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纪实丨人蚊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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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一只小野狼,此前我竟然没有去过草原。

但我知道,草原的蚊子超凶。这得益于《狼图腾》,里头描写蚊灾的部分最起码让我有了心理准备。

我的身体却说它没准备好,完全没有。

租借的车在草原边上的公路飞驰,J看着他的GPS,忽然转头用他那歪果仁口音对司机说:“到了,就是这儿。”那天我们刚抵达海拔三千出头的保护站,S可能没来得及换裤子,所以她穿着条中裤。她是位勇士。

我这种怕冷的怂包则在县城就穿好了冬季冲锋裤,半路又加上冲锋衣,戴我野外专用的厚半指手套,脖子里套一面罩。气势可以丢,身体不能坏。

我们下车、拿工具,司机留车里,我们仨前往路北面的草原。

蚊子的“嗡嗡”声已在耳畔响起,我把面罩拉起,遮住下半张脸。眼镜多少能挡住点乱飞的蚊子,头上的绿色迷彩太阳帽也能帮忙挡住额头靠上的部分。

我们翻过网围栏,继续前进。抵达目标点时拿了“六神”在身上猛喷。

J和S不是第一次来,对接下来的工作很熟悉,然而之前他们似乎并不在这一季节来的,没料到蚊子个个跟战斗机一般。这可能也是S没有换裤子的原因。

我们要在四面距中心点一定距离插上醒目的标志,S让我看着学,然后跟J配合插起标志来。她一路奔跑,回来说是她要锻炼身体。我歪着头想了想,内心觉得这其中定有蚊子的督促。

我忙着驱赶眼前的蚊子,低头一看,饿疯了的蚊子们已经扒在我的衣服、裤子上,虽远不会密得像一层膜,但只要看上一眼就头皮发麻;一巴掌拍下去也必然可以制造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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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S的裤子。图上的只是最近降落的蚊子,还有一堆在飞。)

厚实的冲锋衣和冲锋裤自然不是这帮家伙能戳穿的,但脸上那层面罩就防不住蚊子了。它们的口器自带护甲穿透,平铺的单层布料对它们而言根本不是事儿。

到第二个点,我也学着插了俩标志。有一个方向上非常潮湿,为浅水和泥地,去时蚊子“轰”地飞起,直往身上扑。那地方湿滑松软,我不敢跑,只能用双手胡乱撵开它们,忽然怀念起城里生活来。

说真的,那时还挺想滚回去。

不过我也知道,野外考察必然有很多麻烦事,这只是其中很小一件,小到基本不会有生命危险——除非这帮家伙携带致命微生物。如果往后退了,那么以后遇到更要命的情况怎么办?

往前走吧,跟蚊子们宣战。


2

草原的蚊子都饿疯了。

无论“六神”、风油精,还是他们带的一种有气味的膏药,对蚊子统统无效。非常不幸,它们不但带有护甲穿透,还免疫魔法。

有人看了我发的蚊子照片,建议使用驱蚊药品。我说这没用。

后来我想出一个非常能让人换位思考的比喻:如果你要饿死了,这时候你发现前面有一盘食物,并且确认那就是盘食物。大反派在食物上喷了带有屎味但并不是屎的液体,你会因为屎味放弃活下去么?

不会呀。

若因为一点不影响食物本质的屎味放弃生存,“你”早在不知多少万年前就被淘汰了。

所以布设魔法完全没用。

真想喷一下就让蚊子消失,我看只有杀虫剂能做到,但为了环境和自己的身体健康,这显然不可行。再说,一平方米的蚊子倒下了,还有千千万万平方米的蚊子飞起来。

这时候,物理办法比化学办法靠谱得多。

每次出外业我都揣着我的三条面罩,大部分时候没什么用处。这次它们终于被我利用起来——两条遮下半张脸,一条遮额头兼固定眼镜和下方的面罩。两层面罩与单层折起做出皱褶的面罩凑合抵挡蚊子,不过两层罩在鼻子上非常令人窒息。挣扎两天后我作出妥协,内层面罩只拉到鼻子下方,因此颧骨和鼻子再次成为蚊子攻击的区域。由于内层面罩不能被上方面罩固定,它经常滑落,我的嘴巴子也会遭受蚊子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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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了一张不用给脸打码的照片)

这里的蚊子凶悍异常,数量多,不过相处几天总算明白它们非常耿直——落到某个位置就走走戳戳,而且只要你来它就等不及地起飞,不会藏匿起来等待合适时机发动突袭。在室内蚊子数量少时,将房间的蚊子收拾干净不难,它们光明正大地到处飞,有多少就能看见多少。外头尤其是植物多的地方蚊子多,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蚊子可以戳穿的区域,缩小防守范围。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们的手也不闲。我们做的调查包括鸟类调查、蜥蜴调查和植物样方。

鸟类调查站在中心点,寻找记录范围内的鸟。J和S用望远镜,承包鸟类调查;我使用相机,如果能拍到鸟就拍下来,帮助鉴定。相对来说,我更自由一些,可以动来动去,只是幅度不能太大,也不能嗷嗷叫。他俩很敬业,虽然也被蚊子骚扰,但有时候专心寻鸟,尤其发现鸟儿使用望远镜观察时,顾不得那么多,一动不动。

蜥蜴调查为走样线,可以一边走一边挥舞夹有表格的板子,或是用手驱赶蚊子,不怕弄出动静。毕竟这里的蜥蜴们自带保护色,趴那里一动不动时很难被发现,因动静溜走时还容易看到些。

最头疼的是植物样方,做起来慢,而且要贴近地面,要调查样方内的植物、石块等物,要量最高植物的高度,可以说蚊子总能找到机会来上一口。有时真的很抓狂。中午时分太阳最烈,那时做样方也最热,往往汗流浃背,要脱掉冲锋衣,而穿在里面的那件迷彩的袖口能让蚊子钻进去。我试过用皮筋扎袖口,但效果并不好,手腕还是会露出些。

我很认真地对负责这一项目的J说:“我们应该在大风天多做植物样方,没有风的时候就不做样方了。”

J和S都点头赞同,然而他们觉得这只是一句吐槽。

我可真的很认真啊。

那天我们在风中做了好几个点的样方,创下了我们的记录。翌日没风,我以为不用做样方了,结果又在蚊子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中忙碌了一天。

工作本身挺愉快,能看到各种动物和植物。若没有蚊子,干起活来多么快乐。

还有一个重灾区,就是没风时在外头蹲坑。保护站附近有个旱厕,在别人家院子里,那院子太早太晚或主人出门时都会锁起,因此不是每次都能在那里解决生理需求的;我们白天出去干活时也只能露天上厕所,草原一片太平,一般就在车后面解决。尴不尴尬不是我们要在乎的,出野外最重要的是不要脸,别做个讲究人,太讲究活不下去。

旱厕里的蚊子不多,问题在于外头蚊子太多。嫌蚊子多也没办法,上厕所是刚需,尤其妹子暴露面积更大,不敢面朝草原和蚊群脱裤子只怕被憋死。

有一天我们在外头做调查,蚊子很多,我还真不敢蹲车后面解手。中午休息后,我们即将开始调查,下车时刮来一阵风,我赶紧跟队里的人打过招呼,溜到车后面去。结果我刚脱裤子,那风神奇地停了,蚊群一下子涌来。

内心顿时将它们骂了个遍。

这也不是最进退两难的。

最进退两难的是没风时在草丛蹲坑——真正意义上的蹲坑,需要一点时间——如果无法把屁股遮严实了,那么必定被蚊子叮咬,可蹲坑时不可能把遮严实,又不能气急败坏地提裤子半途而废。

说真的,蚊子难防,要在这里做调查就不可避免地被咬。但即便如此,不能否定调查是愉快的,不能否定这里的风景很美。某一天亲眼看到雪山与彩虹同框时,感觉被蚊子咬一脸包也很值得。没有牺牲就没有收获。

人生也是如此。

我说:“这些蚊子确实很麻烦。但如果我不能忍受它们,我就不是好的科研工作者了。”


3

蚊子很麻烦,当时我前所未有地讨厌它们。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房间,聊起蚊子来。

“虽然蚊子是大自然的孩子,但我还是讨厌它们。”我这么说。

要说“讨厌蚊子”,J和S更有发言权。他们没有我那样的厚半指手套,且在地里更专心,因此包也更多。每天我们都要咬牙切齿地“f**king mosquitos”(*蚊子)。

不过,都是学了动物学生态学的人,我们也认同一个说法:再怎么讨厌蚊子,让“蚊子”消失是做不到的。即便完全考虑自己感受而不顾大自然的食物网,蚊子的这一生态位空出后还会有新的生物取而代之,它究竟比蚊子温和还是更有杀伤力就说不清了。也就是说,永远都存在可以把你叮得嗷嗷叫的动物。我们可以尽量在生活的区域灭蚊,可以想方设法制造不适宜蚊子生存繁衍的环境。可此处是草原,大自然的影响远胜人类,原始而野性。

要更多地拥抱大自然,就得同时更多地拥抱自然法则。这里的“蚊子”永远与我们同在。

又有一天,我们从车上进入满是蚊子的大自然时看见一只蜻蜓,正愉悦地飞来飞去。

J高兴地说:“蜻蜓吃蚊子的!”

这么一只蜻蜓的“生物防治”对我们而言是杯水车薪。

我说:“蚊子很多,蜻蜓很快乐,我们不快乐。”

那一刻我是如此羡慕那只蜻蜓,不但没蚊子叮它,还能因为蚊子的存在而大吃大喝。

草原的蚊子多而凶悍,不过非常耿直。只要感觉到猎物在附近,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出没,大大咧咧。晚上出去看星星,它们也在周围飞来飞去,被我吐槽“怎么还不下班”。它们不像某些不耿直的社会蚊藏身角落,表面上让人感觉一片和谐,其实等你睡着它们就跑出来吵醒你,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一口。草原的蚊子大约靠数量取胜,不遮遮掩掩,发现目标就一下子全冲出来,你能打死数十只、上百只,但你还是会挨叮,除非把整个身子包裹严实。只要一只蚊子成功吸血,蚊群就有希望。

倒是跟以前遇到的蚂蟥十分相似。非常凶猛,不怕牺牲,虽杀死很多,但还是招架不住。从它们种群的角度看,它们是成功的,防御战是失败的。

这就是在大自然严苛环境下所孕育生命的生存方式之一。

让我不解的是,那些饿疯的蚊子们随我们进入车内后却没有外头那种疯样了,多往窗口飞,扒在窗户上,似乎更希望回到草原,对我们的兴趣丢失大半。趴在车窗的蚊子很好打,我们没少杀死这样的蚊子。也有时候,车开动时,我们把窗户打开,蚊子自己就飞出去了。

它们在留恋自己的家园吗?

我有个不科学的猜测:跟着我们进入不熟悉的环境,哪怕吸了血,孩子也没地方生。

我想过这些蚊子是否趋光,可它们找人不需要凭光,在黑暗中也活动自如;车里不比外头亮,也没多暗。

没有答案。

一个个巴掌下去之后,车里的蚊子是不能活着回到草原上了。它们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也没有做错什么。打起蚊子来是毫无心理压力的。我喜欢大自然,这些蚊子都是大自然的孩子,但既然它们把我当作猎物且不可回避,我跟它们就处于开战状态,哪能因为换位思考而手下留情。再说我也是大自然的孩子啊。算是兄弟姐妹间的竞争。


4

早在考察期间,我已心生一题:“疑似吸毒少女满脸是包抓耳挠腮,真相竟然是……”

把它挂在正文上方居中,这绝不可能。

要说防御战,脸和胳膊挂了一堆包的我肯定是输了。我没有放弃防御,不过有了回避的意思:蚊子喜欢什么环境?我们可以选择蚊子少的地方或制造不适合它们生存的环境吗?

这个想法的灵感来自于第二天,那天J要找更多调查点,于是我们驱车跑了不少地方。到一片沙地时我忽然发现没有大风也没蚊子。常识告诉我,蚊子繁殖需要水域,无法走出无水的区域会让它们断子绝孙。不知是不是因为沙地过于干燥,蚊子没有出现。但这样猜测也不那么靠谱,要说干燥,我们调查的一些区域也干,离水域远,而这片沙地周边还是存在水的。我不知道草原蚊子的飞行半径。

这问题也没解决。

我一直以为非常懂草原的当地牧民顺带非常懂草原的蚊子。我曾向司机叔叔询问如何防蚊。

叔叔答曰:“我放牧的地方不在这边,蚊子没这么多。”

再向那几天在站上值班的大姐询问,大姐说:“我们夏季都搬到更高的地方去啦,比这里高几百米,那里冷,没有蚊子,有时候还会下雪呢!”

我说:“好吧。”

后来再跟保护区管理局的人了解,我们调查的区域是整个保护区蚊子最多的,因为这里有一大块湿地,海拔也不算高。受得了这里的蚊子,在保护区其他地方就不会因为蚊子烦恼。

我向J提议,以后得使用养蜂人戴的那种帽子。其实有一种叫“蚊帽”的跟那差不多,专门用于防蚊。J与在我跟S离开后来此协助他的妹子联系,提到要带蚊帽来。我还建议带全指手套,要厚的。我想他们之后的工作会顺利很多,除非露天蹲坑这种,真的是在往坑上蹲。

原先我认为如果没有蚊子,我干起活能快一倍,因为在蚊子堆中我得把一半体力花在赶蚊子上,它们也对我造成了干扰。事实并非如此。或许被蚊子追着咬时才会把动作放到尽可能快,只有完成任务才能躲进车里。在风中安逸地做调查反而使我动作慢些。因此,避不开蚊子倒也不是完完全全的坏事,它们让我消耗额外的精力对付,同时也捎带积极影响。

与蚊子战斗期间我成功预测了回来后我一定会想念草原的蚊子——并不想念蚊子本身,只因为它们所在之处为草原。与它们战斗很头疼,却是可以单独写成文章的经历。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牧民的夏牧场没什么蚊子,以为到处都是这样的蚊群,但我还是很喜欢那里。蚊子们让我明白,我不会因为困难而放弃自己追求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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