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恋

尸恋_第1张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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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早未见晨曦,张家口的渔民们驶着船下水了。领队的年轻后生叫梁棋,短发,只穿了件单薄的坎肩,青色的长裤,裤腿儿挽了几圈,腹肌在风吹起的衣服下若隐若现。他刚接过刘老鬼的活计,混在一群皮松瘦宵的老渔夫当中,看着有些另类。

这群人是川江上一条移动的生命线。刘老鬼名上加个“鬼”字,也是为了与寻常的渔夫相区别。整个船队驾船驶出去除了捕鱼,就是救人。

救活人,也救死人。

(一)

“棋小子,你接了老鬼的手,可是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嘞!”船队的二号领头,秃顶的王二麻子驾一艘乌篷船,嘴里叼着根烟斗,咧着大嘴。苹果木的斗柄被摸得光滑如玉,经阳光照射闪烁着亮光。

“二叔,这活儿总得有人做。我不接,小家伙们不接,之后川江就成一条死水了。”梁棋划着船桨,如一叶浮萍飘荡在江面上。

川江水流湍急,从云贵高原上倾泻而下,至九家嘴拐口急转弯,流经腊木洲时将其横切成两块。因此,河道变成三条。最后,三条水在甘家口汇聚,水浪滔天,千里迢迢,流到境外。川江虽然流量无法与长江、黄河等相媲美,其危险程度却丝毫不亚于那些经常出现莫名事故的河流。

“柱子,快看看前面那些漂流的东西,有没有活的。”柱子眼睛好使,被老渔夫们称之为“船队的眼睛”,原先在刘老鬼船上。梁棋替掉刘老鬼后,跟着王二麻子。还别不相信,江面上沉浮的东西,有没有气儿的,柱子一看一个准。若是在这穷乡僻壤里有个卖彩票的站点,肯定稳赔。

“又一具死尸。”柱子话不多,金口玉言。

船队横过江面,向物体漂浮的方向靠拢。近了,才看的清楚。淡绿色的袄袖上绣着青花纹样,披散的乱发在水里揉成一团,颈项雪白,十分柔美还带些妖异,裸露出的手臂已被江水泡的水肿,指甲间隐隐带血。众船一字排开,迅速的围起尸体。船夫们稳住船后不再动弹分毫。梁棋从船尾找出一个盖的严实的罐子,抓了一把鱼米,高扬起手将米撒进江里,嘴里念念有词。众人无言,沉默着看完这个简单的仪式。

“水鬼”这个行当里有很多规矩,必须一项一项谨慎的来,否则沾了“晦气”,给自己惹来麻烦事小,有的甚至因为操作不当给方圆几里的村子引来血光之灾。

梁棋撒了渔网,要将女尸网住,一来二回的摆弄竟险些跌下船。江水涛涛,冲击力太大。围拢在一起的船队也差点被冲散。

“大家撑稳喽,棋小子再加把劲儿!”王二麻子挪开嘴边的烟斗,朝众人大声喊话。此刻的川江水涛浪惊天,滚滚江水有如响雷在耳边轰鸣。他沉了沉气,对围在一起的船队放声又喊了一遍。

终于在一刻钟后,满头大汗的梁棋将女尸和她周围的东西收进了渔网,他迅速在船尾的木桩上打了个结,拴紧。女尸顺着水流冲梁棋的小船漂去,之后越过船头,连带他的船跑出去几十米远。

“嘿,真是怪了,今天这尸体有些不太对劲儿啊!”四船的毕老九目中含光,心中升起一道不好的念头。他看向众人,似乎也从他们隐晦的表情中看出了些端倪。

“今儿就先收工,回去让老鬼看看这是个什么情况!”王二麻子环视了一圈,放低声音,朝这些沉默不语的老渔夫说道。众人皆点头,心中隐隐充满不安。

“停下来,不然我不带你回家了。”远处,带着几分惊怒的梁棋大声呼喝。手忙脚乱的他堪堪站稳后,扶住船桨,迅速镇静下来。

梁棋朝女尸喊完话后,船体竟真的不再摇晃,一动不动的停在原地。任江水如何冲击,船体都稳如泰山。

隔着有些距离的船队亲眼见证了眼前的场景,个个目瞪口呆,有惊讶,也有背脊发凉。

“不能把她带回去。”柱子开口,轻声说了第二句话。

“走着哩,回去打鱼!”王二麻子招呼大家往回赶。一周一单,大家出来拿命赌,为生活,也为生计。

梁棋的小船因着早先被女尸撞出去一段距离,回来的路上仍然划在前面。今天他是无法打渔了,但也高兴的合不拢嘴。打捞上来的尸体自然是要装进棺材里,放在河岸边等着人来认领的。遇上富裕的大户,一次赏金就够几年痛快的挥霍。

走在钢丝上的日子,有精彩,也会有失足。若是尸体碰不上人来寻,迟早会腐烂。夏天,尸体坏的速度更快,腐烂之后,容貌、形体等自然不会再那么真切,还会散发尸臭。到时,来认领的家属给的钱财也少。

总体来说,梁棋并没什么担忧,对“领尸”这件事充满信心。哪有自己家的亲人尸骸不见没人寻的道理。

“棋子,这女尸不能带回去。”柱子目光幽幽,盯着女尸看了好一阵,隔着船队,朝驶在前方的梁棋喊话。只是过了很长时间,大伙儿都没有反应,依旧不紧不慢的驾着船朝张家口的方向驶去。

发生了什么!柱子暗惊,汗毛刷的竖起,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静止,望眼不见前方,四周乌黑一片。柱子只能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有肌肉伸展的聚力之音,有呼吸如飓风的隆隆作响,有肠胃里咕叽咕叽如同鬼魅幽魂尖叫和狞笑的淫糜之声。此刻,是惊悚的,也是可怕的。

时间过去,流水声渐起,船队上的船夫们喝骂嬉笑的声音也恢复了。柱子呼吸急促,心颤不已。碰到鬼压声了!

船尾的王二麻子突然唠嚎了一声,让大家加快速度。柱子直接软倒在船上,惊出一身虚汗。

“柱子,咋的啦?”众人听到船体摇晃的声音,都是停下了摇橹,转身惊疑不定的看向落在船队后面的二船。

“没,没啥,大家继续走就行!”柱子没将刚才亲身经历的事说出口,他觉得摊上事儿了,回去得赶快找老鬼看看。

船队的老渔夫们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相互间配合默契,自然知道柱子口不从心,也不多问。捞上来的尸体是不能半路丢掉的,有种说法是如果半路丢失了尸体,死者的魂魄会一直缠着赶尸人索要肉身。大家伙儿心里明白,麻利的收网往回赶。

(二)

船队行至张家口的的海滩边,柱子连滚带爬的下了船,急匆匆朝着村里刘老鬼的住处奔。大家伙儿麻利的收拾了渔具,将船绑在船桩子上。

等了一段时间,听到村里人叫嚷,却始终不见刘老鬼和柱子赶来。王二麻子坐不住了,朝四船的毕老九和六船的马幺吆喝,让他俩回村里看看。

两人不做声,跳下船便走,在沙滩上印出两排清晰的脚印。

两人去时不长,便回来了,刘老鬼尾随在后。三人成行,还带来一则爆炸性的信息——柱子死了。被村里人发现的时候,口吐白沫,脖颈折断,还冒着热乎气儿,只是生机全无,眼睛呆滞的望着海滩。

众人心里发毛,即便都是经历过些事故的老渔夫,也是无不感到一阵恶寒。

几人将女尸拖上岸,为女尸翻转了身。一张精致的面孔映入众人眸里,柳眉杏眼,琼鼻小口,几缕乱发黏在脸上,更是增添了几许诱惑。女尸脖颈雪白,青衣湿乎乎的黏在身上,一只玉手安放在饱满的胸前。只是众人看去,女尸的指甲似乎很长,泛着妖异的光芒。

“这……”毕老九眼眸里放出精光,嘴角噙着淫笑。刹那间,他收敛了笑,向刘老鬼看去。

刘老鬼不含糊,嘴里念念有词。片刻,他表情严肃的向众人交代了一些事情。众人听完,马上认真去准备。这次要盖桃木棺!几位老渔夫听出了其中的严重性。这具女尸生前可能有大怨,需谨慎对待。

女尸会否变成女鬼,需要盖棺定论。“水鬼”这个行当特别注重仪式。行当里相传:水里的尸体被打捞上岸,失去记忆的神魂还会在水中徘徊。水鬼打捞尸体不仅要撒米喂鱼以防止江河中的鱼儿啃食死者肉身,还要为在水中淹死的人招魂。若能招魂成功,算是功德一件,死者能步入轮回;招魂失败,就是为自己和身边的人积怨,未能上岸的死者神魂迟早有一天会追寻着自己的肉体走过的痕迹,找上门来纠缠。

夜晚,星辰密布,月光如华。刘老鬼从被窝里拽起熟睡中的梁棋,俩人打着哈欠去海岸边给女尸守灵。别人不需要做的,水鬼却是要格外注重。

两人借着月光,匆匆行来。隔着老远,就看到有人影在棺材里翻动。这可真要把两人吓尿了。莫非遇到了传说中的恶鬼还魂,这样两人走不脱,村子也注定要跟着遭殃。

两人跑回村头折了几根桃枝,抹去树叶和杂乱的枝杈,硬着头皮畏畏缩缩的走回棺材旁。此时,棺材还留着一条缝,两人凑上前去。只见女尸衣着凌乱,胸口、腿边露出大片的雪白让人浮想翩翩,眼角似乎还有泪痕留下。

“这他娘的是谁做的,还是人吗?”平常文质彬彬的梁棋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是他将女尸打捞上岸的,却没保护好她最后的尊严,他良心有不安。

辱尸,这种非人哉的行径可是会遭天谴的!

两人挪开棺盖,梁棋上前抱出女尸,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裳,暗自流泪。刘老鬼伫立在一旁看着,轻叹了一声。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究竟是谁,贼胆包天,做出这种反人伦的事情。一定要查清楚,还女尸一个公道!

梁棋给女尸整理好衣冠后,两人合力将她抬入了棺材。尸体并不僵硬冰冷,相反,两人接触的地方似乎还带着几分柔软和余热。

两人盖好棺木后,寻着棺木旁的蛛丝马迹发现了一行足迹,只不过足迹最终走向了海里。海水清澈,两人暗自心惊,对视一眼后默契的朝村里的住处走去。

这件事,不用他俩管了。冤有头,债有主,恶人被鬼魂纠缠,葬入了大海。

(三)

夜深,梁棋入梦。

月光如水。月华里一个绝美容颜的女人走出,坐在梁棋身旁,一身青衣上缀了青花,青丝柔顺铺展在胸前背后。女人的面前一团雾气遮挡,看不太清,只从中能看到两只血红的眸子,泛着妖异。女人静静的看着他,指甲一寸一寸的长出。

梦里的梁棋似乎感到有人在身边看着他,坐起身来,不满的对女人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快走!”

“我舍不得你,又回来寻你了,你能不能跟我一块走。”女人沉思片刻,有些哽咽的说道。

梁棋摇头,“我们的路已经不同了。如果有轮回转世,我们还会再见的。”

“可我……”

梁棋牵过女人的柔荑,将她揽入怀中。女人入怀,猩红的眸子恢复了明亮,长出的指甲也在慢慢褪去。

“这一世,我又负了你。”梁棋鼻间贪婪的嗅着女人的玫瑰发香,将她抱的更加紧了。“你将我心带上一起走吧。”

“这怎么可……”女人从梁棋手臂里挣脱,怔怔看着他,眸间湿润了。未说出的话也被一个沉重的吻堵住,冰冷的唇齿间摩擦出火热的情愫。

“你不会死,你要永远给我活着。”梁棋低吼一声,手捏龙爪,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颗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心脏“怦、怦”跳着,其音如雷,震动的整个房间都要崩塌一般。梁棋把自己的心脏放在了女人的胸口。

思绪停留在欲要窒息中的女人努力摇着头,亮丽的眸里终是淌下一丝滚烫。少时,女人复活了,从一缕幽魂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要去征战了,出发前还是想让你走。”梁棋并指擦过女人的秀发,斩落下一缕青丝,放进了自己的胸口。

“我……”

“若有轮回转世,你等我。”一方世界打开,冰封在一口棺中的女人被送进了混乱的时光空间中。

“唉,王上,您又何必呢?”幽暗之地里闪出一道黑影。

“刘老,战况如何了?”

“怕是我等此生要终结于此了,陛下还是……”黑影摇了摇头,又消失在黑暗中。

寒风凛凛,梁棋大汗,从睡梦里挣脱,大口喘着粗气。明明大门是上了栓的,怎么开了?

梁棋惊疑不定,重新关了门。浓浓睡意袭来,他重新陷入了睡梦中。

女人飘忽不定的出现在他身侧,愁绪满容,“我该走了。”

梁棋不解,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片刻,女人悲叹一声,起身行了一礼,“我不属于这方世界,你也终究不是他。”

梁棋有些失望。

“昔日之心,我还是带在身上。我已身死,千百世后,若你还留有执念,可依心去寻我。我相信你还会归来。”女人郑重的说道。而后,她一声轻笑,“有俩人有眼无珠,我带走了。”

话音未落,女人已烟消云散,消失在了空气中。

翌日,梁棋起床。

云朵飘飘,阳光明媚。

村里人在海岸边发现了飘回来的毕老九尸体,浑身散发着尸臭,尸斑遍体,像是死去多日。

刘老鬼传来消息,女尸不见了。

几日后,村里人发现柱子和毕老九的尸体也不见了。

想象中的村祸没有发生。

后来,村子的发展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渐渐的繁荣起来,成为了西南边陲一座小有名气的城镇。

附近几个村的村民相传,曾在川江里见到过三具浮尸,眨眼间就不见了。没几个人相信他们口中的“胡言乱语”,张家口的村民也笑口不提。

如今,没几个人愿意再去做“水鬼”了。川江上也有了国家专门组织的打捞船队。天下何处不青山,死在哪里,葬在哪里,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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