿润。
05
林总得的是脑癌。
从去年发病到现在，经历了一轮轮的化疗、放疗、手术，他像一棵渐渐被抽干元气的树，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生机盎然。
江毅成亲眼看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风华正茂、斗志昂扬的职场强人，变成了一个日渐消瘦、气若游丝到现在只能躺在病床上等死的病人。
那种过程，对病人本身无异于凌迟的痛苦，对身边的亲人、朋友乃至同事都是一种精神的巨大打击和折磨。
你会绝望，因为在疾病的面前，人的能力显得那么渺小，你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渐渐被抽去生机，却丝毫无能为力。
你会悲痛，因为每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他的生命都不是单纯的个体，而是牵扯着家庭的幸福、朋友的情谊乃至事业的兴衰。
你会怀疑，因为一个鲜活生命的逝去，会对周围人的价值观产生巨大的冲击，你会不自由主地开始反思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用生命去交换某些东西是否值得。
06
对于江毅成而言，林总的病情除了因为他是自己多年并肩的战友而让他倍感心痛以外，还有让他更操心的，是公司的事情。
林总生病治疗的这段时间，因为不确定他的病情会如何发展，再加上出于人性化的考虑，公司并没有再委任新的总经理。
所以，分公司上上下下，一直是他一人在支撑着，团队的管理、业绩的提升、客户的拓展，所有这些，让他殚精竭虑。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每天早出晚归、废寝忘食、不辞劳苦，处理各种大事小情，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以前，林总在的时候，大家总笑称他是这个分公司的爹，现在，变成了他江毅成当这个爹。
不过，他这个”单身爸爸”当得还不错，在他的尽力操持下，分公司不仅保持了以往的业绩，而且略有上升。
07
在江毅成心里，不仅把林总当成自己在职场上的导师和搭档，也早就把林总当成了自己的大哥。
多年的共事，积淀了一份丰厚的情谊。
林总生病，江毅成在心痛的同时，一直积极帮着张罗，联系医院、寻找医生，皆是全力以赴。
原本以为林总的病情影响不大，手术后应该可以很快恢复，没想到手术后好了一段时间，病情又迅速恶化，癌细胞很快向全身扩散。
江毅成一直真诚地希望林总的病能好起来，希望他尽快回来，就像以前一样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办公室。
有一次，江毅成去拜访一位重要客户，谈完正事随便闲聊，对方突然问，听说你们林总得了癌症？
江毅成一怔，坏消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总是出乎人的意料，随即自然地回答，是，正在治疗，已经好转了。
客户拍拍他的肩膀，说江总这可是你的机会啊。
08
江毅成当时并没有正面回复。
客户的暗示他当然心知肚明，可是他想自己还没有堕落到如此卑鄙的地步。
不过，这颗种子一旦种下，就像顽强的爬山虎，在江毅成的心里生根发芽，并悄悄用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速度蔓延、攀爬，很快占据了他内心的阵地，将他过去坚持的正直、情谊、人性排挤到一边。
他想，已经进公司这么多年了，一直是个副总，凭着这些年的积累和功劳，自己有能力也有新资本再上一层楼。
他想，自己年龄也到了，再过两年就到公司规定的升职限龄，机会已经不多了。
他想，公司涌现出一批又一批年轻的骨干，说不定哪一天就把自己代替了，现在工作压力越来越大，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年。
这些想法像鞭子，在他脑海中来来回回地抽打，让他头痛、纠结、挣扎。
09
现在，江毅成开着车，赶在去医院的路上。
林总这一次入院，情况已经非常不妙，医生早已通知做好最坏的打算。
很有可能，这一次大限已到。
江毅成又想林总和自己一起同甘共苦的那些过去，禁不住一阵心酸，泛起眼泪。
重症病房的门外，已经围了一大群人。
江毅成走过去，有林总的家人、亲戚、朋友，还有几个公司的员工。
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安慰林总的家人。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是林总的女儿。
看着这一切，江毅成内心翻江倒海，伤心、难过、同情、感慨，扑腾着翻滚。
一个多小时以后，医生从里面出来，向大家宣告早已预知的结果。
家属放声大哭的声音淹没了江毅成，他心里悬吊着的一个称砣，终于坠落。
他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为逝去的人哀叹，又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
窗外，有一棵仅存了几片叶子的银杏树，一阵北风吹过，最后一片黄金色的叶子终于也坚持不住，带着无限的忧伤飘落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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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爱写故事的天蝎座，用故事讲述人生的爱、痛与真实。个人微信公众账号：当时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