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15】
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生命就像一场噩梦。这个时代,世界上的人们被鲜明地划分为两类:对自己的生命感到恐慌绝望的,和凭借着恐慌绝望厚脸皮地活下去的。
而我,属于前者。
精神病院早已不属于精神不正常的人。相反,对自己的生命有着清晰认识的人却被遣送到那里。无尽头的恐惧,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质。这是我们最害怕的事情。我曾经用瓷片滑过自己的静脉,看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出来,然后悲哀地想,这该是多么肮脏的血液。
肮脏。
同我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样,我无从知道在自己的血液里,混合了多少种生物的基因。
它们在我身体里面潜伏,把曾经那么澄澈干净的人类的血液,污染成一座硕大的化工厂。
——更悲哀的是,这还将通过不可避免的繁衍传递给我们的后代。而我们,只能看着物种的紊乱,身份的紊乱,归属的紊乱,一一荒唐上演。
阻止的代价是毁灭。
而这场游戏一旦开始,就无法终结。
有的时候我站在房间里看着一望无际的雪原。有时和其他人开玩笑说每天都像是世界末日。
恐惧不单单来自自身。小冰河期带来整个北半球的冰封。太阳的光线那么微弱,简直可以双眼直视。
有这么一次,安格站在我身边冷静地说,你相信吗,如此大面积的寒冷竟是由于地表区区两摄氏度的降温。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眉间风雪沉寂,眼神却说不出地凌厉。
她说,小潭,有时候我想,我们究竟算是什么。基因技术的失败试验品,现在被当做分析的标本住在这间研究所里?而那些研究我们的人,他们又何尝不是试验品?我无从知道十几个世代前的社会怎么会让一帮疯子研究出这种东西。他们缺乏完美是吗?那么我们算完美吗?咖啡加牛奶可以很好喝,可是柠檬水加牛奶呢?柠檬水加牛奶再加上葡萄汁呢?
我知道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安格惨然地笑着,说,我们现在可是真真正正地深陷绝望了。哈。她指着窗外的雪原说,整个世界都要把我们逼疯呢。
忘了对你们说。我是小潭。和安格住在同一个套间里,作为研究所的分析标本。
我们的食宿、活动都受到全程监控,一周一次的血液检查,每天两次体征监测尿液分析,还有一周两次从某某权威机构调来的心理医生来调控我们的情绪观察我们的精神变化。
安格说得对。整个世界都要把我们逼疯。
而我们的乐趣也仅仅是通过一切渠道获得我们想知道的知识,把整个研究所的构造研究透之后商讨出逃对策,在电脑面前把所有的密室逃脱游戏都艰苦地攻克,读大堆大堆的古老的科幻小说,对着雪白的墙床单窗帘和雪原发发牢骚识识愁滋味。
哈,我们才十七岁,可是我们就像活了几个世纪一样。
我们的生命似乎根植在古老的书籍资料上。我在阅读的时候感到由衷的贪婪,周围的世界统统消隐,自己似乎成为了很多很多世纪前干净纯粹的人类。
然而从书页间抬起头来,有时会对上安格的目光。她总是冷冷地说,小潭你骨子里就是一只生活在大英图书馆里的老鼠。没错就是老鼠。我以标本的名义发誓你有老鼠的基因。
这时我总是对她骂一句草泥马抓起一本书想要扔过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勇气。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安格是个好女孩。
安格挺漂亮。一头浓密的海藻般的长发。双眸璀璨若星辰。瘦高。
还有更多的。耳朵变了形般的细长。牙齿异常锋利——虽然它们洁白整齐得就像打磨过的珍珠。指间有薄薄的一层膜,像极了变形的蹼。双腿细长,并起来简直就是鱼尾。她的眼睛漂亮极了,一绿一灰,在猫眼里也是很罕见的。另外她拥有超越人类的智商,按照比例,她的大脑比纯种人类要大百分之二十。
闲极无聊我们会分析各自的基因。不用说如果去掉部分体征安格就是一尾美人鱼。而我——安格曾经亲昵地挂着我的鼻子说小潭你是我看到的最接近纯种人类的标本。
仅仅在每个月的特定几天我的背上会布满鱼鳞,然后大把大把地脱落。其他的,也仅仅是听觉异常灵敏能够接收到次声波罢了。安格曾经拿了本华莱士对我说诶呀你要是在那个时代一定就被解剖了,至少现在你不会。
我和安格因为具有相似的鱼类的体征被分到同一个房间。据说人类还可能是从鱼类进化而来的呢,我们总是说说不定他们搞错了,我们才是纯种人类。
然而我们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
事实是摆在面前的。研究所里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类。我们曾经翻开一大堆哲学书,看到有“上帝拥有人类的模子”这样的说法。我曾经想过,现在,上帝的模子一定是出了问题。
或者是我们本身出了问题。
二楼的房间里有一个全身碧绿的家伙。与他同一个房间的拥有青蛙的舌头。我们隔壁住着放在从前就会被称为狼人的女孩。研究所的所长和她有类似嗜好,牛排从来都是三分熟。
“这是不是疯人院。”又一个满月的晚上,我听到隔壁的女孩在房间里躁狂不安。安格在邻床上翻了个身,偷偷嘀咕了一声,再次陷入睡眠。是夜,我听到了比她能听到的更多的声音。某个拥有海豚基因的家伙正在哭泣。这种哭泣就像大提琴的低音,从来都让我深深地叹气直到心碎。
据记载,基因污染的蔓延是在不知不觉中波及全世界的。
实验室里的某个人类标本逃脱出来,然后隐姓埋名,艰难地维生。之后甚至不为人知地娶妻生子。
有这么一段时间,发生了很多年轻女子被迫失贞的事情。然后她们产下不正常的婴儿。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肮脏之时,他们已经把这样的血脉传承了十几年。
人类的兽性在几百万年的进化中慢慢被压抑了。然而杂交的结果是,这样的兽性又被激发出来,酿成了无数的惨剧。
不知不觉地,纯种人类的血脉变得稀少而珍贵。非正常人类总是感到自卑,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这样的行为却使得纯种人类的繁衍变得日渐困难。
当科学家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基因污染已经在全世界蔓延开来。
安格告诉我,在地球的最南端,有一个和这里类似的研究所。不同的是,生活在那里的是为数不多的纯种人类。
也有不到三位数的人类在地球的其他角落里存活。他们秘密地分布在各个城市,寻找自己的同类。
安格笑着对我说:“小潭,你能想象这个研究所里有一个真正的人类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她。
这天是例行的心理健康检查。我和安格在这个日子的固定节目是记下医生的非人类体征然后分析他的基因。——有意思的游戏,是不是?尤其是当你发现你的医生比你更肮脏而你却屈服于他的诊疗时……这不得不让人悲叹。
“猜猜今天的医生?但愿是个狮身人面的家伙……呵呵。”
安格仍然情绪很高。这个日子里她总是异常兴奋。
我躺在床上,后背仍然灼灼地痛。昨晚新长出的鳞片分泌出恶心的黏液,早晨刚刚脱落,照过镜子之后我发现后背一片红肿。伴有瘙痒。不能抓。经验告诉我,抓过之后后背要蜕皮,却不是完全蜕皮,扯不下来的死皮就挂在背上,直到下个月重新长出鳞片。
我扯紧床单,指尖泛出青白。
“安格,我痛……”
后背火辣辣地痛着,像是被泼了浓硫酸。
她顿时安静下来,趿拉着拖鞋走到我面前,蹲下来抱住我的头,什么也没说。
我说过了,安格是个好女孩。
尤其当我被这样的病症折磨的时候,她总是宽容我所有的怒火。安格的怀抱有好闻的香气,足以让我暂时平静下来,忘却身体的剧痛。
咚咚。有人敲门。安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
“没打扰你们吧?我是新来的医生……”
安格转过头。
是个男的。鉴定完毕。我意识模糊地想。
“崔……崔浣……”与此同时,安格失声叫出来。
迷迷糊糊地,安格帮助我完成了检查。每当这时,我都只有一个欲望,就是离开这一切纷杂,陷入深沉的睡眠。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感觉——像是被海水团团缚住的囚禁,我婴儿般蜷缩成小球,伴随水流一沉一浮。我听到海水流动、空气凝固的声音,我听到从另一世界里传来的风声,我甚至听到某种奇异的歌声哼唱着不为人知的字句。
似乎回归初始,我仍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中国女孩,在南方的花园中采撷下大把大把的凝固的阳光。午后蒸发记忆的暖阳里,我听到母亲温柔而虚弱的呼唤。
而这时是安格在轻轻地呼唤着我。
“小潭。小潭。”
安格不疾不徐的声音。安格温暖的声线。就算仍然闭着眼睛,我也能想象出她那张千年冰封的脸上氤氲出一层不好意思的温柔。
“好一点了吗?”我刚刚睁开眼睛,安格就有一点点急切地问。
“嗯。”
已经不那么痛了。然而口腔变得干燥,一定是没怎么喝水。
安格知道我的意思。桌上有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她小心地端下来,很是满足地嗅了嗅,说:
“是崔浣给你泡的呢。他说对皮肤有好处,还叮嘱我你有什么事了再去找他,他愿意随时给我们帮忙。”
“嗯。”
我盯着舞蹈的茶叶,问:
“吃了茶叶也没有关系吗?”
“诶……?”
安格愣了愣。我喝掉茶以后拿了一片茶叶在嘴里咀嚼起来。苦而清香,同时散发出凛冽的寒气。
“很香呢。”
安格笑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小片茶叶,也把它放在了嘴巴里。
“真的很香。”
她微微地侧着脸,看着窗外的雪原。某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她眸子里的极光。
我从来没有追问过安格和崔浣的关系。安格起先觉得紧张,后来亦释然。我常觉得他们在一些地方很像。譬如冷静的头脑,恰到好处又不失温柔的盖被子的动作。安格喜欢白衫,也总是穿着。而崔浣的一身白褂总是让我觉得安心。每每看到一身白色的二人,总觉得连雪原都温暖起来。
“你应该更喜欢黑色才对。”有一天我说。
安格安静地说:
“我更喜欢被湮没。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那么崔浣是不是也持着同样的理由?我没有问。
从前的自己一向讨厌研究所里的药味。然而崔浣身上却有另外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和我嚼过的茶叶很像。而一身白衣的他,本身就是清爽的,这样的清爽又与无垠雪原的寂冷不同。
崔浣是个神奇的存在。
与其他医生不同,他常笑。于是棱角分明的脸上就缓缓洋溢出一种俊朗来。而这样的笑容又不是可以让人轻易接近的。每每见到他这样的笑容,我都觉得崔浣是一个离我们上百光年的所在。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询问标本们“病情”。有时他在实验室里把一大堆试剂混合在一起,当它们呈现出一种奇妙的颜色时,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此刻的崔浣,于我,于安格,其实是遥远的。很多时候,我们扮演偷窥者的角色,看崔浣让人疏远而不寒而栗的笑容。
安格曾经把这样的笑容比喻成demon smile。我问过为什么。
“小潭,我太了解他。”安格只是这样说。
而我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安格当初说的话。
也许头脑冷静对于我们并不是一件好事。当我们本身就要让自己发狂时,头脑冷静会让我们趋向于偏执与疯狂,趋向于精神分裂。
而这时,一颗冷静的头脑带来的到底是悲剧还是喜剧,我不知道。
我在后来这么想,安格之所以为安格,便是她是一个冰雪般冷静而感性的女子。而崔浣之所以为崔浣,便是没有足够的感性来抑制他的偏执与疯狂。理智控制了他的行为,冷静的头脑能够权衡利弊,但是从未权衡良知。
直到后来,作为受污染程度最轻的“标本”之一,我被移送到崔浣宅中,被安置在地下室里。当我第一次走下那段昏暗的台阶时,我看到了什么啊——幽暗的牢笼中,挤满了披头散发的生物。关押女人的牢笼里散发出腐臭的味道,水泥地上斑斑血迹。她们衣不蔽体,遍体鳞伤。地上满是随意丢弃的注射器。
比研究所更疯狂。
那一刻我飞快地转头看崔浣的表情,转瞬即逝的疯狂之后是眉头紧锁,他甚至微微搂了搂我的肩膀说没事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相信他。
我不会忘记安格独自接受检查的那天,我偷偷溜进崔浣的实验室,好奇地观察那些色彩鲜艳的药品。安格曾经对我说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而我亦保持了警惕之心。
我远远地看着崔浣从铁皮罐子里取出那些茶叶,他捧着它们犹如捧着爱人的发丝。开水冲泡,茶香氤氲成云雾。他仰头缓缓服下茶水,然后坐在椅子前。
他面前的墙面上突然画出一段不规则的曲线,X轴上标着器官名称,Y轴是某某细胞含量。
我终于意识到那墙面是分析仪的显示屏。
我终于意识到那样迷离的茶香原不过是迷惑人的工具。
这根本是个圈套,我深陷其中却乐不思蜀。从很久之前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沦为崔浣的工具,就是他把泡好的茶放在桌上的那一刻。至此我没有退路。
惊慌之时,崔浣起身吞服下一些白色药丸,再度坐到椅子上盯着屏幕。
曲线被缓缓刷新。Y轴坐标上的单位量顿时跃升了一个数量级。
就算不知道某某细胞是什么确切的东西,我仍然僵在原地。
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极圈的寒冷。冰凉冰凉,似乎抽去了血液中的所有力量。
安格的眸子仍然那样寂静。她闭上眼睛舒服地靠在垫子上,懒洋洋地回答我。
“它能够促使人的基因发生突变,说白了就是一种催化剂。那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它促进的不单单有力量,还有野性和疯狂。”
她没有多问,也没有多说。她说完这段话之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动,等到房间里的一切都沉寂下来,我轻轻地起身,想给自己去倒一杯水。
我经过安格的床铺时,她没有睁眼,就这样轻启朱唇:
“小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一直。”
可是安格,你没有信守承诺。
半年之后,我在崔浣的地下室里,努力躲避着身边的女人。我正好靠着地下室唯一的一扇窗。北半球的冬天要开始了,我明白那意味着永无尽头的极夜。白昼越来越短,此刻刚吃完中饭,夜幕就已降临,我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看不到漫天纷飞的大雪。
我又想起那个晚上。在黑夜逐渐缩短的时候,安格开始莫名地烦躁不安。
“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她对我说。彼时她像只小小的猫一样缩在书柜前,手指用力地抓住一本书,骨节泛白。
“安格,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换成我说这句话。
她歪着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些时候。那一刻,她简直不像是从前那个冷到骨子里的美女,她成为一个需要爱需要安慰的小女孩,扑闪扑闪地眨着一绿一灰的漂亮眼睛。那一刻,我真想走上去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什么事都没有。
“小潭你过来。”我走过去,她站起身来。那天她穿得很少,一件丝质长裙映出她几乎完美的胴体。她看起来那么苍白。她棕黑色长及腰部的秀发,她美丽的眼睛,她仍然鲜红的朱唇,都映衬出她的苍白。我简直以为她要和周围的空气一样消散掉了。然而她却像凝固的空气,真真实实地就在那里,同时惨白惨白的就像北极的空气。
我以为她很冷。
“小潭,抱抱我。”
然而她的身体火烫火烫。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然已经长得同她一般高。我紧紧搂住她。意想不到地,这样美丽坚强冷静若冰雪的安格,竟然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起来。
她的泪水滚烫滚烫,滴到我的肩膀上,然后滑落到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它变成了晶莹剔透的珍珠。
就在那个晚上。我永远不会忘记安格的样子。待我醒来,已是深夜。窗边,安格沐浴着月光。她背对着我,周身几乎散发出牛奶般的光泽。我没有吭声,但是我知道她知道我在看。她在窗边缓缓褪下睡裙,打开落地窗。
那时我才发现了安格真正的美丽。她的美可以在任何场景下变得圣洁,即使她是一个娼妓,她也是活得漂亮活得尊严的娼妓。安格的美丽是与生俱来的、无法剥夺的美丽,让人心生敬畏的美丽。
此刻她的裸体这样背对着我,我很清楚她要干什么。我知道她比我更清楚。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但是还是忍不住睁开眼。她轻轻踮了踮脚尖,然后伸直手臂,做出跳水运动员的姿势。
她在月光中一跃而下。
我看着安格空荡荡的床,那上面该是还留着她的体温。我看着那扇窗子,它依然打开着。北极的风这样吹过来,遥远的地平线上露出一丝晨光。
再没有安格的踪影。
那日中午,我被带到崔浣宅中。离开研究所的时候我居然生出一丝留恋。走出一段路,再回首,我似乎看到昔日房间的落地窗前,一个女子穿着白裙,微笑着颔首对我。
揉揉眼睛后再看一定看不到了。我于是抗拒着凛冽的风,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那扇窗子,直到再也看不到研究所为止。
安格,那是不是你。
安格,你究竟去哪儿了。
安格,现在我在这里想着你的样子,你微微上扬的嘴角,你一绿一灰的大眼睛,你修长有蹼的手指,和你留给我的背影和微笑。我对着满世界的冰雪满世界的风,呼唤你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被淹没,我的足迹被掩埋。安格,当初你这样决绝地离开,是不是正如我今天无迹可寻的呼唤。
你说你喜欢被湮没因此你喜欢白衣。然而我忽略了,当黑夜笼罩整个极圈的时候,你是可以被轻易认出的。安格你最终还是欺骗了我。我想果然是你太聪明,我敌不过你的冰雪聪明的,永远敌不过。因此你可以预先算到一切然后抽身离开,可是我不能。我想这一切是不是你精心设计好的一出戏呢,就像二十世纪某个女作家书里的凶手,先从杀人与被杀的阴谋中逃出,导演好戏。我永远跟不上你的步伐,正如我永远无法知道你比我多出的百分之二十的大脑中藏着什么样的秘密。然而我始终一厢情愿地相信你,正如我相信你对我说的一字一句。你还记得吗,你对我说,等这个世界风波平息,我们要找到南方的一处世外桃源,坐观岁月静好。
安格,现在我坐在这里想念你,是不是很奇怪呢。
安格。安格。安格。安格。安格,你还听得到么。
崔浣把我带去他的实验室。我从窗前起身,慢吞吞地登上昏暗的台阶。
推开他实验室的门。办公桌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纸张,我前去想要翻阅。然而他笑笑地钳住我的手臂,道:“你自然会看到。”
仍是那么熟悉的demon smile。从他手指的力度中我感受到胁迫,终于还是屈服下来。“叫我干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泡了一杯茶,指着它对我说:“喝了它。”
“你在里面又加了什么化学物质?这次我很想知道。促进基因变异?还是其他的新花样?”
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小潭,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
“对不起亲爱的,我都看到了。”
我知道他是聪明的人。我有充分的把握赌他已经猜到了。
崔浣端起茶杯,走到我面前。“喝了它。”他顿了顿,“我需要你配合。目前有一个很重要的研究项目,是关于……”
“我不想听,崔浣,我不想听。我知道的太多了,关于标本的研究项目。反正这个身份强加在我身上也有那么十多年了,我都懒得再去知道一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说完这句话的意思。意料之中地,崔浣把茶杯硬塞到我的嘴边。漂亮的倾斜角度。
我把茶水吐了一地。
他邪邪地笑着对我。“让我把话说完。这个研究项目是关于遗传对基因的影响。我需要你为我制造一个胚胎供我研究。刚才的茶水里,只要有那么一滴沿着你的食道进入内脏,就足够了。我不需要更多。你可明白?”
我终究敌不过他正如我敌不过安格。
“好了,你以后可以住到实验室里,这样我研究也能方便些,可以吗?”他背对着我打量着那些试剂瓶。
“奉陪。”我狠狠地挤出两个字。
在实验室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常常盯着窗外。一望无际的黑夜。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安格。每天的固定时候,都有一个白衣女子来到楼下,站很久很久。她的头发被长风吹起如同海藻般浓密。她对这件事的虔诚简直可以与十几世代前的朝圣者匹敌。
可是,安格如果那是你,你该怎样向我解释你的离去。安格。
“今天可以去手术了。”崔浣对我说。
他执意要去研究所。我并非无所谓,却也无可奈何。毕竟研究所是他的上级,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他们。
再次走进研究所,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甚至还可以依稀辨出安格的香味。罢了罢了都是些幻影,已经半年。可是半年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奇怪的是,我已经不再考虑是否被欺骗。若是,那也是一厢情愿。我想这正是自己的懦弱自己的可悲之处。
谁知道呢。崔浣兴奋地等在外面,等待胚胎的诞生,这对于他的研究应该是一步很重要的进展吧。而我被推进手术室。
酒精棉的味道中夹杂一缕熟悉的香气。又来了。我摇摇头要赶走自己的幻象,可是这种味道越来越浓郁。
“小潭。”
……是安格。
安格说,不要再让胚胎成为这个世界的牺牲品。安格说,不要再屈从了,小潭你应该去寻找自己的生活。你不是生来就作为标本存在的,世界上没有人该成为标本。
然而我疲惫地闭上眼睛。我不想询问安格她为什么离开我,为什么她会在这里出现。我的懦弱又来了。我说,安格,如果命中注定我们要去经历这一切,我们还反抗干什么。也许我们的反抗是途经另外一个灾难的,谁说得准呢。我也曾经尝试过,可是我没办法改变。安格你可以超脱,你可以再一次义无反顾地从窗子前跳下去,可是我不能。我不是有勇气的人,像我这般懦弱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的。
安格把麻醉剂注入我体内,她棕黑色的长发拂过我的面颊。她终于放下刚才冷静而咄咄逼人的架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累了。
安格,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几欲流泪。
是的,我累了。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承受这一切,所以也只能任它在自己身体上留下丑陋的伤疤。愈合后仍然触目惊心。
安格你仍然这样聪明,轻易地就参透我鲜血淋漓的心。那一刻我原谅你了——或者从来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安格,我只是想要和你一样抽身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手术的。从手术室出来时崔浣等在外面,满意地对我说你制造的胚胎很健康。那一刻我真想给他一个耳光,可是我虚弱到无法动弹。
崔浣把胚胎储存在冷藏室里。我看到过她。之所以称之为她——嗯,胚胎是个女孩子。
谈不上漂亮,但是她的眉眼间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叫人难忘。或许可以把它称之为沧桑。是的,就是沧桑。我悲哀地想也许她生来就继承了我的体征和我的记忆,这才导致她眉眼间的沧桑。
多么悲剧。而她注定不可能长大。也许崔浣会在研究结束之后处理掉她。原谅我用这个干巴巴的词,但是我没办法把她看成是一个生命。天,如果她是生命……那我,岂不也是罪恶的一部分?
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很清楚。
之后的这几天,我一直乖乖地安静地待在崔浣的实验室里。我想我在等待着什么。一如当年安格慌乱地对我说“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一样,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事在发生。
看看这样幽深的夜色。极圈进入极夜以来,我从未见过这样幽深的夜色。听听穿越世界的风声,空空荡荡响彻人心。闻闻空气里那种不安的浮躁的味道。
我抱膝坐在窗边,把房间里的灯都关掉。真奇怪,这天的星星格外多。似乎整个苍穹都布满了星辰,这场景恍若梦境。你真该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最高处——实际上从某个角度上说,的确是——俯瞰苍生,第一次有了种广阔的胸襟。
是该提一提我的过去了。
在我还未被作为“标本”研究之前,我生长在中国的南方。很南很南的地方,终年阳光灿烂,该是很接近赤道的地方了。所以五岁之前,我从来就没有体会过这样漫长漫长的夜。
后来莫名其妙就被送到这里。开始知道寒冷,知道一望无际的白色是寂寞的,知道冗长的夜晚是寂寞的。最初的几年我一度自闭。后来遇见安格。
其实极圈真的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远离世俗纷扰,除却碌碌人事。自然我们有自己的忧虑,但大多数时候,这里的日子是安静的。尽管这样的安静建立在心如死水的悲哀上面。
现在我开始想起很多事情。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他记起的往往是极其琐碎的细节,多么奇怪。现在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花朵,外婆的藤椅,母亲的呼唤。想起了安格的头发,她眼睛的颜色。甚至想起了崔浣。我想起崔浣捧着茶叶时脸上罕见的温柔和一丝满足的微笑——这不是恶魔的微笑,而是真正的人类的快乐的笑容。
我知道要发生什么。
多么美、多么美的天空。我看到那么多星星,它们接连穿越大气层,划出一道道光亮的弧线。优雅。完美。
是的,它们正在穿越大气层。一颗,又一颗。它们掉落在离我不远的冰原上,砸出一个个窟窿。我感觉到大地的震动,我又想起了海豚的哭泣。海豚的哭泣总是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悲哀,而这样的震动也是。除却悲哀,还有一点平静。
安格,你看到了,我终于变得有些勇气了——尽管只是一点点。我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因为它即将引领我走向没有痛苦的死亡。
我蜷缩在窗前看流星。安格,你看到了吗,多么壮观、多么壮观的场景呵。我想到了焰火,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你应该也预见了吧。我早该知道你可以预见未来,所以当初你义无反顾地从窗台上跳下去。不过我无从知道的是未来到底可不可以改变。如果你预见的是现在身处这般境地的是你自己,那我会不会怪你呢?如果当初脱身而出的是我自己,我又如何呢?现在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罢了,安格。你看,我永远都没有你聪明。
安格,现在崔浣从楼上跑下来。你说他还能跑到哪里去呢?这里都该被毁灭了吧。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接受现实而已。
安格,我发现我不知道的你,居然是大部分的你。譬如你和崔浣。我无从得知。事实上我也未曾想要打听,我满足地以为我知道我知道的你,这样就够了。
事实上,这的确足够了。安格,不是吗?
【公元5320】
现在我提笔写下这一切,或许已经太晚。而我想要努力记住的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正渐渐从我脑中褪去它本有的颜色。深雪。深雪。深雪,你可知道从前的我曾如何努力地把你的名字写在日记本的扉页然后用胶水糊起来。那时我像所有青涩的少年一样。嗯你知道的。也曾经和你吵过架然后死皮赖脸地捧着奶茶求和,或是装作漫不经心地做一些事情。而现在我才知道,这才可以被称之为青春。
那么,深雪,我的青春是和你的捆在一起的。多么好。你看,我们度过了这么多、这么多值得纪念和回忆的时光。
可是深雪,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现在我坐在写字台上看你的照片。现在照片这种东西已经算是古董了,可是我仍然固执地想把你的影像映在小小的胶纸上,这样不用开电脑就可以看着你,随时随地都可以看着你。你的样子仍然那么清晰。我现在每每想到你,总是忘却你和“我们”所有的“不一样”。然而事实上,你的确“不一样”,对比其他人,之于我。
你是这样美好的女孩子。安静。从容。温暖。善良。你就是你,你不是其他任何人可以替代的你。无论你是不是三千年前的女孩子,无论你是不是那场灾难的受害者,我都仍然喜欢着你。你看,我还是这样害羞,甚至不敢说爱。
而直到你离去为止,我也未曾对你说过那三个字。现在,仍然不敢。
现在,允许我从头说起,关于你的一切。权当回忆。
我在一个下雨天意外地碰到这个女孩。彼时华灯初上,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我特别喜欢这个时候。头顶上的夜空已经没有飞行器穿梭,街道也都是静静的。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过——对了说一句我是为数不多的仍然坚持步行的人之一——别有一番风趣。
我可以偶尔看到天空中几颗闪亮的星辰。巡逻艇总是一闪一闪的就像元夜的孔明灯。家家户户的窗帘都拉下来,透过被灯光照得半透明的布料,我可以看到走动的人影,同时揣测出一幅美妙的烛光夜餐图。好吧也许我的确饿了,但这不是重点。
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着,简直就是在享受这种过程。街边的商店中也传出一股股诱人的速食面味道——这下我真的是饿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前方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
很少有同我一样的行走者。女孩子撑着伞,蓝色格子布,中规中矩的校服。我轻易地从她的发式、背影、书包等等认出,她是我们学校的女生,或许还是邻班的。她看起来很眼熟。
她撑着伞的样子就像江南自然保护区给游人表演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巧笑倩兮,明媚的眼中波光荡漾。然后她又有所不同的,她身上仿佛真真地酝酿出一丝水乡的湿气,尤其是在这样落着微雨的夜晚,这样的湿气让她的影子虚弱而朦胧,似乎下一个瞬间就要融入到空气中去。
她慢慢地在前面走着,我默默地跟随着她的步伐,彼此似乎心照不宣,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未曾点破。
下一个路口,她向左拐。我继续默默地向前走着,没有去看她离去的背影,亦只是把这当做雨天的邂逅。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就在学校里碰见这个女孩。在走廊上慢慢地走向教室时,我看到老师在某班门口招呼女孩。“深雪,出来一下。”下一个瞬间,我就看到她出现在她们教室的门口。
深雪。
会在雨天走路回家的女孩。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让我印象深刻。她的眉宇间似乎有一层东西久久缠绕挥之不去。任凭多少圣水也洗不去的印记。这么一来,她平平淡淡的五官组合起来就变成了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东西。
我途经她就像途经那天的那场雨。
至于后来是如何莫名其妙地认识,我都已经回忆不起来确切的场景。我在学校里一向孤僻,谈不上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因此做事总是独来独往。某个冬日的下午,我翘掉体育课爬上教学楼的天台,在那里意外地再次碰到了她。
深雪。
她颇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看到我,有些戒备,但是什么都没说。
“嘿。”我走过去,“又碰到你了。”
或许那时她把我当成了小混混式的人物——她警惕地微微向出口移动了一些距离,戒备之色不减。
我自顾自说下去,或许在这节无聊的体育课上,的确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譬如艳遇?
“你是走路回家的?这样的女生已经不多了。前几天我看到过你。”
拙劣的开场白。她微微松了口气。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典型的乖宝宝式的回答。但是我不相信乖宝宝们会翘掉一节课跑上天台。
“嗯我也是走路回家的人之一。”
听到这句话,她脸上绽放出好看的笑容。她甚至转过头来对着我说:“是吗,真好啊。”
后来我问过深雪,缘何她对“走路回家的人”有特别的好感。
她稍微思索了一下对我说:
“从来我都觉得,走路回家的人是有心事的,同时也有能力影响监护人接送的决定。那么他们要么是拥有和我一样的境遇,要么是从内心感到孤独的人。而这两者,都是我喜欢的。
“尤其是在冬日的雨天走路回家,我觉得自己可以倾听到雨的声音。天暗之后周围会变得安静,黑暗似乎沉寂了一切。这时一个人在雨中,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
她还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她说到这里我轻轻地抱了抱她,她的身体就像是一张纸,那么轻盈。可是我还有很多想问,然而我知道深雪不会告诉我。譬如她有些悲凉地说出的“拥有和我一样的境遇”。这些事情,我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而当我揭开一切迷雾之时,她已经像雾色山脉中的魂魄一般,永远地离开了。
——然而那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在天台上的那天,我记得了这样一件事。
深雪倚在栏杆上看着我们班的男生打篮球。她很轻很轻地说着话,似乎是讲给自己听,或者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她说:
“有时候我想,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尤其像他们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青春于他们,就像是一件挥霍不完的宝藏,怎么用都行。这样是多么好。
“然后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尽头,尽管你有时意识不到它,然而它是一定存在着的,也许不知不觉就会经过它然后不知不觉地继续往前走。那么青春的尽头在哪里呢?十八岁?二十岁?二十五岁?更长更长的年龄呢?或许等我们完全经过之后才能发觉自己已经青春不再。可是它真的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吗?
“如何衡量一个生命的长度呢?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吗?还是根据具体的体征,譬如身体的发育呢?这真是一个谜……太阳活了有多久,月亮活了有多久,地球活了有多久,它们的青春在哪里,它们的尽头又在哪里呢……”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觉得她在极力控制声音的颤抖。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走向天台的出口。
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笑笑地对我说:“谢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齐襄。齐襄。”
我有些慌张地不敢看她闪着泪光的眼睛,她几乎像一片秋天的叶子,露水盛在里面却不肯滴落下来。
现在回想起那些金子般闪光的日子,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叹息。若是……若是早就知道之后的一切,就可以好好珍惜了。然而我也不知道,珍惜归珍惜,时光的流逝,纵然是上帝也无法改变。
在家里睡觉的时候接到深雪的消息。
“出来陪我。”
短短的四个字,命令的语气。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不该是她的风格。然而不容多想,我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出家门。
她就在楼下,长长的头发被冬日凛冽的风吹起来。黑色的围巾衬得她的脸苍白。
我没有多问什么。她也没有说什么,安静地跟在我身后。那时尚是我们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会面,我有些尴尬,却又要照顾到她的情绪。
我们走上冬天的小山坡。这是丘陵地带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坡。我从前常来这儿散散心。山坡上一棵松树此刻已经被冬雪所覆盖,它下面的那块大石头也是。
我把石头上的雪抹开,让它露出光洁的面。然后自顾自坐在那里。深雪站了一会儿,然后沉默着也坐下来。
我想起从前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冗长的下午。夏天的阳光透过树隙,宛如碎汞。我有时手里拿着一本书就可以坐上一个下午。我喜欢那种古老的纸质书本,它们不同于电子书。它能让我的指尖感受到阅读一如我的心,它能让我完完全全安静下来,好好享受这个美妙的午后。
这一向是我自己的、专属于我的大石头。现在一个女孩子这样突兀地闯入我的生活。现在她也坐在这里,坐在专属于我的大石头上面,似乎在抽泣。
她歪着头看着我,眼里盛满了亮晶晶的东西。很久之后深雪告诉我,她从小学的乐器是小提琴。因为这个她说话时常常歪着头,带着一脸认真的神情。这时的我总会不忍心地摸摸她的头发。这一脸的认真可爱,带上她眉间固有的一丝悲凉,总让我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深雪说得对,她的生命,注定了是个悲剧。
而那个大雪的天气里,她在大石头上慢慢蜷起自己的身子,想要掩饰自己的哭泣。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应该干什么,终于还是慢慢靠近她,伸出手抱紧她的身子。
深雪,你是那么苍白,就像是天堂里的精灵。每次抱你,我都察觉不到你真实的存在,似乎我拥抱的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而已。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拥有过你,深雪,我想你终究不属于这个太过纷扰的世界。你也从未告诉过我关于你的事情,我对你的认识仅仅停留在表层。我从未想过真正的你,竟然背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包袱。我只能承认,你从未真正属于过我,我也从未真正了解过你。
而正如你给我的感觉一样。你,终于不可能停留太久。
深雪,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拥有的时光吗?
有一次你好几天没有来上学。你返校之后,变得自闭而孤僻,除了我几乎没有什么走在身边的人。而之于我,你也是日渐寡言,从未提起你在那段日子里去了哪里,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之后连在路上也都是默默的。再后来你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在我身边。我努力地点点头回应你。你该是一直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吧,所以这样努力地寻求安慰。
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走在雨后的街道上。我们逃过很多次课,在天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总是把我扯到一些很深奥的哲学命题中去。你的推理很强大,尤其是玩密室逃脱游戏,我们常常可以再电脑前坐上一下午琢磨逃脱方法,你总是最先发现线索的那一个。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我仍然记得那个夏日午后。深雪狼狈地跑到我身边说路上被撞倒了。我没有细问,但是我知道如果她是走路来上课,是不可能被撞伤的。飞行器都在头顶上呢。
我陪她去医务室。深雪的伤口鲜血淋漓,在小腿扯出一道凌厉的口子。她自己都倒吸一口冷气,然后紧紧抓着我的手让老师上药。
彼时我的目光无心地落到她腰部露出的一小块皮肤上。
错综的疤呈突起状,蔓延至我看不到的背部。就像是盘踞在她身体上的树根,一点一点地汲取她体内的养分。
我不禁反握住她的手。她感应到,勉强地抬起头来,扯出一个变形的微笑。
我知道很疼。那么,伤疤呢。
深雪,恕我未能在你离开的时候在你身边。
她再次玩起失踪的游戏。然而这一次却是永远。接连一个星期未曾见她,我终于忍不住循着她的地址找过去。
老师给我的地址是,基因研究所某某号某某室。
我很是奇怪深雪为何住在这样的地方,也不是研究所里独立的宿舍楼。相反地,这个地点就在实验楼里。
进去时很是被盘问一番。然而当我真正迈入研究所的大门时,我胆怯了。
我隐约猜出了一些什么。关于她腰间的疤,她从未止息的悲叹和我没有听懂的字句。这个答案盘踞在我心头,我却不想让它变成现实。然而澄清或者证实都需要证据。我终于还是迈开步子。
研究所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味道,不同于医院里浓郁的酒精,更接近于福尔马林。我想起网上那些照片:浸泡在试剂中的苍白身体,诡异的器官形状,蜷缩成团的婴儿……胃里一阵恶心。
深雪就是在这样的味道里生活了这么久。竟然依旧如此纯粹。
我找到地址上标注的房间。顶楼的走廊尽头即楼梯拐角处,出现另一条回廊。我顺着它走过去,发现右手边,即是深雪的家。
我想要敲门,然而关节刚刚放在门上,它就开了。
房中空无一人。这是深雪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甚至不能称之为她的家。我正对着窗。窗户没有关,轻柔的白色纱制帘布被风吹得缓缓飘起来。靠墙是她的床,素雅的米色床单,甚至还在床上放着一只毛绒小熊。靠窗是写字台,凌乱地摆着文件夹、闹钟、台灯、最新款的音乐播放器,前面的椅子上甚至还放着她的书包。床头柜上摆着很高的一摞书。字纸篓里有喝光了的牛奶罐和购物纸袋。墙角摆着一台很小的冰箱,漆成淡淡的粉色。电脑显示器已经是很老的式样,挂壁的,主机蜷缩在床头柜边。显示器对面的墙上做了内凹式的书柜,除了书,还摆了很多相片、玩偶。
这是深雪的房间。
那一刻我真的希望她就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看到我,笑着站起来说“你怎么来了啊”。
她的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我。我走到她的书桌前,桌子对面贴了好多海报,其中一张是她喜欢的歌手的。门的把手上甚至还挂了一只笑着的小兔子。
很小的房间。真的很小。但是满满当当的充满着你的气味,深雪。当我看到那只笑着的小兔子的刹那,我几乎落泪。那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按照中国的历法你应当是属兔子的,所以我特意跑到我不熟的那条饰品街给你买了一只小兔子。你看到它的时候真的笑了。
深雪,你在哪里。我这样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我站在窗前出神的当儿,门口传来一声响动。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我愣了愣。他也明显愣了愣。
“你是……?”
“我是深雪的同学。”
“啊。”他意味不明地长叹一声,走进来面对我,“你是齐襄?”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坐到深雪的床脚上,示意我。“坐。”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这几天深雪没有去上学……”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说:
“对。深雪她死了。”
有那么一刻我的大脑死机了,彻彻底底地死机了。
“对不起,您是说……”我机械地开口,但是声带不听指挥地使用了“您”。
“深雪她死了。昨天。”他有些沉痛地说。我想他原本不打算说的,但是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倾听者。
“你一定还不知道她的身世吧。三千年前——确切地,2515年——地球遭遇了一次灾难。某星座流星雨意外地大批穿越大气层,集中落在北半球极圈附近。那时基因污染正困扰着地球人,我无法形容当时的情形:纯种人类早已寥寥无几,大批被基因污染所害的人类被集中起来,遣送到北极圈内的一处研究所。研究所的目的是为了从它们身上寻找规律,得到解决污染的方法。当然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他们的手段无疑遭遇了‘标本’们的反感和抵制。——对了,他们这样称呼被迫接受研究的人类:标本。正当研究所快要找出应对方案之际,流星雨袭击了研究所,整个极圈早到毁灭性的破坏。先别提脆弱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损害,研究所的‘标本’和研究人员一个都没剩,唯一剩下的是一个胚胎。它被很好地保存在冷藏柜里,躲过一劫。
“几十年前这个胚胎被游客重新发现,带回基因研究所。接下来的事情你应该猜得到——我们激活了胚胎,她顺利地长大了。之后她像所有正常人一样接受教育。但同时她作为基因研究所的活样本存活着,定期接受检查和治疗。
“一开始我们并未发现她的特殊之处。后来分析她的DNA时我们发现了蹊跷,之后她也出现了一些相关的体征。这些都是宝贵的资料,——我们可不想再来一场基因污染,一场就够了,纯种人类还是最好的——我们欣喜若狂。出现体征之后深雪就需要进行手术,我们需要更详尽的资料。上次我们给她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手术,这次还需要一次。就在昨天,最后一场手术顺利完成了,这时深雪的身体意外地出现了手术并发症,并且蔓延迅速。没来得及我们想出对策,她就死在了研究所的重症监护病房里。”
听起来荒谬可笑。编这样一个故事需要多长时间?
他停了下来。又继续说。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太离奇。最初我是负责这个项目的小组组长,也因此我成为深雪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对于她,我们始终很抱歉。她从未真正享受过普通女孩的幸福,哪怕一丝一毫。我知道你和深雪关系不错,谢谢你对她的帮助。谢谢你。”
他站起身来,镇重地向我鞠了一个躬。我没有听出他世界语中的日本口音。
“她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递给我一个信封。我低头看到你熟悉的字迹,深雪,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真正失去了你。
深雪。
{与君书}
齐襄。现在我坐在房间里铺开信纸,在首行写下你的名字。记忆太过汹涌猛烈,我承受不住。
我已知道自己的命运。中村(嗯他就是我的监护人)对我说,我生于手术台,亦必将死于手术台。我信的。有时我也问过,为什么要让我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别人都是正常的,唯独我不是。我没有告诉过你,想必你也不知道——在我天天由中村接送的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在校门口碰到一些女孩子。她们看见中村飞行器上显眼的基因研究所字样,总是嘲笑我。当然她们不知道实情,然而这些字句仍然刺入我的耳膜。“疯子。”“听说过吗,那里的人都是一帮精神病。”……那时我心里是痛的。中村是个很好的人。有的时候我真的把他当作父亲来看待。然而听到这样无缘由的奚落和嘲讽,我受不住。之后就婉拒了接送,自己走回家。那时我就想好了,以后如果碰到和自己一样走回家的人,一定要和她成为朋友。或者他。
大概在我十二岁上下的时候——如果你愿意用正常女孩子的年龄来衡量我,齐襄——中村告诉我我所归何方。彼时我已经饱受异样体征的折磨:每月的几天都会长出浅蓝色的鳞片,湿漉漉地痛、痒、红肿,不能用手抓,否则会变成斑驳的死皮。每个月的这几天我都会背朝上躺在床上睡觉,手紧紧抓住被单,痛极时甚至会在睡梦中叫出来。
中村告诉我真相,也许是一种解脱。我时常这么想。知道的那一刻起我释然了,虽然有时候会疑惑会挣扎会抗争,但是再没有那种无所适从的不安了。
你知道我在学校里很少有朋友。我只是觉得没人可以理解我的境遇,也没有人和我一样神经兮兮地做一些事,譬如淋雨走回家、逃课在天台里发呆、在圣诞节跑去墓地什么的。我有时候想,自己是如何度过了三千年漫长的岁月。是沉睡吗?还是昏迷?一个生命竟然可以昏睡三千年?齐襄,有时我想,这三千年里,你的家谱上增添了几个世代呢?我出生的那一年,你在哪里呢?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你,在哪里呢。
我只是很渴望偶然地碰到一个人,她或者他可以陪我发呆发神经却不多说一个字。默默地包容我所有的任性顽劣调皮忧伤因为她或者他在内心深处与我相似。可是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找到过这样的一个人。我看到过一种说法,爱情就是在对的时候碰到对的人,早一些晚一些都不行,其他人也都不行。
而齐襄,你对于我,就是这个人。
其实也不必郑重其事地把它称为爱情。我想更大程度上,我们两个都只是在寻求安慰而已,而遇见彼此恰如锁与钥匙的契合。然而我愿意这么称呼它,只因我注定会离去得太早无法经历人世的一切美好。当然,若是你愿意把它说成是苦痛,也不错。所以无论如何我想经历什么,尽管严格意义上不能说是,但是我们毕竟拥有了一些很美好很美好的时光。不是么。
虽我早已不愿细数星辰。
我一直以为,存在的就让它存在着。或许慢慢回想会让人痛心,唏嘘不已。据说三千年前的那场流星雨毁掉了我的父母(只是推测而已,你大可不必当真)。有时我仰望苍穹中的星辰,就会想到也许曾经存在过的我的父母。而回想只是让人痛心。之于我们之间,亦是如此。每每忆及,我也只能感叹时光短暂,而美好不再重演。这不是电影,可以播放百遍千遍。我很清楚,这是生活。这是马不停蹄的生活。
齐襄。我想对你说的太多太多。而此刻我的字迹已乱。或许你看到的我的字迹是我最后的记号,而我竟留给你这样凌乱的印象。我有些愧疚呢。只不过情感宣泄之处已无法控制,那么就听之任之。齐襄,你听着。我继续说。
你应该会记得我第一次没有来上学的那几天。中村和我说我生长已趋近成熟,想要进行一次手术,获得一些“宝贵的资料”(这是他的原话)。那一刻我是有些悲叹自身的不自知的。(原本我活着,就是为了研究,又何必奢求她们拥有的一切!)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不是我所能左右。
或许因为体质的与众不同,麻醉剂对我根本不起作用。相反地,我异常清醒,甚至不想闭上眼睛。你真该知道那一刻我的感受!我亲眼看着手术刀手术剪在我肉体上穿梭。我看见自己的腹背被扯出一道道鲜红的口子,我看到自己的内脏。我看到我体内错综复杂的构造。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脱离肉体,以超乎寻常的冷静审视着人间。某一刻我分不清我处在怎样的角度:似乎有一段时间我是在俯瞰自己的肉身。给我动手术的机器人动作僵硬。中村站在一边发出指令,他面无表情。世界刹时褪去它本有的色彩,变成一部巨大的黑白默片。
痛楚是不必说的,它最后带来麻木。我被推出手术室时看到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一堆图表,中村神情专注地盯着它们,在纸上写写画画。那一刻起我昏睡过去。
在睡去的这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是关于我们,齐襄。我梦见我们从长满花草的山坡上跑下来,山峦尽头是春日的暖阳。下一个瞬间我沉浮在冰冷的海水中,冻成一片寒冷,你在我身边呼唤我的名字,然后我沉了下去。
也许是电影和小说的影响。那段时间我热衷于二十世纪的旧电影(网络真是强大)。古英语的发音很美。
说起这个。你知道我最喜欢的乐器是什么吗?你一定会猜小提琴。错了。是大提琴。我能够听到很多声音,其中有一些恰似大提琴低沉的温柔。就像是压抑住的哭泣,缓慢而均匀。我想这也是我的特质之一吧,理应是母亲留给我的宝藏。
宝藏?宝藏。是的。我很多次想,母亲长成什么样。有鱼尾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人鱼的样子。想必很美。
这下我的词语业已穷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么就这样结束吧。
齐襄,请原谅我未曾对你说出我的过往。我只是觉得它太过沉重和悲凉,不是你所能承受。而掩埋这一切,——你不得不承认——的确给了我们很多我们原本无力承载的快乐时光。而我的三千年。我不知道它们缘何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任何印记:除了你说的我眉间的苍凉。我想我到底有几岁。我是否已经老得阅尽人间沧桑,以至当幸福真正来临我已经无力把握。
齐襄,想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漫长的岁月终于有了值得回忆的东西。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死,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让我拥有了一个普通女孩的幸福。
你还记得我们最喜欢的那幅画吗。那是八月冰冷的海洋,尽头是海市蜃楼般的城市突兀地矗起,直刺云霄。电闪雷鸣的云层之上,天使安静地歌唱。
下一场手术还没有开始,齐襄。我空出这么一段时间给你写一些东西。也许这么一生,也只能留下这么点东西吧,还称不上完美的记忆。无论如何,我现在要离开了。预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或许我早就累了。这正是解脱。
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喜欢的那首歌吗。音乐实际上并不具备某种含义。然而当一个人聆听过之后,它便被赋予了某种意义。那就是个人的体验、个人的理解。有了这些,音乐才成为一个人的音乐,而不是音符本身。所以那首歌,我希望你能够时常想起。听过之后,它已经变成我们两个的歌了吧。
这是我们的歌。齐襄,我最后再唱一次。
信没有落款。我读完之后抬起头,中村早已离开。暮色四合。深雪,我现在坐在你的椅子上读你亲笔写下的字字句句。奇怪,这似乎是你第一次给我写信呢,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深雪。我在记忆里搜索你的样子,可是它们奇怪地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只记得你说的话。你说你喜欢牛仔裤,无论哪个季节都喜欢,因为牛仔裤是会呼吸的。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轻轻地叹了声,宛如落叶的叹息。你说你必将归于尘土,在某个安静的春日午后,你要我答应我一定会常常念着你。你说这句话时几乎是笑着的,苍凉地笑着。我终于明白你眉间那种东西叫沧桑,不是悲凉,不是其他的什么,它就是沧桑。那是你三千年的沧桑,还有你母亲所受的苦痛,它们合起来的沧桑。每每我看到你的脸,这种沧桑的影子几乎是挥之不去,它几乎让我产生了一种怜爱。
深雪。你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掉了,留下我。我能把你怎么样呢。我连你最后的样子都没看到。痛苦的扭曲也罢,安静的平和也罢,我毕竟是没有见着。你终究是这样干干净净地走了,就像你一贯的作风。不紧不慢,安静,干净,从容。我还能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你呢,这样美好的你。无论你在别人眼里怎么样,你在我眼里始终是这样的。我似乎曾经说过吧,你永远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古英语里,你就是“the one to me”。
深雪。我现在把自己埋入回忆的泥土里,突然贪婪起来了。你看,我也快走到生命尽头了。我老了。而我看不到你的老。你在我印象里,永远都是那个一尘不染的十九岁的女孩子,永远都长不大,多么好。而你红颜,终将不老。
我直到现在才写下关于你的一切,我知道我的叙述片面,而你留给我的亦是片面。更多的你、更丰盛的你,那个完满的你,已经在几十年前就尘归尘,土归土了。现在的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停笔。记忆那么脆弱。现在的我,仿佛把过去的所有一切都重新经历一遍,而我隐约也晓得,一旦自己停下笔,一旦自己把这张纸叠起来放到信封里烧掉,我就把你从记忆里彻底剔除掉了。所以我舍不得。我不舍得。纵然一切都有结束的时候,我不希望是今世。可是什么都有割舍的时候……我说过(看我都老年痴呆了),关于你的记忆在这几十年中,在我脑中似乎是越来越淡,渐渐fade to black,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现在是你的生命在我的生命里最后一次丰盛地重现。深雪。深雪。让我最后想你一次,唤你一次。说一句,我爱你。
我终究还是搁了笔。把信纸仔细地对折。放到洁白的信封里。在壁炉里点上火。把信封小心地放在里面。火光和热气扑面而来,我嗅着自己的记忆。深雪。下一个瞬间我即将忘记你的名字,而你的记忆之树常青。深雪。深雪。深雪……
老人在桌前慢慢地阖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