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征文 |平凡的你却是我的传奇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奶奶赵凤兰女士。整整六十年,她没有离开过新疆这片土地,其中五十四年立在地上,还有六年,睡在土里。


稀疏的头发在脑后绾一个发髻,穿着老式的对襟褂子,慈眉善目里总透着点逆来顺受,小心翼翼中可看出人生坎坷——作为一个年过八旬的老祖母,这样的形象是不是非常深入人心?

然而,我的奶奶却几乎是这形象的对立面——她总是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虽已花白但发质坚硬又浓密,因此有几根总是倔强地立着。那高高的眉骨下,深陷的眼窝似在诉说着一生所经历的风霜,但一双眼睛却总是炯炯有神。她爱穿一件小翻领西装,利索的直筒裤,再配上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走路就像带着风,七十多岁还骑着她那辆轻便自行车走亲串友。这样一位老太太,辨识度够高吧?

奶奶抽了一辈子烟,我们嗑瓜子吃零食的时候,她总是惬意地点起一支烟。

我半带批评半带询问:“奶,你是个女人咋还抽烟唻?”

“年轻时在老家就会抽了,习惯了,戒不掉了。”她不生我的气,但却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好烟。”我给奶奶许下的诺言,却始终没有兑现。


我从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家里完全由奶奶一手领大的孙辈还有大表哥、我弟弟、小表妹、小表弟。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一年到头总是有忙不完的活计。

春天积雪刚刚融化,奶奶就开始忙着种菜,房前屋后的每一寸土地都充分利用,每一畦种什么菜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奶奶侍弄菜地很精心,见不得地里有一根杂草。每年开春我们都能早早吃上一顿韭菜鸡蛋饺子,因为奶奶总是及时给韭菜盖上简易的塑料大棚。

当柳树抽出了新枝的时候,奶奶就开始准备编篮、筐了。她精心挑选细长的柳条,先去掉树皮(我是她的小帮手,用奶奶特制的工具,只需来回两下,一根柳条就褪去了外皮,变得雪白),为保持柳条的柔韧,还要用冷水浸泡。奶奶编得很快,只见她一双手灵巧地舞弄着柳条,一个直径约30公分的菜篮只用半个钟头就能一气呵成,而且整个篮、筐除了柳条不需要其他任何材料,非常结实耐用。奶奶编的篮、筐用途很多,样式也不同:一般装菜用的没有什么花样,有提手的、深一点的是篮,没提手的、浅一些的是筐;用来装馍的是更浅一些的筐;像盘子一般、带花纹的小花筐是逢年过节用来装瓜子、糖果的。奶奶的巧手远近闻名,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家家都用过奶奶编的篮、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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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编的花筐我一直珍藏

夏、秋两季奶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青壮年都忙着工作和地里,奶奶除了做饭、洗衣、伺弄菜地,还要带孙子、外孙,简直是一刻不得闲。

每当夏收的时候,奶奶都要抓紧时间去捡拾收割机漏割的庄稼,每年都能收获几麻袋麦粒和油菜籽。她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的身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新疆漫长的冬天长达半年,奶奶每年都要做几十双布鞋。那时候无论大人小孩都穿自家做的千层底布鞋,每人一年至少需要两双单鞋、一双棉鞋。做鞋的工序挺复杂,在奶奶的指挥下,家里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型布鞋厂:我妈、姑姑、婶婶们有的熬浆糊、有的打“铺层”(把碎布用浆糊一层层糊起来,用来做鞋底的料子),待“铺层”晾干了后,又要纳鞋底、剪鞋样,就连纳鞋底的麻绳都是她们自己搓的。

每年冬天奶奶都给我们做过年的新衣,那可是每个小孩盼了一整年的。我的上衣口袋、膝盖上都绣着小动物,那是心灵手巧的奶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大年初一小伙伴们结伴去拜年,我的新衣服总是让众多小女孩艳羡不已。

在我小时候,全家人冬天穿的棉衣棉裤也都是奶奶自己做。每年入秋后,奶奶都要把旧棉衣拆了重新絮上棉花,小孩子长高了,还得接一截衣襟、袖子和裤腿。

奶奶除了教自家的女儿、媳妇做针线活,还细心指教那些慕名而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所以农闲的时候家里总是热闹非凡。忙碌之余,奶奶还很有娱乐精神,她的记性特别好,听过一两遍的戏曲就能学得活灵活现。不仅如此,奶奶还会创作,她即兴自编的顺口溜常常让大伙捧腹大笑。我常想要是奶奶年轻时有电视选秀节目,她准能出名。

那些大婶、大娘总是亲热地称呼奶奶“老排长”,我一度以为她和爷爷一样是退休干部。直到有一次听见奶奶和爷爷吵架,她气呼呼地说:“要不是你背着我给我办了退职,我咋会到五七排去当家属?”

我好奇地问:“什么是五七排?”

小姑告诉我,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是半军事化管理,职工就像部队的军人,是有编制的,退休后有退休工资,但五七排的家属没有编制,也就没有退休工资。

后来我才慢慢了解事情的经过:爷爷是从部队转军垦的,自然是有编制的;奶奶是1956年第一批进疆的支边青年,也是有编制的。可是有一年上头动员女职工退职,号召她们为家庭承担更多责任,同时给兵团减负。当时爷爷是大队长,第一个积极响应,悄悄给奶奶办了退职,奶奶好长时间被蒙在鼓里,等她知道消息,自己成为家属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虽然奶奶后来被任命为五七排的排长,但排长也照样是家属。

奶奶一直都是出了名的聪明能干,虽然她身材瘦小,但是干活从来不怕苦不怕累,头脑又极灵活,没上过一天学的她,心算比队上的会计打着算盘还快还准。本来上头是要给她提干的,可她不愿意当官,领导好几次找她谈话,她总是那一句:“我就愿意劳动,当官我可干不了”。后来由于她不经同意就开小差回了一趟老家,被狠狠批评了一顿,领导也就不再提给她提干的事情了。


奶奶为何会开小差?她又是如何从中原来到西北边陲的?那故事就得从头说起了:

1927年初春,一个普通的日子,鲁西南大地上的一个村庄里,略有几亩薄田的赵家添了第三个闺女,取名凤兰。

这个闺女跟俩姐姐完全不一样,从小就皮实,喜欢爬高上低,又爱打抱不平,村里有个好欺负人的小地主一见她来,扭头就跑,边跑还边喊:“三阎王来啦!”凤兰就在后面跺脚、拍手假装追赶他,吓得小地主摔个狗啃泥,惹来一群小孩的哄笑。

那时候都重男轻女,父母只让家里的两个男孩去学堂念书。凤兰倚在学堂门槛边玩,兄弟不会背的书她倒先会了,先生提问的时候,有人在那坑坑巴巴,她就忍不住背出声来,令先生啧啧称奇。不过即便令人称奇,父母还是认为女孩子不该读书,也不能总到处疯玩,得裹小脚,还得和姐姐们一起学针线活。

我曾好奇地让奶奶脱了鞋给我看过她的脚:那并不是什么“三寸金莲”,奶奶都是穿34码的鞋子,比一般人略小一点。只是那脚毕竟小时候被裹过,已经有些变形:五个脚趾头向中间互相挤,显得大脚趾旁的那块骨头特别突出。

言归正传,凤兰的针线活学得很快,但对裹小脚却拼命反抗。大人不能一天到晚看着她,姐姐又根本拉不住她,一转眼的功夫她就拿剪刀撕开了裹脚布,挨打挨骂之后也照样,反复多次,大人实在无奈,干脆不管了,她才算保住了这双基本正常的脚,不像两个姐姐,一辈子走路都颤颤巍巍。

凤兰有了这双大脚倒也真好,行动比姐姐们方便多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原的那几年,村里人动辄就要钻山沟躲藏,女子们还随时往脸上抹灶灰,没裹成小脚的凤兰不仅自己跑动利索,还能帮着招呼姐姐和弟弟们。

一转眼凤兰也有十八岁了,搁那个年代已经算是晚婚了。有媒人上门提亲,男方是个秀才,品貌都好,家境与赵家相当,三代单传。凤兰即便性格像个男孩,在那个年代婚姻大事也只能听父母的,不久她便过了门,嫁到翟家做了媳妇。

家常日子像流水一般,到村里土改那年,凤兰已经生养了一儿一女了。老百姓闹不清什么国家政策,土改本来对勉强算个中农的翟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偏偏凤兰的婆婆翟窦氏糊里糊涂地道听途说,在干部登记家庭成分时专门要求给记个“富农”,老人家的心思是“富农”显得家里殷实,将来孙子好娶媳妇。可惜老太太不知道新社会新气象,如今是穷人当家作主了,她这一报“富农”不要紧,一家人从此变得低人一等,走哪都被指指戳戳。

凤兰历来是个要强的人,自己一直勤劳务农,男人虽说识文断字,也不过是个穷秀才,从没剥削过谁,咋就成“富农”被人瞧不起了?她纵有百般不服气,可是人家当面说的时候可以争辩,总管不住人家背后说道呀。

就这样窝火憋气地过了几年,事情终于在1956年有了转机。那年各村都来了宣传队,号召年轻人去支援新疆,尤其是“不论成分”这一条,让凤兰动了心。她和男人商量全家一起去,却被泼了冷水,婆婆也劝她:“都三个孩儿的人了,背井离乡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巧的事,再说小闺女才一岁多呢!”凤兰的倔脾气上来了,她可不愿再在这里继续当“富农”了,她非要到新疆去闯个新天地不可。在家里吵闹了几天,眼看报名的期限到了,男人就是不愿意去,凤兰一气之下自己去报了名,跟着一大群人就奔赴几千公里以外的新疆了。临走她留下一句话:“等俺安顿好了就回来接孩儿,到时候你还不愿走咱就离婚”。

用凤兰自己的话说,新疆真远,也真荒凉。当时的乌鲁木齐顶多像个村庄,再往北走,连房子都看不到一间,人们就在那样的荒地上挖出半人深的坑,上面盖上树枝、荒草和油毛毡,建成了住房——“地窝子”。

面对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凤兰一点都不怕苦,但也没敢想回去接孩儿,毕竟这条件大人都未必吃得消。那时候通信不便,连着几年,凤兰和老家断了联系。直到六十年代初的那场自然灾害来临,听说内地饿死不少人,凤兰坐不住了。

她去请假回家,领导不批。但她铁了心要回去接孩儿,心想这里就算再艰苦,好歹也饿不死人。就这样她开了小差,赶回老家去了。

到了老家才知道,这几年家里发生了很大变故:男人在她走的第二年就病逝了,婆婆一个人带不住三个孩儿,只得把最小的孙女交给了别人抚养。凤兰又伤心又着急,赶紧去找小女儿,可人家已经养出了感情,死活不肯还给她。万般无奈之下,凤兰接了婆婆和俩孩儿,还有两个姐姐家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一路波折回到了新疆。

再后来,由组织做主,凤兰和一位忠厚老实的大队长——也就是我的爷爷周成发,重新组建了家庭,又生了一儿一女。她的四个儿女以及外甥、外甥女们,都在新疆扎下了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个大家族至今已有百余人。


这位凤兰,就是我的奶奶,一位性格倔强却又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她一生没有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但在我的眼里,她却是传奇——因为她是那样的敢想敢闯,是那样的坚韧不拔,是那样的聪明伶俐,是那样的自由任性。

如今奶奶已离开我们整整六年了,这期间每次想到她我都肝肠寸断、愧悔难当,因此一直无法提笔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直到最近,当我我再次跪在她的墓前时,突然间感到心静如水,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写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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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与我、表妹2001年的珍贵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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